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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地狱来的好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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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在地狱见过他,怎么见的?”夜祈的声音冷冷,听着又很执着。
和尚打了个哈欠,用锡杖轻轻拨弄着火盆里的杂乱:“你能先让我把这超度做完吗?”
虫妖的碎尸和神像碎片实在分不清楚,和尚便统归扫到了这盆里,点了把火。
夜祈想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和尚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纸钱,一边往里撒,一边念着一口不成调的往生咒。
夜祈看他这样,眼底不屑更甚,冷嘲道:“破戒僧,杀都杀了,还装模作样什么?”
那和尚看着高大,又一身阴戾之气,这会儿却显得脾气很好。
他也不愠,反而低低笑了:“我要说,今天前我从不杀生,你信吗?”
夜祈没说话,但脸上明确写着:死也不信。
“哎,”和尚声音散漫,好似很失望,“我犯这杀孽是为了谁啊?早知道不救你了。”
夜祈终于被他这一句噎死了,半口气上不来,恨不得把牙根咬碎:“你到底说不说!?”
“好,好。”和尚知道他这是真恼了,笑了,终于把那破锡杖撂在一边,坐正了些。
“我在地狱游历,偏巧碰到你那旧主,那时,他便给了我这石头当信物。他让我拿着它来找你,说让你去把他的天主之位夺回来,然后……”
夜祈听得皱眉,那吊儿郎当的语调实在让他厌烦,他斥了一声:“你再胡编乱造!”
“信不信由你,”和尚满不在乎地将一双大手放在残火前暖着,“只不过……”
他这样把手放在亮处,夜祈才发现,和尚的手骨竟像一节一节断过一样,袖管里露出的手臂也有若隐若现的疤痕,条条刻骨。
他皱了皱眉,把视线移开了,问:“什么?”
和尚眼睛低垂,暗色瞳仁映着翻飞的火苗:“你不信的话,这世上,如今还有谁能了他夙愿,让他甘心往生解脱呢?”
“你明知道,他前世最希望的事,就是让你登位正神。但你好不容易突破天劫,却只飞升一日,就自堕人间,竟在这破庙蛰伏千年……”
和尚没说到最后,只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像是嘲弄,但眉梢却又低垂,让人有些看不懂。
可夜祈的心就这么轻易被他的话搅乱如麻,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那和尚却又不言语了,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提起那柄锡杖,在沙石地上迅速勾画起来。
一开始夜祈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等寥寥几笔落下,才暗自睁大了眼睛。
“你不就是不信我真的见过他。”和尚语调很轻。
他的手苍白而嶙峋,但握着锡杖时很有力,划过地面时有如疾风扫过。
虽只是随手挥就,可出现在沙地上的眉眼,竟清晰如昨。
不是昙印,又是何人。
夜祈一下子就扑到了那画像旁边,他眉心颤动,胸膛不住地起伏着。
虽只是简陋轮廓,可夜祈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青仞天莲座上的人,白衣潇洒,清光灿烂,庄严无匹。
昙印很少笑,可是偏偏他笑的时候,眼底总有无尽的温暖和柔情。
夜祈有一千年,都没看过了。
他伸手,想轻轻碰一碰他的眉眼,才想起,眼前的只是沙土,一碰,就散了。
“他在地狱,也还是这样吗?”他收回了手,轻声问。
这很像他的为人,即便身在地狱,夜祈也知道,昙印一定不会化为厉鬼,他会像从前一样,布施救度,光明之身……
可那边和尚也不知听清没有,悄悄将双手敛于袖口之下,过了一会儿,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夜祈的眼泪一下子就连串掉在沙子上。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地狱的苦。
“他真的下了地狱,一千年……”
也是,昙印怎么能不下地狱呢?
当年,他走的时候,身后尽是火海。
只不过,夜祈心里仅存的那一点点侥幸,就这么随着掌心的守心石和面前的画像一道破灭了。
夜祈正对着画像哭,和尚在后面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闭了闭眼睛,抬手挥了一下锡杖。
一阵横风,地上的画像应声吹散,化作一片空。
夜祈本能地伸手想拦,却只抓到一把沙,心膛一下子就凉透了。
偏那和尚还啧了一声,故意似的:“你这个龙,怎么一天能哭八百回?”
