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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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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怡这厢将三幅画摆在博古架旁的长几,等待墨干。
不多时,裴越已换好衣裳出来,这次换得是一件湛蓝羽纱制的长袍,料子极为金贵服帖,将那清隽挺拔的线条勾勒得极为清晰,隐隐能窥出无与伦比的光泽感来,青玉冠发,濯濯而立,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采。
怎么会有男人生得这般好看。
明怡多看了两眼。
裴越察觉到她在打量他,抬眸迎了过来,明怡被他逮了个正着。
已躲不及,明怡面不改色指了指他脸侧,“家主,你面颊沾了些东西。”
裴越只当自己穿戴时不甚注意,“哪儿?”
“鬓角。”
裴越抬手去拂,也没抚到什么,再度看向明怡,明怡视线已调开,落在那三幅画上,“这画要多久才能干墨?”
“明日。”原想说明日着人送去后院,话到了嘴边,裴越又收住,没再多言。
明怡闻言却笑了,这么说明日她还能来书房,
“那我明日来拿?”
裴越不置可否。
“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后院。”
她第一回来他书房,让她孤零零回去不妥,今日回府得早,诸务已料理完毕,早些歇息也无不可。
明怡有些意外,不动声色道,“好。”
雪下得越大,书童进屋替裴越披上氅衣,明怡也拢好斗篷,为免沾了雪,她试图戴上兜帽,夫妻俩立在博古架当中的甬道整理衣裳。
裴越身量比明怡要高,垂眸便落在她发间,过去不曾在意,今日方觉她穿戴过于素净,除了一支碧玉簪子挽发,些许个花钿用来固髻,再无旁物。
如果他没记错,聘礼中有好几套头面,也有一盒镯子,怎从不见她用。
“府上有金银坊,若是聘礼中的首饰不合心意,可以去金银坊,让工匠依照你喜好打制。”穿戴过于素净,显得他苛刻了她。
明怡闻言立即明白过来,抬眸正视他,“家主,我不爱戴那些。”碍事。
裴越则一言难尽。
不是富贵窝里出身的姑娘,没有穿金戴银的习惯,他能理解,只是过去是过去,如今是如今,裴家宗妇的身份决定着她仪容当雍容雅重。
只是观她容色,她面如白璧,那双眸子更如晨间之朝露,雪亮无比,合着这身清越气质,称得上明致无双,若真以金银饰之,似乎染了俗气。
罢了。
明怡的兜帽被一个银镀金的花钿刮住,扯了好几下没扯动,裴越看着碍眼,几度想伸手替她捋,终是忍住,
“走吧。”
两人一道往外走,各自撑着伞回了后院,行至长春堂,丫鬟上来接伞,明怡兜帽沾了些雪,立在廊庑抖干净,裴越先一步进了屋,却见付嬷嬷跪在明间,朝他行了大礼。
裴越微微一愣,旋即眉峰蹙起。
付嬷嬷是他的掌事嬷嬷,跟了他几十年,平日他也拿她当半个长辈,她这般请罪,定是做了什么逾矩的事。
裴越没多问,径直去了东次间。
付嬷嬷缓吸一口气,招呼丫鬟伺候他们进浴室洗漱,少顷,明怡收拾妥当,回了内室,但见裴越坐在一盏莹玉羊角宫灯下,外衫披在宽阔的肩骨,神情似乎不悦。
明怡不明所以,白日打了半日马球,夜间又在书房折腾好半晌,这会儿着实乏累了,一面掀开拔步床的珠帘往里去,一面道,
“家主,早些安寝吧...”
