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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次次情绪模拟 ...

  •   天气预报里说,今天下午有短暂降雨。

      许葭站在便利店外的屋檐下,一手拎着刚买的牛奶,一手撑着伞柄,却迟迟没撑开。

      风从路口灌过来,吹起路面一张皱巴巴的传单,在她脚边打了个转。

      “快下雨了,回去吧。”耳边响起青辞的声音。

      他今天是一个白衬衫少年模样,斜靠在便利店外的雨棚柱子上,似乎对这场将至未至的雨毫无防备。

      “你有时候会觉得,人生像个需要被录取的过程吗?”她没看他,只是慢慢问。

      青辞眨了下眼睛:“是有人不录取你了吗?”

      许葭没回答,只是弯腰捡起那张传单。上面是一则过期了好几年的补习班招生广告,油墨模糊不清,角落写着:“错过不要紧,欢迎来年再战。”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广告背面贴着一小张贴片,看起来像是个碎片,许葭将东西轻轻撕开,贴纸慢慢变大,一个磁带竟然出现在手心,东西上面潦草写着情绪磁带…

      许葭愣了一下,她觉得有些奇怪,这就出磁带了,竟然还是这样怪的变体?青辞轻轻地靠近她,低声说:“新的磁带?怎么样你要开始模拟吗?”

      她没说话,只把广告纸慢慢卷起来,放进包里。等了很久,发呆一般看到,雨点落下的瞬间,才说了句,“开始吧。”

      等许葭再睁眼的时候,她站在一间巨大的邮局里。

      这是一间邮局,但它比她见过的任何邮局都庞大,天花板高到几乎望不见尽头,像云层堆叠。

      整个空间光线偏灰蓝,没有具体光源,却看得清所有细节,墙壁是厚重的深绿色,斑驳得像老电影的背景。

      地面铺着被岁月磨平的大理石砖,每一块砖上都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邮政编号,最惊人的,是那一座又一座堆满了未寄出的信件的山。

      全是各种磁带、录音片、数据卡、邮政标签、准考证碎片、病历摘录、还有手写的被淘汰的通知单、被揉皱的选拔简章、错字连篇的面试自述、遗失的照片、空白的简历。

      没有信件,或许说这个邮局的信件就是一切非信件模式的东西。

      这些东西堆成一座座灰白色斜塔,有的高到几乎快要倾覆,有的低矮得仿佛刚刚才开始积累。

      空气中有微弱的粉尘味,像老档案馆,她往前走,发现每走几步,脚下的地砖就会发出声音,许葭她低头一看,脚底是一种感应地面,比普通瓷砖高级的很,每当人走过之后,会亮起暗金色的字,落选编号00023817。

      她走得越多,地上的编号就越多。

      “这些是……我的落选记录吗?”她喃喃问自己。

      前方,一个戴眼镜的柜台职员正俯身整理信件,听到动静也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请在识别区排队,编号不符者请离开主投递区域。”

      他的声音没有情绪,有种过期的录音播放的效果,像是个机器人…

      许葭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走向一座比较矮的信件山,山脚有一张熟悉的纸,上面写着她小学时的一份作文比赛通知单。右下角的评语是,文笔欠成熟,未能入围。

      她轻轻将它抽出,指尖被一层轻微的电流刺了一下。

      纸的背面浮出了一段文字,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不够好,还是这世界太拥挤了,轮不到我而已。

      许葭愣住。

      她忽然意识到,很明显这不是自己写的东西,但许葭也确实认可这个视频说的事情,他感觉到非常的熟悉,像是另一个自己也曾想说的话。

      许葭慢慢蹲下,环视这些信件山。每一封落选的记录,都是一个本可以存在但没被允许的可能。

      “这些……是所有人被拒绝的可能性?”她喃喃。

      “是的。”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所有没被录取的梦,都会被归档。”

      她回头,一个穿着灰蓝色制服的邮局职员站在她身后。他的脸模糊不清,只有一个胸牌写着,编号043落选引导员。

      他低头看着她,声音温柔而缓慢。

      “你来,是想查阅谁的手册呢?”

