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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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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外的卫士们迅速涌入,乱跑乱窜的客人们成了一根长绳拴着的蚂蚱。卫士用手中明晃晃的兵器明示尖叫哭喊的客人们冷静下来,侍卫中走出书法较好的两位,手持纸笔开始登记客人们的姓名、家宅住址、上下三代、三亲六故。
若是家中三代人都长居神都、言语行径、亲朋好友都无疑点的,当场签字画押就能在护卫的亲自护送下,回家验明正身,等待后续调查。
越是有家有业,尤其亲戚中有近几年失踪、疑似参与叛军造反的,以及家中有在朝为官之人,全部当场扣留,不讲丝毫情面。
卫士挨个盯着嫌犯书信一封,讲清事情缘由发往家宅告知亲长,而嫌犯本人则以行刺世子、意图谋反的名义当,立刻送至大理寺牢狱关押。
如此由外而内清扫完毕,护卫之中为首的百妇长入内厅报告,百妇长面不改色地自血泊中穿行,脚步停至姬伊面前一丈以内,插手弯腰行礼,而后目不斜视地禀告桃宅清扫成果。
此时桃吏正有声有色地描述自己采买俏丽少男桃二郎的经过。在她的描述中,桃二郎只是她听闻美貌传闻之后,从桃二郎亲舅舅手中赎买而来的孤儿。
姬伊脚步微挪,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听说你选人很有眼光啊……”
言下之意是,此时就剩半张脸完好的桃二郎并不是个好人选。
“是…是……”桃吏的面色微妙扭曲一瞬,倚门卖笑能要什么资质?无非样貌、才艺两样而已,她既不敢说桃二郎长得合适,更不敢说桃二郎长得不好。
桃吏结巴两句后,立刻指着不远处躺着的老鸨舅尸身,道:“都是他撺掇我买的,这种见小郎们的事儿,我一向最后把关,都是手下人选定了,我才粗略看一眼。”
于是,故事立刻变成了:
负责采买美貌少男的老鸨舅说得天花乱坠,说桃二郎体态样貌出众难寻又有中间人作保,家中又急用钱,价钱一定合适等等。
而桃吏信以为真才买下,见过一面之后,发现桃二郎才艺上佳,尤善歌舞,虽是神都之外人士,可一口官话说得十分流利还会些吴侬软语的小调,但因来历确实并不十分清白,所以桃吏也并未想着长久的留在手中,所以等到时机合适就顺势推出了此次独芳宴高价售卖。
姬伊不置可否,撇头瞥向跟随自己多年的百妇长。
百妇长根本就是姬伊的左膀右臂,双眼瞪向门边的下属,下属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小跑出门,从外头捆缚好的人群中,依照名册描绘的特点,挑出桃吏的独生子桃宗。
与客人们的情况不同,这桃宗是姬伊派人提早蹲点从官学接走的。
不知是不是桃家人从事这不光彩的营生接触的男子太多的缘故,家中生子很是艰难,前头两个都生了男儿,三十六岁方得了一个金贵宝贝的独生子,爱得眼珠子一般,出入宅门身边都跟着不少仆从,连这不光彩的生意也舍不得她沾染半分,一心要她读书上进。
据说花了相当大的价钱,就连前头两个男儿也倒贴赔进大户家去,就为了给这独生子送进官学中的算学就读。
当下,桃吏见这个时候本该在学馆读书、不该归家的孩子孤零零地出现在此,终于再也冷静不能,站起身失声大喊一声:“我儿!”