话未说完,目光落在塌间,忽的哑了口。
付嬷嬷收了她的被衾,偌大的拔步床只铺了一床龙凤呈祥的鸳鸯喜褥。
付嬷嬷不可能擅自做主,只有可能是婆母荀夫人的意思。
褥不褥子的不紧要,紧要的是背后那层意思。
明怡心知肚明,什么都没说,掀开被褥,先躺了进去。
珠帘浮动,隐约瞧见被浪涌出一片红芒,裴越略坐片刻,吹了灯,进了塌间。
廊庑外还有光芒渗进来,裴越辨出明怡躺在最里侧,留给他一大截被褥。
他上塌躺好,二人当中空出一段距离,似乎有风灌进来,裴越恐冻着明怡,又往她的方向移动少许,如此被褥服帖,风静浪止。
谁也没吭声。
谁也没动。
明怡阖眼入睡。
廊外风雪大作,梦里金戈铁马,这一夜睡得有些混沌,时冷时热,好不迷糊。
也巧,过去她睡自己的被褥,夜里冷了,总爱无意识钻入他这边来,今夜不知怎的,她睡得安安分分,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待清晨,裴越起榻时,忽然发现她半只胳膊露在外头,裴越探身过去,将被褥慢慢扯起替她掖住,手还不曾碰到她的衾褥,忽的一阵劲风刮来,只见明怡突然抬手,瞬息钳住了他的手指。
力道之大,速度之迅捷,让裴越措手不及,更是疼得他呲了一声。
明怡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顿时慌了,看着昏懵暗色的模糊轮廓,赶忙松手,问道,“家主,怎么样,可有伤到你?”
裴越挑动了下手指,乍然还觉察不出什么,只是一言不发盯着明怡,神情有些晦黯,
明怡明显察觉到他目色由惊愕转为犀利,顿时懊悔不迭。
见他不吭声,忙赔罪,“抱歉,是我失手了....家主给我看看你的手...”
她伸手要来捉裴越的手腕,裴越及时撤开,转身下了榻。
他晓得她是无心的,但是夫妻之间同床共枕,她对他防备至此,当真令他十分不快。
到了他惯常上朝的时辰,灯火次第点燃,裴越去了浴室,那头付嬷嬷已然听到动静,打好水伺候他洗漱。
明怡懊恼地抚了抚额,匆忙披上一件外衫,追了过去。
裴越正立在木架旁洗脸,付嬷嬷准备好了干帕子,递给他,见明怡追过来,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
“家主....”明怡唤他。
裴越毫无反应。
明怡索性不管,从付嬷嬷手中抽出帕子,示意她离开,随后定定看着他,
“家主,我出生便没了母亲,父亲数年后也去世,跟祖父相依为命长大,祖父过世后,我一人飘零,有一回潭州发大水,淹没了村庄,满村的老百姓聚到山上,男人女人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甚至一些地痞无赖也充斥其间,我寻了一棵树爬上去,夜间便躺在树杈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说到此处,她神色晦然,“我并非防你,实在是习性使然...”
裴越听到这,那抹不快已转为疼惜,只是到底不痛快,换谁床榻间被妻子伤了心情都不会好,更清楚地知道明怡还不信任他。
他偏眸过来,瞧着她,语气辨不出喜怒,“我无事,天还未亮,你穿得单薄,进去躺着。”
裴越去了外间,由付嬷嬷服侍穿上官服,便冒着风雪出门去了。
明怡回到床榻,沉默良久。
至天亮起床梳洗,青禾进来陪她用早膳时,见她脸色不对,
“姑娘,怎么了?”
明怡头疼解释,“今晨家主给我掖被褥时,我不小心伤了他。”
青禾呆了下,嘴里那口汤包差点掉下,“伤得严重吗?”
这是明怡最担心的,“我不清楚,他不让我瞧。”
青禾神色难尽,“虽说您如今是只病猫,可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稍稍用些力,便能折了姑爷的指。”
明怡:“.....”
越发不安了,匆忙塞了几口吃的,唤付嬷嬷进来,“替我备一身小厮衣裳。”
又与青禾道,“将跌打损伤药取来,我要进宫一趟。”
明怡行事从不含糊,也不优柔寡断,与其在家里坐立不安,还不如进宫去看看他,替他疗伤,她和裴越盲婚哑嫁,本就没有情谊,隔阂越久越生分。
收拾好包袱,寻付嬷嬷打听哪位管家理裴越的事,便带着青禾去了前院,到了前院,唤来那位陈管家,一番问答,方知裴家每日要给裴越送午食,这是最好的由头。
侍卫套好马车,一位二等管事随车,载着明怡迅速往正阳门方向去。
明怡发现,裴家下人极有规矩,她只用说要去见裴越,无人拦这拦那,而是井然有序做准备,甚至那陈管家将每日裴越什么时辰会做什么悉数告诉她,好叫她心中有数。
可见裴越治家严谨。
昨夜下了雪,今日路况并不太顺畅,走了半个时辰还多方至正阳门外,冬日里冷,饭菜从裴府送去宫墙早冷却,所以每至冬日,裴家便在前朝市的铺子里单独给裴越辟一间厨房,做好菜,用烫水温着,即刻便可送入宫。
明怡抵达正阳门外,那边负责送膳食的小厮已抱着食盒送到了宫门口。
明怡在马车内换好衣裳,出来时,一身湛青的圆领厚袍子,清雅干净,俨然一翩翩俊俏朗君,先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那头沈奇收到消息已赶了出来。
负责宫墙防务的禁卫司只给了裴家一方令牌,若是明怡进去,沈奇就得出来,他将令牌奉给明怡,担心道,
“少夫人,家主此刻尚在内阁,从正阳门至内阁,要穿过官署区过午门,您可万要小心....”