“你管我!!!”
夜祈终于彻底忍不住心里那股无名火,转身冲他大喊了一声。
喊是喊了,但夜祈也不能打人,连把他扔到雨里的想法,也因为他给他带了昙印的消息,而免了大半。
夜祈寻了昙印一千年,也曾有誓愿,哪怕有人能给他一丝线索,他都值得以命相偿。
只是没想到,最终是碰到了这么个不入流的人。
他只能握着拳头,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转头入了后殿。
和尚嘴角轻扬了一瞬,旋而又垂了眼睛,过了片刻,仍旧就着残火余灰坐了,听外面的雨潇洒了半夜。
次日。
和尚本以为是早晨的阳光闪着自己的眼睛,直到被人踹了一脚,睁开眼睛才看见,眼前竟是个整装待发的龙。
只见他一袭白衣,倒是比昨日那一身的尘污要精神多了,只是不知为何仍旧从头到脚全素,看着颇不吉利。
他腰间系了乾坤袋,宝剑法器全背在身后,那摄人的光亮就是从那些宝物上面发出的。
“走吧。”夜祈也不看人,也不叫人,直接就是一句。
原来这龙昨夜躲到后殿去,是忙着清理家当、收拾行装去了。
到底是他,看来这一千年也不算蹉跎,亮晶晶的漂亮东西倒是攒了不少。
和尚忍不住轻笑。
他撑着一把又僵又痛的瘦骨起了身,一手提起他那丁玲咣啷的锡杖,便迈出了门槛:“走。”
夜祈瞥了他那破烂形貌一眼,嫌弃得欲言又止,但还是提步跟上了。
他两个一个仙姿如玉,一望而知道行精深,而另一个则破衣烂衫,活像乞丐,两人走在街上实在太不搭对,赚足了路人的眼神和议论。
偏偏这和尚又是那么硕大一个,夜祈想把这丢人的东西藏哪都没地方藏。
和尚却似乎完全没有自觉,大剌剌走在夜祈近侧,还边走边从怀里抽出张破地图,指点江山:“青仞天境的入口就在青仞山,不过,现在已经是你那入了邪道的师哥占着了,咱们这次,只要去把他那魔窟给掀翻就行了。”
夜祈连连皱眉,让他小声些。
毕竟,他师哥兰音太子,现在已经是新的青仞天主,受万民供奉千年,香火日盛,在万民眼里,非但不是入了魔,反而是个百世难遇的大圣人。
哪有上门捣人家老巢的,才刚出发就叫嚣,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怎么给你说得那么容易似的?”夜祈阴阳怪气。
和尚却满不在乎地笑:“你那旧主肯放心把你托付给我,可见我还是有几分本事。”
“谁……”夜祈又气得黑了脸,“谁就托付给你了!”
这么骂完了,夜祈又默默伤心。
他实在忍不住想,昙印的境遇得多绝望,才会只能找到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人来自己身边?
地狱里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夜祈又忍不住背后白了和尚一眼。
他就这么黑着脸走了一天的路。
一路走到傍晚。
二人遇到一条大河,河面宽广平缓,近晚,泛起一层薄雾。
地图上,这里叫渡生河。
“渡口在这边。”夜祈出声提醒,语气中还是难免嫌弃。
和尚倒是把他的名字告诉他了,说他法名无愿。
但夜祈就是懒得称呼他。
无愿朝他那边看了一眼,故作诧异:“我以为你能直接化龙载我过去。”
夜祈心绪实在很差,都懒得生气了,冷冷道:“我倒愿意载你,只怕你没那个乘龙的福报,到时候折损了什么可不好说。”
“你还真关心我啊。”无愿强颜欢笑。
夜祈只觉得他笑起来更难看了,不忍注目地偏过了头。
渡头上并没有多少船家,只有一个老婆婆,正在系舟。
“这位仙家,法师,天色晚了,今夜河上有大事,不能渡河了。”那婆婆道。
日头的确向晚了,夜祈向河对面望去。
其实要去青仞山,本来就是不能用神通法术,也不能腾云驾雾的。
这还是昙印在的时候立的规矩。
当时,九洲灵气充盈,修道者众多,为了让普通人也有机会前往青仞山求法,昙印便设了结界,凡是求法者,不管从何处出发,都只能步行前往,否则,青仞山便不会现形。
如此,便众生平等。
虽然昙印入灭千年,青仞山也已经易主,但这条规矩始终未破。
二人只能在村里借宿一晚。
小村有些寂寥,傍晚虽也有不少炊烟升起,但街上人迹萧疏,不像兴旺的样子。
摆渡婆婆说自己只有一个女儿,早年出嫁了,是以一个人独居,便带他们住在自家的空房间里。
夜祈拿了几个铜板出来,婆婆便从厨下端了茶水上来。
房间虽然简陋,但很干净。
无愿刚将破锡杖立在墙边,坐在木板床上准备伸伸僵酸的腿,结果转头就见夜祈端起茶,只是放在鼻端轻嗅了两下,却并没有入口,随即就突然站起身来,出了门。
他赶忙也把茶盏放下,跌跌撞撞跟上:“我说,你要去哪,就不能招呼我一声?”