      许葭握紧了手中那张广告纸,被拉出的磁带已经不在了,她说:“……我想知道,如果我一直没被选上,会发生什么?”

      对方点了点头:“那你要签收这本《落选者手册》。”

      她看着对方从柜台下,取出一本厚重又透明的书。那本书发着微弱的光,像是未曾完成的数据源,封面印着落选者手册,还有一句解释,试图成为却未能如愿的瞬间记录。

      许葭接过书的时候,感觉到书页在微微颤抖,仿佛它知道自己终于被人翻开,或许她自己也没想到,把这本书打开之后,还能站到又一家
      邮局建筑前,这种感觉有点怪异。

      有种小时候误闯家附近的水利局宿舍楼,晾晒着衣服的楼梯口阴影处,有个大人低头抽烟,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而她也要做自己事情的那种悠闲感。

      而现在,套娃一样邮局看起来有点旧,门口是半卷起的蓝铁门,锈痕密布。门上的玻璃贴着发黄的红字,目前信件整理中,请勿打扰。

      而在门边的水泥墙上,却插着一块新得不合时宜的电子显示屏。

      【当前邮件积压申请154281】
      【状态等待分拣】
      【请保持安静,等待叫号】

      但是周围没有人,许葭确定的很,这里明明没有人排队,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起地上一张泛黄的纸页,她捡起来,是一张落选通知单。

      怪异的很。

      许葭忍不住这样想着,然后看着显示屏上出现新的文字。

      尊敬的申请者:您的申请未通过初审。
      请勿灰心,感谢您的努力与付出。
      您的资料已转入落选者回收库。
      若您仍需获取落选者手册,请前往下列地点回收邮局B站点。

      许葭正要抬头,身旁的空气忽然泛起微微的波动,一种像从玻璃杯底传来的震动,一种系统唤醒般的讯号,还有随之而来的播报声音,显示落选者回收库查找启动中。

      一位七岁,叫陈某某的孩子曾申请儿童声乐夏令营失败,她拥有的情绪是不甘、沉默、自我否定。
      青辞的声音这时候传来,声音有点沉,如同在遥远的电台里,“你知道吗,落选其实也会留下回音。有种纸片刮过纸堆的声音一样,很轻的,像是被遗忘名字轻轻颤动的尾音。”

      许葭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整个人被卷进了那扇半开的邮局铁门,等她有意识看周围的时候,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巨大的室内空间。

      比之前看到的邮局内部更为庞大,如同一座永远在分类却从未交付的文件城一般,每一排长廊都密密麻麻堆叠着信封和文件袋,上头贴着标签奖学金落选信、复试未通过、社团面试未入选、公开征文淘汰稿、声乐营初选失败等等…

      偶尔还有更奇特的分类,比如考场门外哭过的人名单,最后一名未被电话通知者,快乐声音网络投票第11名者。

      许葭眼看一辆小车缓缓从自己面前经过,自动导航着把信封放进不同的抽屉。车头闪着字,落选者手册分发专用车。

      她下意识伸手想碰那台小车,车身却瞬间弹出一页透明屏幕,您好,已为您开启访问权限,请问是否进入信件。

      许葭望着那串编号,像望进某个消逝过的童年,许葭点了确认,很快眼前景色忽然转换,仿佛穿越进一封信里。

      ………

      这里像是画册中浮现出的立体世界,许葭站在一座小学的礼堂外,天色昏黄,一个小男孩正抱着音响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脚边,是一张落选名单,上头没他的名字,而广播里,却不断播放着入选的小朋友们即将登台表演,请家长到前排就坐,来来往往很多人,没有人注意那个哭泣的小孩。

      他的哭声渐渐被广播音浪盖住,他的身体仿佛开始半透明。

      而就在这时,许葭看见很多手写便签纸一直飘在她的眼前,许葭蹲下来仔细看了许久。

      “妈妈说,我唱得很好。”
      “可我为什么不能上台呢。”

      许葭怔住了。

      她回头,看到不远处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人群外,一直没有靠近,像是在等儿子自己走过去,又像在等一种落选不再刺痛孩子的时刻。

      小孩哭得凶,许葭也只能一直看着,直到很久之后她都没有什么动作,很缓慢的,许葭才回过神,青辞这时候又轻轻问:“你有多久没有回忆起自己小时候那些没被选中的事了?”

