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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你说的是人话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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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酩泉边难望月,百花寺前勿惜花……”夜祈手中拈着小小一片书笺,下意识出声地念了出来。
盲眼婆婆方才百般劝他扔了花,走之前又给了他一个锦囊福袋,打开来,里面就是这么一张黄纸条,标题写着“金坛行客引”。
“……梦里藏身知是客,心有梅香不点灯。唔……”他把四句话都念完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首联后半句,说的自然是告诫行客,百花寺前不要买花,那么,另外的三句,想必也是这城中的隐秘禁忌了。
但,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夜祈毕竟不是人,从前最怕参这种禅机了,他实在不懂为什么人类讲话不爱直说,总是把简单的道理装扮得复杂起来,让人像迷离在万花丛中不知所终。
他想问无愿怎么看,可又不想让他笑自己笨,于是便默默把纸条塞回了福袋。
“你怎么还不把花丢掉?”无愿倒是没管纸条上写的东西,只是问了他这么一句。
那花一直还在夜祈手里,他好像特别喜欢,听无愿问,便忍不住又放在眼前端详了一番。
昙花的花瓣依旧鲜亮清新,完美得无与伦比,让人实在难以相信它会与什么阴邪之物相关联。
“我不怕撞邪,”夜祈轻巧道,垂眸看着花瓣露珠反射着夕阳的透明光亮,“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为这世间驱邪除恶,本来就是他的本职,金坛若是真有什么隐秘的祸患,难道他还留着等它继续祸害别人吗?
但无愿看着他凝视那花朵的眼神,默默地没有说话。
夜幕降临了,但街面上灯火辉煌,庆典反而更加沸反盈天。
各家各户都出门烧纸钱了,每到十字路口,都有冲天的火光。
夜祈也随俗,到摊子上买了铜盆和一份纸钱,拿到街口去烧。
无愿也只好陪他蹲在路边。
夜祈一边烧,一边在不停絮絮叨叨念着什么,仔细一听,原来他是在给昙印传授在地狱生活的实用技巧。
听他不停地跟他讲,说如果觉得太热可以去哪里乘凉,如果口渴能在哪里找到水,怎样才能防备小鬼的陷害,躲开狱吏的敲诈……
他一讲就没完没了,而且越讲,就越悲切,哀哀戚戚的样子,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念上一整夜。
无愿终于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
“夜祈,有没有可能,他去的那个地狱,跟你以前在的那个不是一个呢?”
夜祈眨了眨眼,他确实没想过。
地狱有很多层的,有火海,也有冰山,和更多夜祈没见过的地方,昙印的确有可能并没有办法用上他所说的这些经验。
“那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想到自己可能帮不上忙,他抱着膝头,更伤心了。
“所以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好,”无愿便循循善诱,“再说了,你家尊者要是笨到等着你来教,怕是早死了八百次了。”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昙印神通广大,肯定早就自己找到了求生之道,轮不到他嘱咐。
可同样的意思从这死秃子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像人话呢!?
夜祈忍着把火盆扣他脑袋上的冲动,嚯地站了起来。
“做什么去?”无愿手忙脚乱帮他扑灭纸灰,问道。
“我饿了!”夜祈气呼呼丢下一句。
这是他今天想出来的防止自己再打无愿的方式,将悲愤化为食欲。
片刻之后,夜祈就捧了若干样香喷喷的小吃,抱在怀里边走边吃。
中元节,传统是要吃鸭肉的,取“压”邪的谐音,另外,夜祈还买了扁食和几样花花绿绿的米粿。他虽然运化不了素食,但尝尝味道也不错。
这龙的胃口真不算小,无愿一边自动帮他拿着各种食物的纸袋,一边想。
天渐渐黑透了,二人跟着面燃大士华丽的行香队伍走,不知不觉,就离了主路,走到了一条巷子深处。
仪式的末尾,面燃大士的纸扎在熊熊烈火中化作灰烬,夜祈的瞳孔对着跳跃的火苗,不知在想什么。
“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赶快去买吧。”无愿却忽然悠悠开口,“等下可就没机会了。”
“为什么?”夜祈鼓着腮帮子问。
虽然游神已经行将结束,可看着这夜市不像要散的样子。
“因为前面,就要进鬼界了。”无愿轻轻一指。
夜祈闻言看去,细察之下,便瞪大了眼睛。
这尊面燃大士扎得足有三四层楼高,青面金身,眼下在火热的噼啪声中,烧得只剩木架了,像一幅黑色骨骼。
人潮涌动,一边高喊“旺!旺!旺!”,一边把手里的纸钱元宝抛进火中助焰,火星漫天。
但,众人都没注意到那火焰背后,早已不是寻常的街巷。
虽然一打眼似乎没什么区别,但细看下去,就能发现一切都是颠倒的。
“盂兰盆”在梵文里,意为“救倒悬”,因此,街上各处,都做了倒悬饿鬼的纸扎,人们在其下烧化纸钱,布施堕入饿鬼道的六亲眷属,随后便将纸扎一并烧化。
可往前望去,街上的纸扎全部都变成了正向的,鬼影重重,连放进河里的河灯,也变成了不断向深空中飘去的天灯。
夜祈赶紧把嘴里的米粿嚼了几下咽了进去,然后就将昙花别在衣襟上,拉了无愿衣袖一把:“快走。”
“你对撞鬼还真是有特殊兴趣啊……”无愿跟在后面感叹。
不过,显然还是那鬼境对夜祈更有兴趣,夜祈刚一提步,只见一阵邪风吹来,面燃大士的骨架轰然倒塌,一瞬间,整条街的饿鬼纸扎都翻了过来,都成了正向的。
这鬼境胃口不小,呜的一声风鸣,街面上所有的百姓,一下子都欢声笑语、无知无觉地走进了它的恶口。
夜祈本以为买花会撞邪,说的是他自己,那倒还没什么可怕,反正他对付这种事很有经验,可是……
没想到,这撞邪,说的是整个城市的人!