夜祈没理他,只是一路往河边走。
天已经黑了,可村子反而热闹了起来。
只见家家户户,都从家里端了贡品出来,结伴往河边走。
在世间平乱千年,夜祈习惯了查探各处。
五行之中,龙对水尤为敏感,因此在河边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这里的水不对。
用河水煮的茶端到面前的时候,夜祈更确认了这一点,一股凶邪之气,从茶水里直冲鼻端。
婆婆说的,今夜河上的大事,他得去看看。
河边雾气更重了。
夜祈仔细看去,见村民都衣衫破旧,可拿出的贡品都是精致的点心和果品,远远不像他们能轻易拿得出手的东西,在河滩上像不要钱一样堆成了小山。
“这些小两口,可真够大方的。”无愿忽然开口。
夜祈这才发现,在河边烧香祭拜的,竟都是些青壮夫妻。
无愿随手拉住了一对,夜祈留了一只耳朵听他询问,才知道,原来,今天是“迎圣婴”的日子。
听到“圣婴”两个字,夜祈轻轻皱了一下眉。
月出时分,雾气渐渐消散,原本黑沉沉河水,竟泛起一层红色。
与此同时,河水正中,也浮现了一座大舟。
是一座玉莲舟。
上面点了灯,显得光华璀璨,周边香缦飘飘,颇有些仙气。
河边的夫妻全都兴奋踊跃起来,对着那莲舟连连下拜磕头,有不少人甚至激动得连连掉泪,口中不断祈愿祝祷。
这片如浪的虔诚祝祷声似乎起了效用,只见那玉莲舟显灵了,周围的水面上忽然多了十几个小亮点。
漂得近了,才看得清,原来是十几个小莲舟,各个如莲花状,莹莹发亮,只是莲瓣上一片一片血丝的脉状,映着殷红的河水,显出一丝邪气。
夜祈微微皱眉,那些莲舟越近,他的鼻端越能闻到那种腥邪味道。
朵朵莲花悠悠,终于到了岸,搁浅在河滩上。
岸边的夫妻欣喜若狂,夜祈看见每个莲舟上都贴着姓名条,那些夫妻便争先恐后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
打开之后,里面都有一个浑身泛着金光的婴儿。
原来,那些莲舟里并没有点灯,是这些“圣婴”发亮,个个白净无瑕,浑身流光。
只见父母如火至宝,像对亲生孩子一样,连忙把那些圣婴抱了出来,紧紧拥在怀里。
有些母亲喜极而泣,甚至一刻都不能再等,直接掀衣哺乳。
可是,夜祈分明看见,那些圣婴牙尖嘴利,眼中贪光毕现。
而那些妇人竟像毫无察觉,明明被撕咬着,都是且哭且笑,活像被勾了魂。
一瞬间,随着岸边的喧腾的欢声笑语,那股凶邪之气也彻底爆发出来,扑面而来夜祈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咬紧牙关,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原来这些村民,是喜欢养鬼为子啊。”
是无愿的声音,依旧轻声慢语。
夜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感到那和尚轻轻一步站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旋起一缕清风,竟像是将自己身周浓烈的邪气驱散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