      许葭低声说不出话,她手里还有一个小孩的便签纸,她只是把这个握在手心里,就感觉到
      从复读机裂缝中落下来的也很像自己曾经亲手抄写的记忆,包含着差一点被认可还有差一点就放弃的过去。

      注意到许葭一直站在某个地方不走,有个女孩走过来,站在周围看了许葭很久之后才走过去说了什么,“邮戳盖错了也没关系,他们不会介意的。”

      女孩挥了挥手,似乎不打算继续这段话题,转身走向不远处一张老旧的木桌。许葭跟上她的脚步,脚下踩过的地方很柔软,那种柔软的像是纸屑混合厚毛毡一样的材质,走起来没有声音,也没有回响。

      “这里是……什么地方?”许葭终于还是问出口,“你说这里是邮局,可是——”

      多少个邮局了?许葭心里忍不住烦闷起来。

      “落选邮局。”女孩打断她的话,拿起一沓薄薄的、褪色的信件,“所有落选的事物都会寄到这里。而且被激发不同的落选,会有不同的邮局… 这个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全部。”

      “ 所以… ”许葭视线扫过周围堆积如山的纸箱和长长的信架,“这些全是落选者的……信件?”

      “不只是信。”女孩翻开一封已经泛黄的信封,里面不是纸,而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中一个男孩站在操场边,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奖状,“是未被录取的人生。”

      她抬头看着许葭,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沉静。

      “比如这个男孩,本来想考上美术学校,但最终落选,他的家人不支持,他放弃了。”

      女孩把照片放回信封,封口重新贴上,贴得很小心,像在为某种无法挽回的记忆重新上锁。

      “每一个没有被选中的人,每一个被拒绝、被推开的选择,都有一份落选者手册。你现在所在的,就是它们的集合点。”

      “那……”许葭的声音几乎不可闻,“我也是……落选者吗?”

      “你?”女孩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天真的问题,“现在你不是。现在的你是旁观者。”

      “旁观者?”许葭怔住。

      “只有旁观者才能进来,不然我们早就爆满了。”她顿了顿,“你也只能看,不能带走。”

      许葭低头,看着脚边一排排信箱,每个信箱上都贴着名字,有的用铅笔写,有的用红笔圈了好几圈,还有一些直接被撕掉了角落,只剩下破碎的姓名碎片。

      她忽然觉得鼻腔有些发酸。

      “这些信箱里的东西……它们有没有被收回去的可能?”

      “你是说,重新被选中?”女孩抬眼看她。

      许葭点头。

      “有可能。”女孩叹了一口气,“偶尔也会有重新派件的任务,但极少,极少……太多落选,根本来不及。”

      她又说:“而且,很多人都不愿意再收回来了。因为已经过了想要它的时候。”

      许葭低头看着脚边的某个信箱,上面贴着一行模糊的字迹,2007年中考志愿之第二志愿落选。

      “我能看看里面吗?”她问。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侧身让开。

      许葭轻轻拉开信箱盖,里面是一张揉皱的志愿表,纸张微微发黄,附着着一些涂改液的痕迹,还有一封没写名字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如果我填了第一志愿,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句话,指尖在纸上停了很久。

      许葭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填过那种志愿表。那时候她写了三个选项,被老师狠狠批评想得太理想主义。

      她早忘了当时具体写了什么,但她依稀记得其中一个是文学杂志编辑,还有一个是成为世界闻名的作家,但这些职业在她高二时的梦想清单上高居榜首,却最终也成了无人问津的念头。

      写文没有什么出路,语文也就那样。

      “这里的信,可以读多久?”她问。

      女孩耸耸肩:“你能忍受多久,就能读多久。你还可以跟他们说话,不是他们现在的样子,而是他们当初写这份落选手册时的样子。”

      许葭一愣:“是特定的情绪模拟?”

