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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同病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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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霎时间日色淡似坠西山。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说是大雨倾天【1】。”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看客津津有味地看着。
水音楼这几日热闹的不行,全是因为水音楼的老板林清许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日,就登台唱了一出《锁麟囊》,将一众痴迷京剧的人迷的五迷三道,至今还心里痒痒,日日守在水音楼,想要听林清许再唱一曲。
水音楼这边歌舞升平,好不快活,贺家那边,情况就不是很好了。
王凌秋以前做的事情被扒出来了。
随意打杀下人,谋财害命的事情更是没少干,最后被判了枪决。
林清许去看过,人死透了,尸体被丢去城外乱葬岗,被乌鸦野兽啃食。
落得这个下场,也是王凌秋应得的。
这是个很好的开头。
只是,让林清许有些后悔的是——他不该如太快搬出贺家。
这让他失去了对贺家的掌握,尤其是楚非晚如今已经成为贺家少主,逐渐开始接手贺家那些生意,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要命的,不要命的事情。
他并不担心楚非晚会被这些富贵迷了眼,他怕的是贺正道心狠起来,连自己亲生儿子也不放过。
从楚非晚幼时被抛弃就可以看出来,贺正道不是个人。
“那批货如何了?”林清许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不紧不慢的看着。
花药给林清许斟了一杯茶水:“物资被运去了万宝堂,万宝堂守备森严,我们的人靠近不得,只知道大概的位置。”
莹白如玉的指尖轻轻在书页上点了点,眉眼低垂,正安静地思考着。
片刻,林清许道:“贺正道生性多疑,物资既然放在了万宝堂,那军火就不会再放在那里。”
万宝堂是贺家商号,也是贺家敛财的地方,物资放在那里,既不会引人注目,又显得理所应当。
可那批军火不行,必须放在贺正道能看见的地方,要不然怕是晚上睡觉都不会安心。
“军火应该在贺府,贺正道这种人,自负自大至极,又生性多疑,如此重要的东西,自然会放在眼皮子底下。”
而且若是放在一处,若是出现意外,容易被人一网打尽。
花药皱眉:“如果是两处,那货物会不会也分成两批运走,若是那样,届时动手,难度会很大。”
“会。”林清许道,“东边战事吃紧,军火和物资八成会被贺正道分成两批运走,无论是军火还是物资,若是能有其一,送到顾司令手里固然好,可那样定然会打草惊蛇。贺正道必然会察觉怀城中有顾司令安插的人,无论是你我水音楼,还是楚非晚,都会成为贺正道攻击怀疑的对象,到时候麻烦大了。
“所以必要的话,在东西运走之前,需要先毁掉一处。”
最好还是悄无声息地毁掉。
就算不是悄无声息的也没有关系,只要毁掉其中一处,贺正道就会把注意力放在剩下的那一批货上,为了防止继续出现意外,贺正道定然会着急忙慌地把剩下的物资运走。
到时怀城定然会守备空虚,覆灭贺家就太容易了。
至于运走的那批货,顾司令手底下的人想必也不是酒囊饭袋,会有办法的。
想到这里,林清许心里有了思量。
花药心里一惊,低声询问道:“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林清许道:“瞒天过海,火烧万宝堂。”
军火在贺府。
他住了这么长时间,也知道贺府守备森严,不是他轻易来去的地方。
但万宝堂不同,鱼龙混杂,每天来往的人太多太多了,下手的机会也不少。
只要他想办法潜入万宝堂,将那批货给直接烧了,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花药:“您要亲自去?”
林清许颔首:“其他人我不放心,我亲自去。”
花药却不放心:“公子,万宝堂何其凶险?若是你被发现了……公子,这件事情不如从长计议?”
林清许道:“花药,我得亲自去才能放心,而且我去过万宝堂,我对那里比你们都要熟悉。”
“可是可是……”花药急得团团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林清许,就在她急得不行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什么,连忙道,“公子,你不妨和楚公子商量一下,兴许他有其他办法呢?他如今在贺家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他在,事情会好办得多。”
他何尝不知有楚非晚事情会好办呢?