年幼的孩子眼泪盈睫,惶惶不安地望着娘亲。
桃吏既已站起,立刻再插手向姬伊告罪:“犬子在侧,为人母者伏低做小,有伤她来日自立于世之心……”
前后态度之别,差异相当大啊。
姬伊颇感趣味,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竟泄露一丝微笑,额外开恩叫人将这个孩子又带了下去。
厅堂内干净完好的家具已然不多,百妇长目光扫视一周,亲自从里间挑选了一张勉强配得上档次的胡凳搬出,放在姬伊身侧,又差手下小跑去拿了车上的锦垫来,置于胡凳之上。
随后,百妇长静静侍立在姬伊身后:“世子请上座。”
或许是见到桃吏与百妇长此番作态,姬伊的心情竟意外好了起来。她慢慢坐下,笑着说:“算了,你站着回话吧。”
“是,”桃吏神态已经与之前完全不同,“草民多谢世子恩典。”
百妇长随即瞪向林成岁,而林成岁不明其意、满脸莫名地回望,于是她又瞪向孟梧。
孟梧轻咳两声,开始做狗腿子发言:“你现在也该知道,你做这种营生,迎来送往的客人多如牛毛,达官贵胄亦不少见。我不信你没有认出我——们尊贵的秦王世子,而你方才已经承认了,你认得世子。看在你拳拳爱子之心的份上,这件事世子大概不会与你计较。”说到这时,孟梧转头望向姬伊寻求目光上的肯定。
姬伊原本还算端正的坐姿,已然微微侧摆,显然此时正在神游天外。
孟梧扭过头,继续捧读:“世子眼中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只要你如实道来,肯定会高抬贵手,不但放你一条生路,还可以许你小儿一个前程。毕竟你做的这些皮肉营生,虽不能登大雅之堂,却也切实养活了几十条人命。这些男儿若无你操持,还不知该在何处凋零,又在何处惹是生非。这并不算是过错,只要你将前事仔细道来,世子一定会秉公执法,不会因此偏颇待你。”
听了这番话,桃吏收在袖中的双手紧紧交握,保养得宜的手指在手掌心掐出白印。她无法完全信任眼前人,但是形势比人强,为了全家性命,她必须信。
沉思几个呼吸之后,桃吏蓦然松开手,眼角滚落两滴泪来。她说起一桩六年前的旧事。
天授四年。
年初年节时分,神都总是相当的热闹。但是温柔坊中出手豪阔的贵客并不算多,越是到了年节,衙门里的贵人们就越是忙碌,总有几天顾客盈门收益却不算特别好。
但做生意嘛,有时候也就图个热闹。过年时桃吏往往早早闭门谢客,以便与在家休沐的小儿一起好吃好玩好睡。
可惜,那年的年节不同于往年。
桃吏如往常一般等到邻里安静,小儿与自己告别回房休息,桃吏自己也更衣睡下。可夜半时分,院内除了落雪之声之外,竟突然出现了脚步踩雪之音。
桃吏能将陶宅操持得有声有色,多亏了她有一双灵敏能辨音的耳朵。也因为她听力不同于常人,为了能休息的好,家中仆从夜晚从不敢多走动,宅内分外安静。
神都宵禁,一向准时,年节虽会多放几个时辰。可深夜时分,有谁能避开金吾卫夜侯的耳目,越过的里坊墙门,又翻过宅墙进入私家宅院。而且她桃宅耳目众多,竟叫人无声无息的闯到了她这个主人家的卧房外。
她被声音所扰,悠悠转醒、意识尚未清明之时,陡然惊了一后背冷汗。
桃吏第一个念头就是起身去辨认孩子的安危,可她不得不忍住,怕白白为恶人贼子引路。
她不自觉的放缓呼吸,吞咽干哑的喉咙,心跳不自觉地缓缓下沉。
纷杂的念头流转,不过一瞬间的事,而院中贼人已经摸到窗门。桃吏并没有在卧房备刀剑的习惯,又养尊处优多年,只能安静的等候贼子靠近自己。
桃吏曾有多年在外闯荡的经历,粗通些拳脚。可当颈侧贴上一个冰凉的薄物之时,她只能苦笑着睁开眼,亲眼面对一众衣着严实、辨不清身材的贼人。
她借洞开的门窗外反射的雪光,看到几双乌幽幽的眼睛珠子。她从声音判断,这些人大概率是一伙男人。
至此,桃吏只能听从贼人指挥,默许家宅中多了许多面目模糊的“下人”、下人们买回的“桃二郎”、以及跟在女儿身边形影不离的仆从。
此后两年,关中叛军一事传回神都。
桃吏自知此事不祥,可她一介徒有家财的升斗小民,即便只是报官,又何敢与叛党逆贼扯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