      “准确来说,是选择模拟。”女孩改正道,“你可以选择他们当时没选的路,看那条路会通向哪里。”

      “你说的看……是梦境吗?录像?还是——”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女孩轻轻拍了一下那封中考志愿的信封,手指一滑,空气像被划出一道细缝。

      “欢迎体验《落选者手册》的第一位寄主的模拟。”

      许葭的脚下微微一晃,她眼前一黑,耳边传来遥远的铃声。

      是学校的下课铃,那种旧旧的、金属质感的、带点锈味的铃声。

      然后,远处响起一个声音:“我到底应该选哪一所学校?”

      她蹲下身,伸手去摸那本掉落的蓝色手册。指腹触到封面时,有一种不属于现实纸张的温度温热、柔软,仿佛不是纸,而是某种尚存余温的东西。

      手册封面没有标题,只贴着一枚浅灰色的邮政贴纸,贴纸上写着一句话,编号4027163,落选中。

      她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那本手册忽然自行翻开,页边发出一阵柔和却细碎的沙沙声,像是纸页互相碰撞,又如细语从密林深处传来。

      第一页浮现出泛黄字迹。

      【我是林嘉禾,十七岁,这份是我没能考上美院后的手册,落选那天我在楼顶吹风,风很大,我想跳下去又没敢。后来风小了,我下楼,吃了我妈煮的番茄面,真咸。但我那一瞬间,很清楚地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能做梦的人了。】

      许葭怔住了。

      这些话,竟然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她也曾某次,在楼顶上吹风,吃很咸的面,然后没再去做梦了。

      她继续翻页。

      下一页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水迹浸湿的痕迹,像是泪也像是雨,模糊的文字在其中浮现又隐去。

      她正想翻回去时,手册忽然自行闭合,啪的一声,将她吓了一跳。

      就在这一瞬间,周围的邮局忽然像画布般晃动了一下,墙壁上的纸张也同时发出轻微震动。

      一个声音,从空无一人的邮局后方传来,“你找的是哪一类落选?考试?比赛?工作?感情?还是人生?”

      许葭猛地抬头,声音是直接出现在她脑子里的,语气中带着人类式的讥诮与温柔。

      她下意识回答:“我不是来找的,我只是……走错了。”

      “那你就是最典型的类型未曾选择也未被选中,编号通常以6开头。你现在是6029481。”

      话音落下,许葭手里那本蓝色手册缓缓溶解在空气中,变成一束碎光,没入邮局深处。

      紧接着,从墙壁某处自动弹出一个小邮槽,吐出一张崭新的,未启用的信封模样的册子。

      封面写着许葭,编号6029481,请在访问过程中,不要试图修改任何落选结果,感谢配合。

      她甚至来不及多想,就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一把拉入了信封深处。

      四周变暗。脚下失重。

      像是整个人被吞进了一枚邮票的纹路中。

      又像是被投递到一个只收留未曾成功的世界。

      邮局的门后,没有柜台,也没有排队的人群。

      一间更像储物间的狭长通道,灯是黄的,天花板很低,走廊的尽头堆着一摞一摞的旧文件箱,像山一样叠着,一眼望不到边。

      许葭在门槛处站了几秒,迟迟没有迈进去。

      她感觉鞋底下的灰是温的,好像这个空间有一层并不存在的时间,像夏天学校废弃档案室里那种发酵过度的沉闷空气,一沾到皮肤就像黏上了旧日记里还没写完的遗憾。

      “欢迎查阅落选档案。”

      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从走廊阴影里伸出来,递给她一张登记表格。

      “请确认你的来意。”

      她低头一看,那张纸上什么都没写,只有空格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来这里?】

      她握住笔,在纸上写下,“我想看看,如果没被选中,会发生什么。”

