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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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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飘扬下如雪纷飞的纸鸢,宁觉触碰那个没有眼睛的白色飞鸟,好奇地在空中一扔,纸鸢没有凌空高飞,形成一道抛物线,无奈地滑落在地。
又出现了超出他‘管理员’权限范围的意外。
纸鸢,他资料库里说明是一种用纸折叠的玩具。做工粗糙,纸易毁坏浸湿,没有收藏价值的装饰品。
以前都市里没有的东西,难道这是‘01’在延续人生以后,蝴蝶效应产生的变异。
开发者按照他的生存空间为蓝本,设计出的模拟都市。宁觉拥有开发者的记忆常识,天上落下的不会是纸鸢,是雪。
凌熤现在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宁觉身后,宁觉虽然没有给他传达任何指令,也没有限制他的行动,让他凭着自己的意愿存在下去就好。
问题是,他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意愿’。
人类的自我由生存本能和后天记忆构成,凌熤的这两点,都空白到如天上倾泻而来的纸鹤。
他似乎不必活着,没有什么为了活下去而倾其所能做一件事的欲望。什么都不做,他依然可以维持现在的状态。与之相反的死亡,凌熤的理性中有这个概念,但很难理解。
死亡是□□的消失,意识的湮灭,那又如何呢?为什么人类应该对自身的终结抱有恐惧。
凌熤走到哪都想要拽着宁觉的手,被甩脱几次后,他改为拉住宁觉的衣角。挺括柔软没有褶皱的布料,手感很好。
“你没有想要做的事吗?”宁觉眯着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明明以前拥有‘设定’的时候,必定会主动去做超出‘设定’的事,当超出规则的程式,给自己的存在,给整个游戏的运行带来灭顶之灾。怎么清除了产生错误的契机以后,凌熤反倒失去主观能动性了。
——因为有必须要做的事这一设定,感受系统就会在完成必须事项的过程中,不断累积负面反馈,情绪压力骤增。于是为了逃避负面反馈,人类反而会有巨大的欲望去做必须之外的事。
人类社会中必须要做的事,被称为学习工作,游戏世界里必须要做的事,就是‘设定’。
没有负面压力源的刺激,行动的动机同样会削弱以至于消失。
生存本能可以拆解为战或逃,面对敌人和危机,生物根据对手的实力,选择正面应对或者保全自身。
如果没有足以威胁到自己的生存危机,本能的部分在安逸自在+-的环境里,处于惰怠状态,自我意识会退化,对生存的渴望,反而远不如在危机四伏的,随时可能重伤不治的环境里。
宁觉好像摸到了一点‘01’这一程式总是背离自己设定的原因,对情绪承载的能力很差,不知道是不是和开发者记忆中的‘原型’有关……
‘01’的情绪系统不像是运算模拟后的产物,更像是对于某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类照搬。宁觉对开发者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关键部分都被开发者上锁了。
‘01’的原型对开发者极其重要,宁觉下了如此定论。
他对游戏世界以外的人类没兴趣,那些脆弱的碳基生命,与他无关。宁觉更喜欢在数据编织成的海洋里遨游,支配修改目之所及的一切存在。
宁觉对现在的进程很满意,‘01’不再会死机,世界不用重启,时间在游戏世界里,只是更换场景素材的计数。
他们还有无限的未来,他会成为凌熤唯一的可能性。
‘管理员’宁觉把游戏世界的所有程式都收入掌控的手中,没有bug再需要他修理,他真正成为了无冕之王。
那我又为何而存在?宁觉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被凌熤传染了,开始寻求‘设定’外的意义。
爬上巅峰的空虚在千纸鹤纷纷落下后宣告终结。凌熤不知何故,这次重置后,头一次没有宁觉的命令,自我开始行动。
像本能的肌肉记忆那样,他一张张捡起落在地面上,无法被体温消融的千纸鹤。拆开,平铺,从尖头尖脑的纸鹤,还原成一张皱皱巴巴,带有折痕的素净白纸。
