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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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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铁轨上平稳疾驰,一日便到了潼关脚下驿站,姬伊一行人在驿站休息一晚稍作休整。
  次日,驿站牵出上最健硕的马匹和最舒适的马车作为姬伊的座驾。往后一段路,是缓慢且颠簸、又避无可避的崤山路段,因过于复杂陡峭无法铺设铁轨。
  即使是秦王世子的尊贵屁股,此时也不得不忍受颠簸,姬伊忍无可忍多次下车骑马吹冷风清醒头脑,直到数日后抵达新安县的驿站,重新换乘轨道马车前往神都。
  即使如此,姬伊抵达神都时的面色依旧难看得吓人。
  神都驿站西,提前恭候在此的内官一见到姬伊,当即躬身,声音温柔似水,生怕点着了姬伊爆炸的苗头:“陛下说了,世子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请世子修整三日再进宫也不迟。”
  姬伊走下马车,俯视来人:“我公务在身……”
  内官的腰低了又低,为着宫里上下宫人的小命着想,愈发恳切:“世子劳累,何必伏案劳累,请世子安心休息。”
  姬伊睇视一旁的车队人员,并不出声。
  内官分明弯着腰低头未起,却仿佛脑后长着眼睛似的,立刻明悟了姬伊的意思,当即道:“须得转运反贼的押送卫士之外的人,都可歇息三日。”
  姬伊这才提起一点儿回话的兴致,问道:“库狄制狱使沿途奔波也辛苦啊,她不休息?”
  内官无不从命:“制狱使……也归家休息三日。”说着,内官小心抬起头来,窥姬伊面色,见姬伊面无异色,才放下心。
  内官让宫人们将消息告知车队上下,务必通知到每一只耳朵——少了一只耳朵的俘虏也得听见。
  如此折腾一番之后,内官面带笑容出言告辞:“既然见到世子健康如初、立功归来,陛下与圣人想必心下快慰,我这就回去禀告好消息了。”
  “嗯,去吧。”姬伊终于点头放人。
  内官前脚刚走,后脚驿站一片就热闹起来,长途跋涉归来,放假当然是再不能更好的事了。
  驿站大道边,数辆有着秦王宅标记的大车驶上路,一众侍从小步跑上前,先恭迎姬伊上车,然后开始搬运自家世子的行李。
  一桩桩、一件件,没尽头似地从这头运送到那头。
  另一边,库狄玟低调地坐上一辆青帷马车,先行回京。
  林成岁咋舌,手肘戳了戳孟梧,同时手指上天,问:“……既然偏爱若此,库狄与世子又是哪儿来的恩怨?”
  孟梧手中折扇猛然一压,把林成岁那根多余的手指按回手掌心:“这儿可是天子脚下,和外头不同。我记得你是神都人士,怎么连这都不知晓。”
  林成岁揉揉手指,抱怨道:“我家世代做监门卫的,军营里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
  “世代?你第几代?”
  “第四代吧。”
  孟梧算了算年份,突然反应过来:“那你祖宗是第一批转做卫士的女人啊,世代忠良啊。”
  林成岁翘了翘鼻子,目露得意:“你现在才知道啊。”
  “怪不得呢……”孟梧嘟嘟囔囔地走向自家马车,“就说秦王怎么会突然让从未接触过的人来陪伴三娘,原来是往上四代人都查明白了。”
  “林典军!”秦王宅的侍从高声招呼林成岁,“该回府了!”
  “哎——”林成岁应答着,向孟梧挥挥手,跑到秦王府的马车前。侍从专门为她空了一车,用来放置行李以及林成岁本人。
  马车慢悠悠地排着队路过铁山一般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踏步穿过端门,马尾一步一晃荡,悠闲自在。
  寒冬腊月也挡不住神都的热闹,大街两侧来来往往的行人谈笑声不断地往车内钻。
  而马车内,姬伊百无聊赖地听陈机叨叨念念。
  陈机是秦王府主簿,负责神都秦王宅的来往书信、迎来送往,品级不高,接触到的信息至关重要,算是秦王的心腹之一。
  陈机特意提前藏身车内迎接世子,一路没有在外露面,为的就是抓住姬伊坐车回府的这一小会儿安分时间,紧赶慢赶地向姬伊传授这大半年来皇宫内外的局势变化。
  眼见秦王宅所在的积善坊就要到了,陈机还在滔滔不绝,姬伊直打哈欠,两眼冒泪花:“你少说两句,那些什么东西都没用,接下来我问你答。”
  陈机话到一半被突然打断,还真想不起后半程,只好道:“世子请讲。”
  姬伊倚靠引枕,擦了擦眼角,问:“陛下、圣人仍然康健吧?”