      写完那一刻,她忽然闻到了桂花糕的味道。

      是那种街口小铺热气腾腾地切出来、外表不太完整的桂花糕,甜味不浓,带着一点点豆粉的涩意。

      她一边走进通道,一边四处张望。

      每个角落都放着印着姓名的纸箱。她拎起一个,打开。

      里面不是信,也不是物品,而是影像资料,投影在半空中的模糊画面。

      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坐在高三教室角落,她明明考了全班第三,却在填志愿时写下服从调剂,被调到了一个她没听说过的学校。

      投影定格在她在寝室角落喝闷酒的那一晚,她哭得毫无声响,室友没有察觉。

      “这是她的落选记录。”白手套人解释。

      “她落选的,不是学校,而是被理解的机会。”

      许葭放下那箱子,转头又打开一个。

      画面里,一个小孩站在少年宫门口,手里握着一张比赛通知。

      他因为家长忘记报名,错过了美术比赛的参赛资格。长大后,他再也没有画过画。

      “所有没有被选中的瞬间,都会在这里留下痕迹。”白手套人继续说,“并非每个故事都有另一种可能性。但每种可能性,都曾有人认真渴望。”

      走廊的墙开始渗出淡淡的水汽,像是一层潜藏的情绪逐渐浮现。

      许葭走着,手指擦过那些纸箱的封条,看到失落提案、未邮寄信件、录用落空、错过面试。

      各种标签贴在箱侧,每一份都属于一个差一点就成为某种可能的人。

      她在一个箱子前停下。

      上面写着,许葭2006文学社面试失败。

      她一怔,蹲下打开那箱子。

      投影浮现出一段过曝的影像,像老旧DV拍的录像。

      女孩站在学校礼堂门口,手里攥着稿纸,被社团学姐礼貌而冷淡地拒绝,“你写得不差,但风格不太适合我们刊物。”

      女孩点头,转身走出门口时,稿纸角边被风吹起。

      画面定格在那一秒。

      她不记得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找这个片段。

      她站起身,脚步突然很轻,像是穿越了一场梦。

      白手套人轻声问她:“你想回收这段吗?”

      “回收?”许葭疑惑。

      “这段落选经历可以被标记回收,送入再模拟区,重载一次你从未完成的心意。”

      她看着自己在影像中那年少的背影,沉默片刻,轻声说:“不用了。”

      她闭上箱子,缓缓站起身。

      “谢谢你保管了它。”

      走廊深处的灯忽然闪了一下,像是微弱的心跳回应。

      她走过一排排落选者的山丘,每一箱都沉甸甸地压着过去的选择、别人的评判、还有那个未能发生的自己。

      但她现在不觉得那么遗憾了。

      这些被选中的人生和被遗忘的选择,其实都在她体内留下过一层薄薄的灰。

      她擦去了其中一部分,然后继续走下去。

      信封碎片像是被风顺理成章地吸进了信道。

      仿佛是一种温柔而坚定的牵引,就像是小时候丢进邮筒的信,会被这座城市的风悄悄带走。

      许葭甚至没有看到任何齿轮或机械,只听到一种像旧木头与绒布摩擦的声音,远远地从长得过分的通道尽头传来。

      “它……是被送走了吗?”她试探性问青辞。

      “如果你愿意认为它被送走了,那它就被送走了。”青辞跳到一个包裹架子上,盘腿坐下,一本正经地摆弄着一沓旧明信片。“不过更常见的情况是,它们被分类、编号、归档,然后堆进很久没人翻的抽屉里。”

      “你是说像这地方本身一样?”

      “嗯哼。”他抱着一张写着你考得很差,但是我还是带你去看烟花的便签,念出其中一句话,“在某些时候,不被送走,也是命运的一种形态。”

      许葭皱起眉:“那那些被拒收、落选、未能送达的信,最后都去哪儿了?”

      青辞眨眨眼:“想看看吗?”

