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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交响曲（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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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
然后是麻木。
鹰的爪子锋利，他背上的血痕袒露着，被犀利的、含着杂物的狂风一吹，砾石就会卡到肉里面，渐渐地不再去想这件事，便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他在沙漠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乏力，口舌干涩，肺部疯狂地鼓动，攥取灼热的氧气。
他迷路了。这听起来太荒谬，通向安全之地的路线应当铭刻在他的脑子里，是他早已拥有的本能。所以就在这一漫长的跋涉之中，他突然感到这具身体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如此陌生。
眼前没有水、没有人，没有休憩之所。
好累。
太累了。
他跪下来，把手指插进沙子里，然后是带着纹路的掌心，最后是整个身体，舒展呼吸。此刻他像一只飞鸟，躺在沙的海洋中。
——砂金。
他忍不住自嘲地想到，这个名字居然意外地契合。砂石、黄金，伪劣的赝品。
恰如他的人生。
然而正当他躺在沙中近乎自暴自弃地享受烈日的曝晒时，一双冰凉的手触碰到了他的脸颊，企图拍醒他。
“啊。”
哪里来的人，这儿怎么会有人。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视线最初为亮白的光圈挤占，模糊不堪。
他叹了口气，静静地等了片刻，终于万事万物恢复了原本的轮廓。假使对方当真心怀不轨，这点时间足够自己败入下风，不过现在砂金毫不在乎了。
如果他将死亡，他会坦诚地面对它。
“你是谁？”
砂金歪了歪头，撩起凌乱的碎发。
他要回忆好久，才能从自身记忆的汪洋大海中捞出他的准确形象，并与之比对，然后相似度百分比的结论。
一个叫做维里塔斯·拉帝奥的高大男人。
确实和他记忆中分毫不差。
“看来你的脑子还没有好透。”来人抱起手臂，指尖搭在肘关节的地方，完全是一个习惯动作，“需要我给你一点提示吗？”
“这倒不必了。”砂金抖了抖手心印上的碎沙，慢慢坐了起来，来回打量着，他感到困惑不解。
“大名鼎鼎的维里塔斯·拉帝奥教授，试问公司里有谁不认识你呢？”
对方发出了一声轻哼。
“但问题是……”砂金抬起了眼睫，非常直接地问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什么时候茨冈尼亚的阳光有让人产生幻觉的功效？还是说，他因为失血和脱水濒临死亡之际，如愿以偿地迎来映照人生的走马灯？如果确然如此，为何上天依旧残忍到不愿让他实现最后的夙愿。在这终末的时刻，他多么多么想要再见她们一面，倾听她们的歌声，感受她们的怀抱，与她们一起在篝火前共舞，牵起彼此的手，就像百年之前约定好的那样，是亲人，是同胞血肉的同一体，是——黄沙之下共眠的尸骨。
可只有他活了下来。
死亡，竟然如此遥不可及。
“别哭了。”长得很像拉帝奥的这个人说道，以食指的侧面替他揩去落下的那滴泪。
“我没哭。”砂金轻声狡辩道。
他没有得到答案。
事情到这种地步，他大概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惊诧的了，只能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先是接到一份莫名其妙的遗产，然后发现自己似乎曾经和什么人关系密切却完全遗忘了相关的细节，为了寻找真相故意闯进了某个忆者的陷阱——算是非常胆大妄为了。
“你……”砂金迟疑道。
拉帝奥自顾自地站了起来：“风暴马上来了，如果我是你的话，会识相地赶紧找个洞躲起来。”
他的眼神始终钉在砂金的身上，砂金思虑了片刻，然后勉强地爬起来跟着他走了，保持着几乎是踩着对方的脚后跟的距离。
“喂，拉帝奥……”砂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真的是他吗？别告诉我，你还能创造出起死回生的奇迹。这不可能啊。”
远处风暴的胚胎正在快速汇聚。
拉帝奥还是没有回答。
他朝后伸出了手，轻轻晃了晃，好像在示意什么。他没说话，砂金不明白他的意思，过了片刻，拉帝奥到底还是闷闷地收了回去。
这个不痛不痒的插曲很快地过度到了下一个画面。沙暴先行派遣的烈风正在步步紧逼，两个人的腿越陷越深。
就在他们差点整个人全被飞起的扬尘埋住时，他们抵达了救命的洞口。狭长曲折的空隙阻隔了沙暴的入侵，但是那个男人没有停住进程。
“往里走。”他说道。
他们一路深入坠到了平坦而深邃的坑底，风暴的撞击成功地被遏制在了狭长的入口处，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
漆黑，逼仄，如同一片深暗的沼泽。
砂金要靠摸索才能辨明前路，他感到自己的膝盖不断地碰到既坚硬又脆弱的东西。