可是不行。
“不可。”林清许直接拒绝,“楚非晚若是插手,此事若是成,他也会被贺正道那个老匹夫怀疑!若是失败,事情就会更糟糕,我死了没关系,但我不能连累他陪着我一起死,你知道吗?”
若是成,楚非晚置身事外,不仅可以明哲保身,还能继续待在贺家,继续谋夺剩下的那批货。
若是失败,也不至于连累他,也算是林清许留下的一条后路。
而且,除去这些客观问题,他的主观上,也并不希望楚非晚插手。
少做少错。
这样会活的久一点。
花药红了眼眶,低声道:“知道了。”
林清许唇角这才浮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此事宜早不宜迟,你让我们的人去打听万宝堂的情况,若是可以的话,找一下当年建造万宝堂的工人师傅,这样我们对万宝堂的能再多点了解。”
花药:“好。”
林清许沉吟片刻:“我们从京都城带来的那玩意还有吗?”
花药心里一惊:“公子,你这是要……”
林清许:“当然是要以绝后患了。”
…………
不出所望,林清许的人几番折转之下,竟然真的找到了当年建造万宝堂的工人,还拿到了万宝堂建造图纸,还顺势推断出了物资的位置。
林清许记性好,看过一遍后,就将图纸上的地形建筑记得十有八九。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就在林清许想着挑一个什么日子潜入万宝堂时,贺府那边传来消息,那就是贺正道要过他的六十大寿。
贺正道要过大寿,那排场自然是不用说的,定然是声势浩大,说是惊动整个怀城都不为过。
不仅整个贺府的人要准备起来,便是贺家名下的各个商号,都是卯足了劲想要在这次宴会准备礼物,博得贺正道的欢心,趁机飞上枝头变凤凰。
寿宴当天,所有人都会赶去贺府,也是万宝堂守备空虚之时。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自从林清许从贺府搬出来,楚非晚来找林清许的次数就多了,反而回贺府的时候少了。
这日,楚非晚提着怀城有名的酒菜到了林清许水音楼。
“清许,挽香居的烧鹅,万花楼的山茶花酥,哦对了,还带了你最喜欢喝的碧螺春茶叶。”
楚非晚笑呵呵地把糕点放在桌子上,见林清许不动,就知道他又犯懒了,于是凑到林清许面前,将他手里的书给收起来,拽着林清许的手腕,带到桌子前。
“好清许,快些尝尝吧。这两家的东西可都是要提前预约排队的!”
林清许挑了挑眉头:“原来他们连楚局的面子都不给的吗?”
楚非晚:“美食面前,一视同仁!现在讲究人人平等,我仗势欺人是什么道理?”
林清许笑起来:“你说这话也不脸红。”
楚非晚理所应当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对贺家,自然需要我这个大恶人来。这挽香居和万花楼,都是些讨生意的平头百姓,我总不能和他们过不去吧。”
林清许:“有道理。”
也不知道是想起来什么了,楚非晚叹息道:“外忧内患的,也不知道还有几天好日子过。”
说到这里,话题就有些沉重了。
林清许脸上笑意一顿,旋即若无其事的拿起一枚山茶花酥,低头咬了一小口。
口感细腻香甜,模样也好看。
“味道不错。”林清许道。
楚非晚立马就开心起来:“是吧是吧,我的品味准没错,我第一眼瞧这糕点,就觉得你会喜欢。”
林清许:“多谢楚局厚爱。”
见林清许吃的开心,楚非晚忽然有些扭捏,几番欲言又止,这才道:“清许,能给你打个商量吗?”
“说来听听?”能让堂堂楚局如此矫揉造作的事可不多,林清许十分好奇。
楚非晚这才蹭到林清许的跟前,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搭在林清许的腰间。
林清许腰劲瘦有力,楚非晚手臂一伸,就能完全圈住,如今那大手搭在他的腰间,炽热的温度隔着衣物传来,烫的林清许的腰一颤,连带着那处肌肤像是窜电一般,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的腰十分敏感,容不得他人乱碰。
可看着楚非晚惴惴不安的模样,林清许只是微微抿唇,忍着些许不适:“嗯?”