夜祈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昙花,皱着眉想,这一朵花,真能有这么大魔力吗?
若是买一朵花就能轻易引发如此大规模的魔障,那金坛城岂不是早就形同地狱,怎么会一直太平安稳到现在?
“我们得快点了。”无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百姓心无定性,在鬼境里被邪风侵染,怕是不要多久就会开始发狂互害。”
夜祈嗯了一声,连忙继续深入鬼境。
鬼境不是真的幽冥地府,一般来说,都是法力强悍之人的执念化就的幻境,要想解除,就得渡化这执念的主人。
眼下不知这主人究竟藏身何处,只能先四处看看了。
还好,刚转过一个街口,夜祈就发现了异状。
有低低的虎啸声传来。
二人走近,只见,原来是官府的行刑队,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身戴重枷,正准备被砍头,而虎啸,是从不远处的笼子里传出来的。
行刑台边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夜祈知道,这些人群里,大部分都是幻影,并非真人,但也有不少刚刚落入幻境的百姓。
百姓受幻境的迷惑很快,这时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而是与幻影打成一片,一起高喊着处死敌国奸细了。
只见那白虎有些灵性,正不断撞击木笼,似乎是想要救助行刑台上的死囚。
能饲养灵虎,想必这死囚也是修为深厚的,可现在,他已经黄泉末路。
夜祈见他面目血肉模糊,嘴角也不断地滚落着鲜血,看上去即便不被砍头,早晚也会失血而死。
被官差押上断头台时,他的双眼无神,还一直对着白虎的方向,怜惜地流下两行清泪来。
虽然知道幻境为虚,但铡刀落下的时候,夜祈还是轻声念了一段往生咒。
“你知道他是谁吗?”无愿看他那不忍的眼神,却不禁牵了牵嘴角,问道。
“谁?”夜祈为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皱了眉。
无愿没回答,只是眼神凉凉地看向因为奸邪已除而欢闹着的人群。
这人果然不是个正经和尚,夜祈想,没见过有谁像他这么没有慈悲心。
不光是没有慈悲心,夜祈忽然发现,无愿好像很少展现出任何心。
他的眼神始终是那样,看着脚下涌动的地狱鬼魂,他不仁不慈,对着三千枉死婴灵,他也不怨不愤。
他什么都做了,什么都渡了,可是从他的眼中,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就连一丝不经意的颤抖也无。
暗色瞳仁始终波澜不兴,让人心下微微发凉。
总是,夜祈的评价是,不像活人。
可偏偏,他这样的眼神,今天却忽然让夜祈想起了什么,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扰乱了他的心神,让他不由得皱了眉。
正当夜祈努力追寻着心中的那一分奇异的熟悉感,等着它带他入什么福地洞天,一声愤怒压抑的虎啸惊破了他的思绪。
是那白虎,终于将笼子挣破了,冲向了行刑台上正在清理现场的官差,人群一阵惊慌。
夜祈瞳孔缩小了一瞬,但只见几个士兵早就备好了弓箭,几箭下去,行刑台上就只剩下白虎殉主的哀切嘶鸣。
夜祈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不管那死囚罪恶如何,但这白虎总是忠心可鉴,可堪一叹。
忽然,人群外悠然传来了一阵银铃叮当响。
“住手!”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夜祈努力越过人群张望,只见,竟然是个赤足的沙弥尼,虽然只有七八岁,但她浑身严饰,身后跟着数十位侍者,手持宝伞华盖,显得极有威势。
“罪犯已经惩处,再多杀生反而不吉,”她说话的声音权威又自信,道:“把白虎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