      ………

      他领着她穿过邮局后方的一扇挂着铁锁但根本没锁的门。

      门后,是一个像仓库又不完全是仓库的空间。

      又是一种新的… 可以被称为邮局的存在,许葭注意到周围的天花板很低,墙壁是红砖色调,却莫名透出图书馆或档案馆的寂静和秩序感。

      看起来没有灯,却处处泛着微微的光,像是纸页自身散发的记忆残影。

      堆积如山的,依然是信,或者说是各种存在的物件,盛满了情绪。

      有些被塞进磨损变形的牛皮纸袋里,贴着拒绝录取、错寄地址、收信人拒收之类的红章。

      有些是整个信箱连着锁扣一起搬来,斜靠在墙角,还有些被堆叠得像城市废墟一样,支离破碎的信纸、奖状、作业本残页混在一起,被灰尘和岁月凝固。

      “这就是落选者手册的原稿仓库?”许葭脱口而出。

      “也可以说是每个人被拒绝时,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

      青辞在一堆纸屑间翻找了一会儿,递给她一张掉色的通知单。

      上面是一张老式的粉红色高等院校录取通知书模板,但内容却是手写的,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您不在选中名单之内。因为您太普通了。或者说您没有让别人觉得非选你不可。

      许葭握着它,沉默很久。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看《非常6+1》时,把写好的信封投进信箱,希望有天能上电视。

      想起大学时投简历给梦想中的杂志社,从未被回信。

      也想起毕业后报考的第一场考试,因初筛未过连笔试机会都没获得。

      所有这些小小的失落、擦肩而过、沉默拒绝,从来都没人为她解释过原因。而现在,她正站在这些没人接收的情绪中间。

      普通。

      没有吸引力。

      不特别。

      全是说不出口的理由。

      许葭默默叹了口气,她随手翻开另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封用红笔写的信,妈妈,我试着报了钢琴比赛,可是只进了海选。我不是不努力,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被选中的不是我。

      还有一封,您好,我是那天面试时戴绿围巾的女生。我知道我可能不是你们想要的有活力那种人,但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工作。哪怕没有被选上,也希望能告诉你,谢谢你认真听我说完了故事。

      许葭觉得鼻尖有点酸。

      比起轰轰烈烈的拒绝信,这种在没人听见的那一刻,悄悄写下的自我解释,是他们没能投出去的自我辩护。

      “这是算是失语者的记忆堆积。”青辞说。

      “那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整理它们?归档?烧掉?”许葭喃喃地问。

      青辞站起身,拍拍她的肩,“我们只是路过的人,看一眼,记下来,不要太快忘掉。”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角落传来微弱的动静,有人在翻信纸。

      那是一个穿着破旧邮差制服的男孩,看起来比许葭小一点。他正在用一个泛黄的木签本,记录那些未被选中的信的页码、标签和编号。

      他的手法熟练,眼神却很空,像是陷在一种不停打勾打叉的任务循环中。

      他在信的右上角划勾,有时又打个X,嘴里小声念着:“不合格……不适用……不匹配……”

      “他是谁?在做什么?”许葭低声问。

      青辞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是这座邮局的原主人。又或者,他只是另一个……还没走出落选记录的人。”

      他又说:“你也可以试着和他聊聊。但他的任务不是帮你寄信,而是负责记住谁没被选中。”

      在她刚站稳脚步的那一刻,房间最远处的格子窗帘轻轻动了动。

      是风?

      可整个邮局门窗紧闭,连一点缝隙都没有。

      那窗帘却如有微风拂过,晃得恰到好处,露出后面一道灰蓝色木门的边缘。

      青辞的声音从她耳后轻轻飘来:“这儿的每一道门,都可能通向一个落选过的念头。你要进去吗?”

      “那是落选者的房间?”她压低声音问。

      “嗯,是某一个落选者。你只能选一个进去。系统默认你能承受的情绪强度,是一间。”

      她望着那道门,像是回到了初中校门口,第一次查成绩的布告栏前。

      木门外侧钉着一张手写纸条,歪歪扭扭写着,陈孝凝,声乐中考未入选,记录时间2012年夏

      那一刻她没多想,只觉门后的光隐隐柔亮,像童年某次钢琴考级后落日在街角牛奶铺洒下的金光。她推门走了进去。

      门后的空间很小,像是中学琴房改造的档案间,一张椅子、一台复读机、一摞斜放的声乐练习册。

      空气中混着尘土、蜜桃味润喉糖和劣质唱片油墨的气息,令她想起自己的青春期也有过一段用录音机记声音的时光。

      复读机的灯亮着,却没播出任何声音。她按下播放键。

      女孩的声音悠悠响起:“这是我第四次试唱这首歌……今天嗓子哑得厉害,但还是想录一遍,万一运气好呢……”

