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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泅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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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到彼岸去。这个人说。
那太危险了!她的家人回应道。接着他们问她:这里不好吗,我们不够爱你吗?你有什么不满足的,想要离开这里到彼岸去?
这个人回答说:这里很好,你们也很爱我,我很感激,但我想到彼岸去,和这里好不好,你们爱不爱我无关,我就是想到彼岸去。
于是,她离开了家,来到江河边。这条阻隔了此岸与彼岸的江河很长,向北望不到它的源头,向南望不到它的尽头;它还十分宽广,第一眼望过去几乎要让误以为它不是一条江,而是一片海,必须要仔细分辨才能从远处看出彼岸淡蓝色的远影来;最重要的是,它的水流很急,裹挟沙粒的波涛咆哮着拍打江畔。她的家人说的不错,去彼岸很危险。
这时候有一个过路人看到她驻足站在江畔,误以为她要跳江,急急忙忙过来拉住她。等听她解释清楚她不是要寻死,而是想找到去彼岸的办法后,过路人笑起来,对她说:你想做的事却和寻死差不多咧!传说彼岸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神仙不希望自己被凡俗的人们打搅,于是用法力变出这条大江——它原本只是条小溪,从前人人都能趟过去——从那以后,就少有人能到达彼岸了。
过路人讲述这条江河的掌故本是为了劝这个人打消她的妄念,却不想这人急切地问他:很少有人就是说还有人曾经渡过去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看她这样渴望知道答案,过路人便讲起那个故事:这是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时候的事了——有一个非常有钱的富商,也和你一样,想要到彼岸去。他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去造船,因为这件事,妻子和他绝义,孩子与他反目,人人都笑话他是疯子。最后他造出了船,那是条非常平稳的大船,能够平稳地在这样湍急的江面上航行。富商乘上这艘船,到达了彼岸,接着又返回来,把他在彼岸见到的美景画成了一幅幅精美的画卷,刊印发行。他成了一个比以前更富有的富商,妻子和孩子和他重归于好,他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说到这里,过路人打量一下她寒酸的衣着,问:你一定没有那样多的钱造一艘那样大的船吧?还是趁早放弃妄念吧!
她摇摇头,和这个过路人讲起来:小时候,我从我姥姥那里得到一幅残破的画卷,上面画着我从未见过的美景。我爱那些画,向往画所描摹的地方,不论醒着还是睡着,满心都是那里。我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造访那个地方。然而,画卷残破不堪,许多文字说明已经遗失,直到前不久我才终于知道,原来那画卷画的是传闻中的彼岸!我一直向往着想要到达的不知名的地方是彼岸!既然知道了目标,我就没有理由继续耽搁,于是,我离开家,来到这里。谢谢你,好心的陌生人,你给我讲的这些关于彼岸的事我在家中从未听闻过。也谢谢你愿意停下来劝我放弃我的妄念,不过,想去彼岸的心愿,我不会放弃。
过路人见她这样固执,耸耸肩,说道:那祝你成功吧。他走远了。
这个人继续站在咆哮的江河边,思考去彼岸的办法。或许是过路人讲的故事启发了她,她决定造船。可是,她并不是一个有钱的富商,她花光所有积蓄,也只是造出一排简陋的木筏。造木筏的人按照她的要求造出这木筏,但对她劝阻说:凭这木筏你根本到不了彼岸!在江河中央有一块波涛最汹涌的地方,这木筏渡到那里必然会翻,你会落水——你是否会泅水的本领?
她回答:我会,如果我木筏翻了,我会泅水到彼岸去。
做木筏的人摇摇头,告诉她:你应该尽快往回游,而不是往彼岸游。
说完,做木筏的人取走了他应得的工钱,离开了江畔。
她乘上木筏,盯着前方那淡色的彼岸的远影,开始渡江。那咆哮的江水如同奔腾的群马,一匹接着一匹踏过简陋的木筏。越往前,水流越急,江浪裹着砂石捶打没有知觉的木筏,也捶打木筏上有知觉的人。她艰难地望着前方彼岸的远影,那影子看起来好像永远那么遥远,好像她和它的距离永远不会有分毫改变。她被一波又一波江浪打得晕眩,完全分辨不清自己渡到何处,是否已到江中。她只是听到了木筏发出死亡前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冰冷的江水把她抓进掌心——她落水了。
裹着沙砾的湍急的江水凶猛地向她发起攻击,她泅水的本领原并不差,可在这样凶恶的攻击下,她几乎第一时间就已落败。浑浊的急流遮蔽了她的视野,混着沙砾的水冲进她的口鼻,这无情的江水张牙舞爪地拖她下沉得更深,似乎誓要把她溺毙。
突然,有人将她带出江水。她跪在坚实的土地上,咳出水,接着仰起头,想看看是谁救了她——她看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形影。
她的救命恩人询问她:你为何在这江水的中央溺水,莫非——你想到彼岸去?
她回答说:是的。
恩人又问她:你为什么想到彼岸去?
