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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力量的来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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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汲水回来,水盆放在炕上。
山月躺在炕上昏睡着发热,身体烫得人心惊,不停地抽搐着。人说是毒虫叮咬的,也说是太热把她晒的。
爹已经带着哥哥们去给山月挖坟地了。
娘用冷水给山月擦了好几遍身体,山月已然口吐白沫。
山月三岁多的时候第一回跟着爹娘去下田,那时候她看着瘦弱,并不像是能长成日后的壮硕样子。
她赤着脚拎着娘的篮子,里面装了晌午要吃的馍馍,她嘴馋,路上想偷吃,看看爹娘的背影便作罢了,把馍馍上的布巾好好地搭回去。人小篮子大,篮子总和她过不去,撞着她的腰腿很不舒服,她一会儿把篮子扛到左边,一边挪到右边,两条腿都被撞红了,便努力把篮子顶在头顶。
她家的田比别人家的更大,因此爹和哥哥们常常忙碌。
山月这丫头自小就比别的丫头笨,给她打耳朵眼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哭,打完了,到晚上了想起这回事便嗷嗷大哭起来,口齿不清地和娘说耳朵疼,非要拔了草杆子,于是耳朵眼就长上了。
给她拿起针线,也不知道这细细的手指头是怎么使劲儿,把好好的一根针拧出三个弯弯,娘心疼针,没让她再碰了。
和同龄的小小女孩子们一块捡石头玩,人家衣裳干干净净,山月就能把自己弄一身泥,还捡不了多少漂亮石头。
摘鸡毛踢毽子,山月一个也踢不了,光摔屁股墩。
端碗把碗砸了,洗锅把自己掉进锅里,山月是闻名全村的笨丫头。
因此娘叫山月去干活,也不敢叫她干什么灵巧的活,只叫她沿着田垄把大块的破石头丢出去,遇见杂草了便拔了,要是发现草和麦苗离得近,就别管了,她怕山月把麦苗全薅出来。
山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篮子放在树下,她是很认真地摆正了篮子,再撅起屁股把自己的脚陷进田垄里仔细地寻找石头。娘不让她碰麦苗,她就不碰,娘让她按着次序,她就仔仔细细一条一条地过。
到了晌午天气热,人们便在树下,石头底下纳凉,吃点饭午睡了,待下午凉一些继续做,免得被晒坏了。
爹和哥哥们拿了篮子就走,这天饿得急了便没剩下什么,还是娘去扒拉着篮子掰了小半个给山月吃。
山月掰一半:“娘吃。”
就和娘一人一半馍吃,娘再去篮子里把剩下的碎渣拣了放在嘴里,看山月嘴馋,就放在山月嘴里。
山月吧唧吧唧嘴尝着嘴里几乎没了的粮食味,娘就说她没个女孩样,山月就吧唧得更大声,故意跟娘作怪,娘正和她笑着,哥哥忽然走过来说她笨,不会闭着嘴吃饭。娘便收起笑容,严肃地重复道:“没个女孩样。”
她就生气了。
她觉得非常奇怪,明明娘也不介意她是个笨丫头,但哥哥来训斥她,娘就忽然换个口吻,也跟着说她笨得不行。
这种事常常发生,只有她和娘的时候,她们两个就很好,但若是爹或者哥哥走来说她不好,娘就会忽然和他们成了一伙的,附和着欺负她,把她说得一无是处。山月往往不服气,而爹就会气恼揍她,哥哥们也怪声怪气地说山月说不得碰不得,要翻天了。
这会儿又是这样。
山月盯着娘看着哥哥笑的样子,哥哥说着什么,娘就会附和着说。
从吧唧嘴这事儿就说到山月把针弄坏了的事,村子里没有新鲜事,一点小小的事情能咂摸好多年也不厌倦,山月就气得流了眼泪说要回家去,转头就跑。
之前山月不做活的时候,偶尔也给爹娘送东西,这条路是走惯了的。
娘本要追上来,但爹冷声说:“都是你惯坏了,回去看我不打她。”
娘就不吭声了。
山月不敢跑远了的,她跑去别人家的地里躲着,听见爹说话,眼泪就往外流,她打定主意不要回家去了,娘也从来不向着她,哥哥们都那么大了也没有人宠她,到外人跟前倒是都装模作样说得仿佛山月是家里的魔王似的人人都让着。
她虽然很笨,却也知道回家的路……她也不是真的要不回家,只是气恼着想去什么地方叫嚷叫嚷。还没到四岁的小孩子,话也说不利索,满脑子愤懑地胡乱地走起来,绕了条远路回家,想着回家晚一点就好。
可走着走着,脚下的路就不大对了,山月发觉自己迷路了。
她抬起头看看四周,想找眼熟的村里人给她指路,然而四周却空无一人。
对于个子矮小的小孩子而言,就连像大人膝头那么高的草都能淹没她大半个身子。因此山月根本没有发觉四周已然不是村子,以为自己只是走到别人家的地里,一时便嚷嚷起来:“走不动了,谁来救救我呀!”