      沙哑压抑却执拗地重复着同一句副歌。唱错就停顿,然后轻声说重新来,再按播放键倒回去。

      她就那样听着,直到声音最后一句变成了,“我知道我唱不好……但我真的、真的很想试试看……”

      啪嗒,磁带转完。

      青辞没出声,只蹲在她身旁看着地板上那只开裂的复读机,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个圈,仿佛是在模拟声音轨迹。

      “你觉得她落选是因为唱不好吗?”许葭问。

      “看过去的事情,不评价结果,只记录她当时最想留住的我想试试看这句话。”

      许葭低头看着那张练习册,封面上用铅笔写着陈孝凝的幸运清单,第一页就是进声乐班,接下来是买新的练声机和在毕业典礼唱一首歌。

      “她一个都没做到。”许葭喃喃。

      青辞站起身,“但她至少写了下来。对很多落选者来说,把想做的事写下来,本身就是在和失败握手言和。”

      门轻轻关上。

      他们走出房间时,那堆落选信件又多了一封。

      许葭认出来,是刚才复读机女孩在练声册上偷偷撕下的那一页。

      它静静飘进邮局档案口,被光幕卷走。

      她张了张口,突然问:“那其实这里也有属于我的落选记录吗?”

      青辞轻轻笑:“你进得来,就代表你也有。”

      她没有再继续追问。

      反正答案也知道了。

      只是许葭也想起自己从小到大无数次的不够优秀、第二名、录取边缘。

      有些落选不是失败,是只是没能刚好符合某个筛选器的形状。

      而那些被保留下来的落选念头,正在这个邮局里被温柔收编。

      许葭下意识握紧怀里的小包裹,脚步也轻了些。

      她从狭长走廊继续往前走,光线渐渐昏黄,像是老邮局里半坏掉的钨丝灯,时不时还会闪烁一两下。

      天花板上挂着布满灰尘的吊扇,咿呀转动着,仿佛也在不停翻找那一封封寄丢的人生。

      她走到尽头,推开一扇斑驳的木门。

      里面是一间陈设奇特的办公室。

      没有办公桌,只有一个大大的、半透明的邮筐,里面堆满了厚厚的文件,皱巴巴的纸袋和泛黄的便签纸。

      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流程图,写着收件,初判,分拣,延期,封存,无人认领。

      最下方,还贴着一条用红笔画出的批注,本处禁止擅自翻阅落选者档案。

      “你来找你的通知书?”一个坐在角落的人开口。他戴着眼镜,穿着邮政制服,嗓音却出奇地年轻。

      “我……不太确定我该找什么。”许葭轻声道。

      “所有没有寄达的梦想、没有被认可的努力、没有被听见的声音,都在这里登记备案。很对落选者邮局都同时存在,但归根结底都是源于人类。

      他翻到某一页,示意许葭看,Z同学,2023年××市重点中学自主招生计划,我语数英都过线了,为什么还是没录取?情绪分类愤怒、疑惑 、无力感。

      许葭看着那页信息,忽然想起某个网络帖子底下的评论,有时候你不是不够好,是因为你不在被选的剧本里。

      她问:“这些落选,是因为不够优秀吗?”

      “不是。”那人摇头,“是因为信封太旧、邮编不对、转发延误、系统抽检、算法掉包……甚至有时候,仅仅是那一刻没有人看见你。”

      许葭沉默了一会儿。

      她想到自己人生中那些没能解释清楚的时刻,也不少了。

      或许很多并不算失败,但确实没有被选上。

      她低声问:“我能……翻阅吗?”