  陈机正色道:“龙体康健。”
  “四夷有无反叛之意?”
  陈机唾沫横飞:“四夷酋长自请出资铸造的铜铁巨柱——颂德天枢立在端门之外,万邦来朝,欣欣向荣,天枢子来使尚在神都,四夷岂敢有反叛之心。”
  正相反的,大周朝廷正盘算着该怎么“帮一帮”老对手吐蕃平定动乱的朝局,双方的关系简直好得不能再好,就差一段坚固的血脉情谊了。
  “很好,”姬伊伸手摸了个冬枣咀嚼,就着侍从递上的盘子吐出核,“现在各地对革新的反声也已经铲除殆尽,既无内忧,也无外患,陛下眼看能活一百二,我一个非长的皇孙,到底有什么好操心的?”
  她再努力一点儿、运道再好一点儿,就该住进东宫,和里头两个活成精的老人“三足鼎立”掰手腕了。
  这可未必是好事。
  陈机无法反驳,但实在渴求从龙之功:“世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以世子之大才,岂有不先于人前的道理……”
  “你歇歇吧,”姬伊再次打断了陈机的废话,她可不认为自己能在老一辈制定的规则里,比她们玩的更花,“你要是真没事干,不如早点回去让人给我烤只羊,做道浑羊殁忽给我开开胃。”
  寻常人与姬伊这般废话,早就被叉下车去了。
  但陈机不同,她是姬伊乳母,陪伴照料姬伊多年不说,就连当年叛军突袭时她也与姬伊同坐一车,就是她在姬伊骑上马背后,当机立断挥刀斩断了马车的套绳,一路在姬伊身后护持。
  两人很有些生死相伴的情分,因此现在还能叭叭地说些废话。
  听到姬伊想吃浑羊殁忽,陈机就开始盘算:“上个月同州送来的贡品库养,圣人赏赐了世子五对,碰巧庄子上送到了子鹅,糯米性温、御寒暖胃,样样都好,只当下时辰不好,浑羊殁忽做得麻烦,做好就该晚膳了,吃了不克化。”
  浑羊殁忽是宫中名菜,做法繁复,得先挑选鲜嫩的子鹅处理妥当,鹅腹中填满糯米肉末,然后整个塞进一整只剥好的羊肚子里,烤制而成。
  最重要的一步,弃羊肉不食,只吃鹅肉。
  姬伊听了更为心动,已经到非吃不可的地步,当即叫人先行跑回里坊,提早叫人开始准备:“我这个年纪不吃这些不好克化的东西,难道要老掉牙咬不动的时候看人吃?”
  陈机马上就忘了遥远的伟大事业,专注于劝说姬伊养身,好为将来奠定长寿的基础。
  “嗯嗯……”姬伊只是一味地敷衍。
  这天,秦王宅的厨子磨刀霍霍向肥美猪羊,准时准点地在晚膳时分为归家的世子呈上了一大盘子浑羊殁忽,以及其它各色菜肴。
  江南道进贡的仙堂酒烫得温热,被贴心地放在姬伊触手可及之处,而堂下早早备下歌舞乐师,等着为入座的世子下饭。
  姬伊在坐西朝东的主席落座,其余王府属官由赞礼引导至客席边,向姬伊作揖后入座,顺带给姬伊介绍一遍神都秦王宅内的人员。
  待到人齐,舒缓悠扬的乐声起,舞者翩然入场。
  姬伊举杯敬客,一众属官纷纷出言谢过,再举杯回敬少主人。如此三回之后,姬伊对繁琐宴礼的容忍也抵达了极限,率先持象箸取鹅肉:“诸位该吃该喝,不必拘谨。”
  众属官点头称是。
  姬伊酒足饭饱之后,第一个离开内厅,走到侧室消酒劲。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属官来找姬伊目前最贴身的属官林成岁商量,想要与姬伊商议府内事务。
  林成岁不动声色,内心却充满了困惑,她初来乍到的,怎么就成了王宅内的二把手?感觉不太对。
  奈何同僚们说话实在太好听了,一个赛一个直爽夸奖,直溜溜地扎进林成岁的心房。
  林成岁拒绝无门,用上平日安排手下士兵的办法,依照近来宅院内挤压的事务的轻重缓急简单排了个班次,然后拿着简易的记名排序表及一小块锦绣,叩响了侧室门扉。
  门缓缓拉开,露出侍从听北的半张脸,听北极尽小声:“世子在歇息,林典军有事么?”