她于是给她讲起姥姥的画卷,自幼诞生的向往,此刻心中的决心——她一定要到彼岸去。
恩人失笑,告诉她:我就是住在彼岸的神仙,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彼岸并没有什么美丽的景致。当年那富商散尽家财渡到彼岸,跪在岸边痛哭流涕,因为——彼岸是多么普通的地方啊!普通的土地、普通的花草、普通的树木,就连神仙,除了稍微有点美丽外,看起来也和血肉凡躯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就是人的样子嘛!富商感到后悔,自己就是为了到达这样的彼岸失去了钱和他的妻儿,所以他没有在彼岸多停留片刻就回去了。听你所言,回去后他用了些机智的手段,重新得到了他后悔失去的一切?也算个美满的结局!凡俗之人啊,你现在知道了彼岸的真正模样,快快放弃那些被谎言激起的虚妄的向往,回家去吧!
她沉默片刻后,告诉神仙:不,我还没有见到彼岸,我还是想到彼岸去。
神仙于是说:你不是神仙,没有飞过江海的本领;你也不是富商,能够造一艘足以平稳渡江的大船。这样的你,为自己定下想去彼岸的梦想,是超出你能力所能追求的界限的。渴望一个自己能力所及之外的目标,会让你这短暂而平庸的人的一生变得多苦多忧,灾祸横生。你看,如果这次不是我一个神仙恰巧路过,看你溺水心生怜悯把你救起,你就要死在江水里啦!这次你有这等幸运,下次可却未必。听我一句劝——放弃吧。何况我都告诉你了——彼岸没有你向往的美景。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一个神仙说的话吗?
她对神仙说:谢谢您救了我的命,但我不愿放弃,我还是想到彼岸去,亲眼看一看那里的景色。我并非不相信您的话语,只是——您是能够飞过江海的不死的神仙,而不是我们这样凡俗的普通人。您见过太多美丽的景色,而且您轻易就能到达那些地方,所以我无法相信您的判断——彼岸没有美丽的景色。我从小就热爱那画卷,那么美丽的画,我再没在别的地方见过。能够启发富商画出这么美丽的画卷,彼岸的景色一定有什么别致的地方。我要到彼岸去,亲眼看一看那里的景色!
神仙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叹道:糊涂,糊涂。言罢,神仙腾云而起,飞走了。
她于是又站在江边,望着咆哮的江水。她想,做小船是行不通。像富商一样赚大钱做大船呢?她没有赚钱的本领。她唯一还能依靠的本领是,泅水。
于是,这个想去彼岸的人开始日日在这江中苦练泅水的本领。日月在天上轮转,她泅水的本领越来越好,渐渐的,开始有人站在江边观看她在怒涛中泅水的姿影,为她能勇敢地跳入江中又安全地回到岸上喝彩。她渐渐成了遐迩闻名的泅水的高手,人们说她泅水的本领登峰造极,这片土地上再没人能比过。可她知道,她还远不到登峰造极,因为她泅水的本领还无法征服江中央的急流,每一次游到那里,她都有一种感觉,再不往回游,她就会被咆哮的水抓住,拖下去。
斗转星移,她的年纪越来越大。有一天她意识到,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开始衰老,如果再不做渡江的尝试,她就永远失去了到达彼岸的机会。那一天,她告诉在江畔看她泅水的人说,这次不同以往,这次她不会折返,她要游到彼岸去。
看她泅水的人们劝她说:何必做这样冒险的傻事?你泅水的本领虽然已经登峰造极,可也不足以游过这条神仙变出的危险的江河。离开吧!如果你担心的是生计,担心衰老以后你就无法再在这条江水里为我们表演泅水——那不妨去平静的内湖吧!还是会有很多人愿意来看你泅水!
她对他们摇摇头,说:我练习泅水,不是为了生计,不是为了赢得喝彩,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我泅水的本领能高超到让我渡过这条江河,到彼岸去——我唯一的梦想是到彼岸去!是亲眼看一看那从我很小时候起就让我魂牵梦萦画卷上的美景,是亲自踏上那美丽的彼岸的土地!
她说完,激动地跳入江中,咆哮的水立刻向她奔来。仿佛知道她今日破釜沉舟的决心,江浪用比以往更强大的威势来阻挠她。她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战场,江水杀声震天。她被江水捶打,被浪里的砂石擦出伤口,被漩涡缠住身躯。她难以辨认自己游到了哪,距离终点还有多远。她更清晰的感受是她正离死亡越来越近。她感到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在这疼痛和疲惫中,除了不停下划水,她所能做的就是努力抻长脖子,去望那彼岸淡蓝色的远影。许多次,她被愤怒的波涛拍进浑浊的水里,四面八方都是泥沙,若不是她多年一直与这条江河为伍,熟悉了它的水流,她早就溺毙不知道多少次。
终于,她感到江流不再湍急,不再凶狠。终于,她爬上了另一片堤岸,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她到彼岸了。
彼岸看起来和她长大的地方差不多——普通的土地、普通的花草、普通的树木——不!彼岸看起来还要更加荒芜,四下望去都没有一个人影,因为神仙是很少的,而大部分凡俗的人都到不了彼岸。当年那个把她从江水里救起的神仙对彼岸的描述恰如其分。
热泪从她面颊上滚落。她跪在地上,放声大笑。她想,当年那个富商究竟是什么心情?究竟如那神仙所言只有后悔,还是和同为普通人的她一样——虽然起初想来彼岸是因为道听途说的谰言,虽然现在亲眼看到彼岸就发现彼岸实际有多么普通,可是,还是感到满足,感到幸福!
这样喜极而泣了好一会后,她渐渐平复了她激动的心情,站起来。她眺望着远处的山影,在这无人之处自语着:我要到山顶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