咔哒咔哒。
“等等，拉帝奥。”
浓郁的味道。
砂金命令自己止住了步伐，他听到了奇异的声响，像是什么存在正不断破碎。
咔哒。
他的手开始发颤，因为他摸到了骇人的形状，他的心亦开始抖动。
“等一下！”
砂金不安地喊道，然后低下头。
然后发现：这咔哒咔哒的声响是来自死者的呼唤。
尸臭的气味令他的呼吸道颤抖，激发出惨烈的咳嗽。多少年了呢？多少年过去了。这片坑地的恐怖魂息依旧绵绵不绝，无人安眠。
满地的骷颅，白骨蒙上黄色的尘。
“告诉我！”
砂金喊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在前方的人终于也停下了脚步，平静地开始解释，他依旧没有回头。
“琥珀历 2158 纪初，通过对模因链组成物质的分析和提纯，我发现了其中存在着一种细小还原分子。它主要有两种应用途径。首先当该分子与纯粹的忆质材料交融之后，可以产生清晰的再现效果，产生大型‘忆境’。”
他的身形隐没在尸骨的海洋中，像一个黑色的影，轮廓模糊摇曳。
“忆境？”
砂金感到自己心中的不安正在强烈加剧。
“类似于匹诺康尼的梦境，但是建立于从既有记忆当中提取到的材料，也就是‘过去’。”
“在与匹诺康尼的家族话事人沟通磋商之后，我得到了利用梦境进行实验的机会。以太一之梦的残留痕迹为基础，这种分子可以还原记忆之中的所有细节，进而达到整个场景的清晰再现。使用梦泡作为载体，进行编码演算之后，相关场景可以在还原分子的促进之下，进行持续运转，达到与匹诺康尼‘造梦’相仿的结果——我将其命名为‘忆境’。”
“……你还原了太一之梦？”
“但来自「记忆」的产物终究逾越自身特质的壁垒，换言之，除了制造复刻记忆的产物，它没有任何实际价值。唯有……”
砂金遽然反应过来，然而呕吐的欲望将要占据上风了，太多的思绪袭击了他的神智。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说，‘我可不感兴趣’的原因？你想要……”
他恐惧到害怕说出口了。
列车上丹恒给他的那个忆泡里，迷离恍惚的那句话——“※※※※※※※……我可不感兴趣。”
深呼吸，然后保持深不可测的面具。
“你给了我这样的希望和可能，去回到茨冈尼亚，我的故土，流血与死亡的故土，利用它们重新制造一场美梦？”
只为将一切铭刻下来。
“猜的很正确，恭喜，你的脑子重新开动了起来。”拉帝奥突然换了语调，“如果你当时选择舍弃一切记忆来净化大脑中的模因寄生物质，那么有必要使用合理手段将埃维金的历史保留下来。鉴于你是最后唯一的埃维金孑遗，只有你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终于回头了。
“但问题是，当时的我不愿意回来，对吗？”
记住茨冈尼亚。再现茨冈尼亚。复苏茨冈尼亚。拯救茨冈尼亚。他们都是六个字，但砂金不知道正确答案，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换做别人，在攀登上权利的顶峰那一刻，绝对会想为曾经的苦痛报仇雪恨。然而对于砂金来说，他早就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了，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再多的仇怨也没有落点和价值，它们无法令死去的人复生。
“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不过为了配合对方的叙述，他还是体贴地明知故问道。
“我当时提出了几种方案，而你选择了我认为最正确的一种，也是最……”
拉帝奥少见地停顿了他的叙述。
砂金缓慢审视着这片尸冢，所有的埃维金人的埋骨之所。他们被驱赶到这里，遭到屠杀，接着更多的尸体被抛掷到他们流尽了血的肉身之上。这里面会有他姐姐的痕迹吗？还是说她有幸长眠于黄沙的环抱之中？
“也是对‘我’最残忍的一种。”
须臾的静默之后，拉帝奥说完了他的话，砂金抬起头正对上他的视线，他微微翕张嘴唇，绝望地笑着问道：
“……所以你后悔了吗？”
“不。”
他尽可能使用轻柔的步伐走近砂金。
“因为‘你’要求‘我’编排了这幕所谓皆大欢喜的剧目，即便明知这个选择是注定的悲剧。”
“那么，现在的一切争端都是关于那种细小还原分子的另一种应用途径？”
砂金现在彻底明白过来了，虽然他想不起任何相关的东西，他基本也不可能想起来了，他从未拥有过那些记忆。
毕竟那些记忆不是‘他’的记忆。
“有时候，悲剧未尝不是一种喜剧。”当他理解了一切，曾经那种狂傲博弈的自信回到了他的身上，“你说，我的选择是对你最残忍的一种，实际上，这就是你最希望我做出的选择吧。你宁愿让自己接受永生孤寂的命运，也要我赢下所有，对吧？”
拉帝奥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了一颗流溢着蓝紫色量子光泽的胶囊，砂金想起来这是玛格丽特三世小姐曾经给他展示过的那个东西。
“卡卡瓦夏。”
他突然喊起这个名字。
“你应该还不至于遗忘某些知识，比如，忒修斯之船的悖论。”
他手腕一翻，透亮澄澈的物质洒落下来，一个巨大的梦幻泡沫展开形体，光怪陆离的记忆自阴冷的坟茔之上构筑起来。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