  林成岁不由自主地跟着放轻声量:“是同僚们有事想与世子商量,托我来问。如果世子已经歇下……”
  姬伊在屋内闭眼假寐,听到动静,瞪开双眼:“让她进来,我看看是什么事非得晚上来说,都活不到明日了?”
  听北与坐在榻边守候的听南相视一眼,低头拉开门扇:“典军请进。”
  侧室内的装饰不像厅堂上亮丽富贵,摆设简单,只取几样用得上的器具,此间设有暖墙,林成岁一进屋就感到扑面而来的热气。而唯一扯得上寒冷的石砖地面上铺着厚实的毛皮,因天色昏暗,林成岁看不大清楚,只知晓是些珍贵毛皮。
  待到走至近前,林成岁才发觉一地毛皮色深紫黑、绒毛细密,于昏暗灯火下也能看出华美光泽,这等成色,应该是渤海进贡的紫貂皮。
  紫色是三品以上高官的官服颜色,极为尊贵,紫貂皮本就珍稀,两相叠加更是赋予紫貂皮不同凡响的意义。
  林成岁站在毛皮前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踩踏这堪称宝物的毛皮。
  姬伊懒懒斜靠榻上、手撑着头,盯着林成岁的动作,被她蠢样子逗笑了:“就站那儿吧,你有什么事,非得这时候来见我?”
  室内只在门边点了两只灯柱,靠近床榻一侧昏暗无光,林成岁只能看见床榻上模糊的人影,以及锦衾上金线的微微反光。
  既然看不清,林成岁干脆就垂下眼欣赏地上的紫貂皮,双手平举展示手那片巴掌大的锦布,老老实实道:“是同僚们有事相托,因事关世子,我也不好推脱,这才来了。”
  姬伊目光微动:“是么?拿来我看看是个什么事。”
  听南上前拿过,放在手心仔细瞧过了,忍笑奉到姬伊目下。
  姬伊瞥过那片刺绣精美的锦布,也笑了声:“你怎么拿了这个给我?这是神都坊间小郎们用以传情的玩意儿,怎么,是哪家小郎诱你聘他了?若是这种事,倒也不用事事与我交代的。”
  “还有这种事?”长年累月住在军营的女人哪儿懂得这些弯绕,林成岁惊慌失措地摆手,“不是的,是席间一位同僚让我转交给世子的,说是李家传出来的礼赠。”
  听南手指抚过刺绣图中暗示月日的树枝与花数,角落绣着一行文字:“温柔坊桃家二郎争赏五日……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烟花簇拥,风流薮泽,说的就是温柔坊。
  传说淌过温柔坊的溪水都盈满脂粉,芳香四溢。
  哪怕是林成岁也听过温柔坊的传闻,霎时间她的心怦怦直跳,类似手中火铳即将哑火的紧张感,这次比那更严重,是火铳即将炸在手里的预感。
  “温柔坊啊,我还没见识过,”姬伊卷着锦衾坐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饶有兴致道,“既然赶上了,那明天就去看看。回京第二天不进宫面圣,先去温柔坊享乐传出去太难听了,嗯……我想想,那就用你的名义吧。”
  出门后,林成岁抹了把自己的脸,提前七十年哀悼自己的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