见林清许没有拒绝,楚非晚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枕在林清许的肩膀上。
呼吸喷洒在脖颈处,酥酥麻麻,头皮都能炸开一样,瞬间让林清许红了脖子和耳垂,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抓着糕点的手,更是差点将糕点捏的粉碎。
这地方更要命。
林清许微微侧过头,避开楚非晚一些:“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非晚这才撒娇一般,蹭了蹭:“你能唤我一声名字吗?”
林清许诧异:“什么?”
楚非晚一脸真挚道:“叫我一声非晚可以吗?”
林清许没太搞得懂楚非晚是什么心理,但看着他如此殷切的模样,到底没拒绝,低声唤了一声:“非晚。”
声音清凌凌,像是清风拂过杨柳枝,又像是水击玉石一般清脆。
这是不含任何情.欲的,可还是让楚非晚眼睛都亮了,那惊喜的眼眸深处,有恐怖的黑暗浪潮不断地翻涌着,极力压制的爱意在此刻显露出端倪。
楚非晚靠的更近了,鼻尖几乎贴在他的喉结,声音微微有些嘶哑:“清许,再叫我一声,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楚非晚有点可怜?
像是遇见了什么事?
林清许抿了抿唇,不由得开始思考起来。
看着楚非晚这副模样,林清许又叫了声:“非晚……”
比刚才的低,像是怕惊动楚非晚,又像是若有似无的安抚,就响在楚非晚的耳边,让楚非晚心里一酸。
“你今天,有些不对劲。”林清许道,“出什么事了吗?”
林清许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楚非晚不想再勉强他了,于是松开抱住他的手,拉开安全的距离,旋即才道:“今日……是我母亲的祭日。”
“可我不仅无法祭奠他,还要亲手操办那个老匹夫的寿宴,我不甘心,我想杀了他。”
“清许,我好难过啊。”
林清许睫毛颤抖,心里酸涩的厉害。
大概是因为他和楚非晚的经历相似,大概是因为他的家人也死在贺家人的手里,大概是因为他对楚非晚起了恻隐之心。
向来不会安慰人的林清许,动作生疏地来到楚非晚的身边,弯腰抱住了他。
他在伤心难过时,其实很希望有人能陪着他,能安慰他。
哪怕不说话,就安静地抱着他,陪着他就好。
所以他觉得楚非晚或许也需要一个拥抱。
他慢慢地拍着楚非晚的后背:“非晚,我陪着你呢。”
所有的心里防线在此刻轰然崩塌,楚非晚抱着林清许的腰,将脸埋在林清许的怀里,颤抖着,脖颈处有湿湿热热的液体浸染肌肤。
可林清许听不见哭声。
楚非晚也曾是个需要依靠的孩子。
他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被世道蹉跎的不成样子,却在后来背起来家国仇恨,和西洋人拼的你死我活。
林清许忽然有些心疼他。
“想哭就哭吧。”
“非晚,我陪着你呢。”
“大声的哭吧。”
因为哭过以后,还要收拾干净自己所有情绪,还要笑着给自己的杀母仇人操办寿宴。
他们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如履深渊。
留给他们的时间却不多了。
西洋人的大炮正指着他们的脑袋,他们没有太多时间难过,他们的加快脚步,走的快些,再快一些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非晚才抬起通红的眼睛,说:“清许,你得好好活着,你得长命百岁。要不然,要不然……”
林清许轻轻擦去楚非晚眼角的泪,垂眼看他:“要不然你就哭给我看吗?”
楚非晚破涕为笑,哽咽道:“嗯,我就哭给你看!你要是死了,我天天在你坟头哭,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负心汉,辜负了我!”
“等哭够了,我就拿一把枪,往自己脑袋上来一枪,然后碧落黄泉,也要缠着你不放!”
林清许柔声道:”那我可得好好活着了。”
“嗯!”楚非晚看着林清许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林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林清许心里抽搐了一下。
他好像知道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