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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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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城是个很雅致的城市,大片大片的石板路上都错落地铺着或纯色,或夹杂着丝丝缕缕青蓝的碎瓷片。
每片尺寸不一,最大的也不过孩童半个手掌大小。它的棱角尖利被埋在凝土下,留下光滑的面朝着世间。
每有行人踩上去时,都会发出很轻微的”呲呲“声。
若瓷片碎裂,会不会扎穿脚心?
放心,它被包裹在土里,坚硬的黑凝土。
即使它碎裂,也不过变成齑粉,伤不了哪怕稚童赤脚的油皮。
“碧君,你的信。”
一头齐肩的黑发被梳得十分齐整,鼻子上夹着个金丝眼镜,手中钢笔霍霍有声的写着什么。
“雯姐,又麻烦你帮我拿信了。”
女人抬头,露出张十分白皙清秀,不施粉黛的脸。她的唇色很淡,就如同她这个人,从名字到声音都透露出的冷。
比如此刻,她明明在感激他人给予的帮助,却无端的给人以疏离漠然的感觉。
“碧君,你这就见外了。咱们同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嘛。”
雯姐和碧君相识不过三月,但从第一次见面起,雯姐对碧君就显出特别的热心。
“再说了,上次碧君你不都答应帮我家老赵的大忙了,我这不过是顺手的事,哪里受得起你这声谢谢哝。“
雯姐眼边一道道细密的纹路,随着她眯眼笑,也跟着皱在了一块,像被突然挤压的,还没风干好的陈皮。
”我没有帮他。”
碧君的语气还是平稳的,一如既往的淡淡。
可雯姐的脸一下子就像是被拉长了,眼睛也被极力瞪大着,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她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
碧君并没有和她对视,也没理采她的打量,只低头继续写着。
“李碧君,你,你不过是个关系户,你以为仗着李副局的威风,就可以在这里神气,目中无人了?“
她说得急,气也不匀,最后几个字几乎有些破音。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碧君停下了笔,她又一次抬头看向了她,唯一不同的就是她微微皱起的眉心。
她不解,不理解她突然的情绪起伏。
“雯姐,我不姓李。”
正涨着通红的脸,急促喘息着的雯姐,突然想被掐了脖子的公鸡,一句话,一口气也发不出来了。
“赵齐胜,你敢蒙老娘!“
”轻点,轻点,耳朵要掉了——,哎哟——”
雯姐一进家门,便直直冲向正坐在院子里洗菜的男人,声音尖锐,带着十足的火气。
“季雯芳,你,你这个泼妇。”
男人做小伏低的模样在女人松手的瞬间便消失,他“腾“地站立起,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指着女人,压抑着怒吼,低声斥道。
”泼妇?好啊,姓赵的,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小妮子!你俩合起伙来把我唬得愣愣的。好啊,好啊!“
“我十五岁就嫁你,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
“你哪一次找人我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怎么也不能对我同办公室的人下手啊,那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男人被自己妻子突然而然的发怒和不着边际的猜测弄得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为了不让妻子再继续她的想象,也为了不让左邻右舍看更多的笑话。他半搂半哄着她,进了屋,落了锁。
院子里的菜盆里,一簇簇绿油油的叶片静静地躺在水中,随着时间流逝,刚开始的涟漪也不见,只有阳光斜斜地穿过水,照在叶片上,盆底是大片的阴影。
谢碧君不姓李,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擦去了。
据母亲说,是去追寻爱情了。
爱情啊,书上说那是和自由一样的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
她不觉得父亲的离开有什么不合理,也不觉得母亲的态度蹊跷。
所以后来的某一天,是她女子学院毕业的那天。
谢碧君回到家,看到母亲闭着眼,面上挂着奇怪的笑,面色是异样的青白。
她仰躺在离饭桌边的摇椅上,桌面上的饭菜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时,谢碧君也没有觉得异常。
如往常一般,她安静地吃完了饭。轻轻对母亲问了句安,便回了自己的屋内。
只是她将将翻开书页,要拿下书签时,一声如野猫般地凄厉叫声惊得她手中书 “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连同那未拿出的书签一起。
这一年,她十七岁。她的母亲被擦去了。
谢家在呈城是数得上名的豪绅世家。
谢碧君的母亲是谢家那一辈唯一的正方嫡出,父亲是被族老们招赘进来帮助延续香火的。
父亲对于她来说,像是三字经中的一行字,她有印象,也必须知晓。
但不重要。
而母亲是她的榜样。
谢凌蕴——她母亲的名字。好像是取自什么诗句,很美的意境。
母亲是“女状元”。虽然母亲年轻的是你,女人并不被允许进学堂。但母亲次次府学都是第一。比从枝的所有男丁都要优秀,都要耀眼。
可是母亲,只能是女中英杰。成为不了一家之长。
她需要一个男人。
于是就有了父亲。
父亲对于母亲来说很重要。
母亲说她对他一见倾心,他是她的爱情。
母亲是幸运的,她的自由被夺走了,但她迎来了爱情。
对于如母亲一般的人杰,没有自由就像夺走了她一半的生命。
她只能依靠爱情而活了。
可惜父亲的爱情不是母亲。
“碧君,不要怪你的父亲。他好可怜,他已经没有自由了,他不能没有爱情。”
父亲被擦去的那一天,母亲是这样对她说的。
父亲对谢碧君来说,从来都无关紧要。
只是她不解,父亲没有自由,不能没有爱情。
那母亲就可以吗?
母亲可真厉害。
所以对于小时候的谢碧君来说,她是她的榜样。
她要成为一个没有自由,没有爱情,也能活的很好的人。
对于母亲的悄然离世,谢碧君觉得很自然。
人,终将会死去的。
母亲选择了这天,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谢碧君是谢凌蕴唯一的孩子。
自然的,她继承了母亲的一切。
这天是她收到族老们的第十三封信的日子。她一如往日的走在铺满青瓷碎片的砖路上,只是她没有走向她租凭的房子,而是向着谢宅去。
她每走一步,地上的青瓷片就“呲呲”一声。
就在她迈步被引进谢宅大门的那刻,她走过的某片青瓷,碎成了如珍珠粉般细腻的粉,其中还夹杂着不完全碎裂的小颗粒。
起风了,粉末随风而起,落得清净。
那片青瓷粉堆不见了,留下光秃秃的一个凸起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