她叫嚷几声,却没人应她,山月便收声继续往前走,想看看再走走会不会就有熟悉的风景。
她走着走着,发觉前面的草变得很低很低,她就能看清东西了,便加快步子往前跑。
四周忽然起了风,她嗅到那股风是很臭很臭的,心里回忆了半天,心想是谁家堆的粪肥,便高高兴兴地迎着这股风往前走。
农田不见了,草木不见了,山月沿着那条小路走在一片很荒僻的平地上。
山月从没有在村里见过这样的风景,但她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年纪小见过的还不够多,便继续往前走着。但陌生的地方到底还是陌生,她捡了一根在她看来很粗的棍子提在手里,似乎握着这东西就安心一些。
走着走着,天也变黑了。
山月疑惑明明还没看见落日,自己也没有走多久,怎么忽然天就黑了。
她仰着头看天,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也没有月亮,山月便扁着嘴害怕了,握紧棍子继续往前走,叫嚷着:“我是山月!我,我住村西边,我家有大狗……”
她家没有大狗,她胡乱说着可怕的东西给自己撑腰。
一会儿说自己家有狗,一会儿说她爹有八条胳膊,一会儿又说她山月力气很大,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说着说着,也没有什么动静来回应她,山月就不说了,停在原地四处看看哪里像村子的方向。
因着天黑,她像是被关进了黑压压的锅里,只能看到依稀的一点光,她便朝着那光跑去。
凑近了,山月吓了一大跳。
地上坐着个硕大的男人,说是男人也不对。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背靠背地长在一起,就是眼前这人的样子。
它有两条腿,腰上却系着银灰色的环,那个环缓缓旋转,本来面朝山月的男人就转了过去,女人转过来。
山月哇的一下大叫,举起棍子不吭声。
女人和男人都闭着眼。
对于那时候的山月来说,这人大得就像一座山,山月得仰头才能看见。
男人的头发被剃光了,露出青色的头皮,女人的头发也不长,在肩头整整齐齐地断裂。两颗头上都有着诡异的会跳舞的花纹,密密麻麻地在脸上蠕动,眼皮上也有,嘴唇上也有。
山月举起棍子看了好半晌,发觉女人也不动弹,她看清了,便问道:“我叫山月,你知道垒头村怎么走吗?”
山月自觉这问候很好很有礼貌,女人忽然微笑起来。
“转身。”
山月喔了声,就转过身:“好啦。”
她以为这女人要指引她回家的路。
接下来是男人的声音:“找死。”
山月诶的一声,举起棍子转过头。
女人和男人正在打架,同在一个腰上,两人背对背地撕扯起来,腰间的环不断左右旋转,一会儿男人转过一半,就被女人挣回去,一会儿女人转回山月跟前,抓住男人的耳朵。
山月看他们打架,腰间的银环发出剧烈的咯哒咯哒声。
山月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但山月知道爹会打娘,她不喜欢爹打娘,所以她便跑过去,举起手中的棍子帮着这有她百倍大的女人揍她的对手。
她跑啊跑,却发现原来自己距离对方那么遥远,若不是因离得远,她都看不清对方的全貌呢!她跑过去,连人家脚丫子也爬不上去,便盯着男人压过女人而转向她的时候,把手里的棍子狠狠丢了过去:“不许欺负她!”
它们同时停下了,银环咔哒一响,男女都以侧身看着她,都歪过头来。
她丢出去的棍子没碰到任何一人,在半路上就轻飘飘掉在地上摔成两截。
山月没有气馁,叉着腰大叫:“我不怕你们,我……”
她其实怕了的,这两人都这么看着她,快要四岁的山月扁着嘴,把眼泪憋回去。
他们是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
男人的眼睛是黑色,女人的眼睛是金色,眼睛里流动着看不懂的花,他们的目光非常奇怪,山月从没有在任何人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忽然,男人伸出手,那只手那么大,仿佛一座房子。
男人的手落在她面前。
女人说:“来。”
山月的眼泪便一股脑地涌出来:“我要回家。”
男人便怒吼着咆哮一声,却被女人转了回去,在身后发出不明意味的叫喊。
女人伸出手,把山月捏在手心放在胸口。
无论男女都赤着上身,山月趴在这巨大女人滚烫的胸口呜呜地哭起来:“我要回家,我想娘了……”
“往后,祂们如我们这样坠落……”女人说着山月压根听不懂的话,她听过就忘了,嘴里只嚷嚷着要回家要找娘再也不发脾气了。
“我们执掌战争,你愿意相信我吗?”女人把手指放在山月的怀中,山月抱着女人的手指呜呜地哭着:“你带我回家,我就信你。”
“你相信勇气……”金色双眸的女人低语着。
“力量!”身后的男人咆哮着。
“保护……”
“杀戮!”
“规则……”
“混乱!”
“在我们彻底毁灭以先,世间将遍布我们的信徒……”女人喃喃地诉说着,把四岁的小孩放入口中。
男人咆哮着:“战争!战争!战争!”
女人望望天上:“我们已经输了。”
“不死不休!”
山月在炕上醒来,娘拿了个小被子预备裹着她去埋,那时山月两眼翻白,出气多进气少,身上已然冰凉下来。
眼珠转回来,她喊了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