      那人点点头:“可以看,不能改,也不能带走。”

      这里的内容跟之前看到的也没有什么不同,零零散散的全是人对于事情的记忆,态度,看法或者理解。

      “其实我早就不指望通过比赛证明自己了,只是每次看到落选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我才意识到,我原来是真的在意。”

      她又翻了一页。

      “我不是没被看见,而是从来没人站在我身边看。”

      她合上书本,轻轻抱住那叠泛黄的档案。像抱着谁的失落,又像抱着从未被说出口的自己。

      “你们……会处理这些吗?”她问那个邮政职员。

      “会,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会统一焚烧。”

      “然后呢?”

      “然后烟雾会上升到天上,变成祝福的形状。”

      “……你在安慰我?”

      “我在安慰所有来过这里的人。”

      许葭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光线打在那本厚厚的手册封面上,落选的人,到最后在不同的落选邮局都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可以,留下点什么吗?”

      那人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淡蓝色的空白信纸,附带一个精致的邮票:“写完后,贴在你认为最适合的那一封上。它不会改变结局,但会让那一页不再那么孤独。”

      许葭接过,低头坐在角落,笔尖落下的瞬间,她仿佛听见心里的声音。

      “如果不能被选择,我也要选择继续活。”

      许葭翻开面前新的落选者手册,扉页正中央,印着一行字,本手册仅供旁观者阅读。你所看到的一切,皆为未成为你的她们。

      2003年夏天,绿格裙子、初中女声朗诵比赛。那一页写着,未被学校推荐参加区级朗诵,理由是普通话不标准,嘴角有轻微斜肌症状,影响台风。

      照片上,是一个几乎跟她童年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站在讲台上微笑着,嘴角确实有一点点弯,像没收好的蝴蝶结。

      许葭翻过这一页,继续看。

      落选初中语文竞赛代表,理由是父亲病重,缺席了学校集训前的两场模拟测试。

      未被音乐老师选中排练合唱领唱,理由是音色过于低沉,与曲调不符。

      每一页上的孩子都那么熟悉。

      她们和她有着相似的眉眼,类似的写字笔迹。

      有人笑得露出小虎牙,有人戴着旧款发卡,有人在墙角偷偷抹泪。

      她完全不知道这些女孩真正的名字。

      但许葭能清晰感受到,那些失落的眼神曾在某个下午扎进她的心里。

      书页开始越来越快地翻动。

      高一升高二分科时因老师建议而放弃文科,实际志愿为中文系。

      高考志愿未填报历史类院校,未曾考入北方某大学中文系,改录入本地财经类专业。

      因无法提供有效家庭关系说明,未获奖学金提名。

      每一页都像是一种可能性被删除,一次轻声却深刻的否定。

      书页末尾,有一段注释,落选不是消失,而是暂存。她们未成为你,也曾试图成为你。如果你还记得她们,请为她们写下一句话。

      许葭颤抖着提笔。

      笔是自带的,纸页上方已有一道横线,像专门为她预留的。

      她写的很稳,就好像早就想到了这些一样,“谢谢你们先走一遍,我才能来得稳。”

      书合上的瞬间,长椅微微晃了一下。她从架上缓慢站起,感觉脑后轻轻被风拂过。

      她回头。

      青辞正站在架子后方,穿着邮政制服不知道做什么,脸上戴着圆框眼镜,一本正经地说:“你翻太快了,我还没看完呢。”

      许葭嘴角抖了一下:“你不早就全同步了吗,还假装第一次看?”

      青辞轻咳:“模拟尊重读者的行为也是我的一部分。”

      她笑着把那本手册递过去:“你拿去备份吧,我得消化一下刚刚的。”

      青辞接过后,有些不安地说、“你……不会被这本书里的落选感染到吧?有些人会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到,就像在他们之间站不稳。”

      “我不会,”她说得很慢,“我是他们以后的人啊,我得看完他们,才能知道我到底是谁。”

      直到一切快结束的时候,手册最后一页消失在书架缝隙中,还有一句话还回荡在脑中,你不是唯一落选的人。也不是唯一在前行的人。

      许葭与青辞一同走出邮局大堂。

      大门敞开处,是落日的一角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次次情绪模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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