皇宫明怡又不是不熟悉,遂安抚他,“放心吧,若是不记得,我沿途问人便是。”
沈奇急道,“这宫里头可不兴随便问,这样,小的画给您...”
沈奇蹲下来,借着宫墙垛角处未被清扫干净的雪,将正阳门至内阁的路径大致画给她,明怡点头,这才提着食盒进了宫。
沈奇目送她进了大明门,过了白玉石拱桥,方收回视线,拖着随驾的管事至墙垛处,斥道,
“怎么不劝着点少夫人,这宫墙可不是旁的地方,万一被发现可了不得。”
管事轻哼,“您能耐,您方才怎么不劝?”
沈奇噎住,谁敢做主子的主?
“哎,少夫人不愧是江湖来的,胆子真大,哪儿都敢去。”
管事附和,“江湖人行事百无禁忌.....”
*
裴越一早照常陪着皇帝在文昭殿视朝,后才回自己值房票拟折子。
起先还没发觉,到动笔之时,方察右手中指疼得几乎握不住笔,细看第三节指骨处一片青紫,裴越蹙着眉,无力地搁下笔,心情很是难以言喻,就她此番举止,挨都挨不得,母亲还盼着圆房,简直是笑话。
裴越自嘲地掀了掀嘴皮,吩咐属官,“我口述,你来执笔。”
每一份折子,诸位辅臣票拟后,送去首辅处,由首辅盖印,方能发去司礼监。
王首辅见今日字迹非裴越亲笔,顿觉失望,立即唤人来问,“裴阁老今日怎么了?”
裴越那一手楷书端正飘逸,挺拔隽秀,观之如沐春风,不仅他喜欢看,就连皇帝也爱瞧,自从七公主闹事后,别说他这位阁老,就连圣上讨要字迹都不成,裴越的意思是除非皇帝下旨,否则不写。
就因为这遭,皇帝看折子都比过去勤勉了。
所以今日见不着裴越的字,王阁老心情不怎么美妙。
属官答,“裴大人昨夜不甚伤了手指,今日写不成了。”
王阁老一听蹙了眉,“快些唤太医去瞧瞧。”
“裴大人说不必,已经敷上药了,过几日便能好。”
王阁老只能作罢。
阁老们均是风雅之人,这院子里的雪没让扫,行人均从两侧回廊出入,彼时快到正午,一地的雪被稀薄的日芒映得晶莹剔透。
王阁老立在门槛内唠叨着,“这裴家人是怎么伺候的,东亭多么矜贵的人物,怎的就伤了手指?我认识他这般久,从没听说他破过一处皮,这裴家下人也忒不仔细了,小心陛下责问....”
将将抬步踏上回廊的明怡听了这话,默默把头埋低了些。
王阁老骂了几句,眼瞅着裴家人拎着食盒往梢间值房去,问身侧的属官,“那是裴家人?瞧着,怎么换了个生面孔?”
沈奇常在裴越身旁行走,王阁老是识得的。
属官答,“兴许是原先那个有事,临时换了人吧。”
明怡跟随内侍抵达裴越值房门口,那内侍掀开半角帘子,与内里的人道,“裴大人,府上送膳食来了。”
裴越身侧坐着两位属官,闻声立即停笔,相继退了出来,路过明怡身侧,见明怡面生略略惊诧,而后打右面回廊离开。
内侍将明怡送到也跟着退下。
明怡等人走干净了,拎着食盒掀帘而入,二话不说将门掩严实,朝案后那人一笑,
“家主,我探望你来了。”
这一笑,眉目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