上面有单独的字符,意义不明。凌熤像勤劳的清扫工,把掉落到楼顶上的所有纸片拾捡完毕,全部分解后,得到了不是来自于宁觉的指令。
【程式‘01’已演算完成。】
【关闭模拟都市服务器,倒计时72系统时。】
宁觉立刻在凌熤的意识里,读取到这个信息,他和凌熤,都电光石火间,理解了纸条上所说,关闭游戏服务器的意思。
不需要任何知识储备,那是程式们的,死亡预感。
游戏世界里,受再重的伤,鲜血飞溅,HP清空,高处摔落,身中数十刀,都仅仅是一种画面表现的方式。重置一番,程式们又能在自己的设定岗位上生龙活虎。
关服,是他们真正的死亡,彻底的终结,没有转圜的余地。
宁觉头一次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发冷,他想紧握住眼前看到的所有,不想放手,对那些裁决命运的纸条,想撕碎,想烧毁,想碾烂。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作为载体的纸片飘飘摇摇零落成灰,上面的文字依然宛如工匠雕刻的刀具般,深深雕塑进他的意识里。
脑海中72:00:00的倒计时已然开始由分秒减少,红色跳动的数字,是他们流逝的生命。
不是血液这种一瓶药剂就能补充的东西。
宁觉想,他学会了恐惧。
能在程序之外,宣判他们命运的,只有赐予他们诞生的,游戏开发者。
凌熤机械地望着天空,失去了限制获得自由,本来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可惜那些令他想要逃离的压力源,一旦被遗忘后,就轻飘飘地带走他人生的重量。
不知道该干什么的他,接收到纸鸢传来的信号,反倒滋生出了一种轻松感。
他知识中没有被灌输‘服务器’是什么,但他依靠感性,在思考回路启动前,理解了那些话的含义。
能结束他漫无目的地虚耗,实在太好了,凌熤涌现出宁觉没有命令过而产生的感情。
这或许是纯粹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看到了宁觉发白的脸色,攥紧的双手,星星点点的回忆掠过脑海,随之又如同抛入河中的石子一样不见踪影。
没见过宁觉高高在上胜券在握以外的表情,凌熤因自己与宁觉截然相反的心情,滋生了一种被孤立的罪恶感。
宁觉口口声声他们是同类,明明他们的反应是如此迥异。
有了对比的参照物,凌熤理解了一些宁觉口中,让他做自己的含义。
所有事物,必须有与外界的区分对比,才能从中分清自我。
凌熤笑了,又是没经过命令设定的行为,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设定的束缚,不会产生运行错误。世界即将要崩毁,却不是因为他。
他不记得任何具体的经历,感受又先于思维活动。
已经这样很多次了,终于可以结束了,凌熤莫名这样觉得。
宁觉看见他毫不掩饰的笑意,目光变得更加阴沉,细瘦的手扼住凌熤的脖子,比起实质上的攻击,更近似一种威胁。
“你很开心?”
说是疑问,逐渐加力的手,是在威逼凌熤的嘴里,说出他想要的回答。
看吧,他们多么可笑,以程式的物质形态构成,却偏偏学会了“想”,与肆意修改代码的世界格格不入,可还滞留在作为安全区的世界中。
“你说过,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笑吗?”没有求生欲的凌熤不去挣扎,他偏头看着宁觉,那种令他舒服的,喜悦的,澎湃的感情,在胸腔中滚动得猎猎作响。
为什么他能给这些行为代表的情绪对应上名称?那都不重要了。他在宁觉的愤怒中,找到了自我。
“是……不喜欢这里?”宁觉的眼神变得颓然空茫,他察觉到自己与整个世界相连,调动最大算力资源疯狂运转,面对开发者关服的行为,解法都是,未知。
游戏世界内他能随心所欲,践行所有指令,游戏外的世界,对他来说却是封闭盒子的边界外。
他可以和凌熤享受无边的未来,有无数的时间去做想做的事,他们的建筑不会因时间腐朽,地壳不会因力量而活动。
艰难困苦,生离死别,都可以依靠重置来解决。开发者给他留的记忆里,外面的世界,是没有重置功能的,失去的东西,一去不复返。
想到他有可能再也控制不了凌熤,再也……见不到活的凌熤,宁觉不用依靠心脏活动的身躯,陡然窒息。
他让整个世界,陷入了待机状态。
都市街道中活动的NPC,停留在原地,玩滑板的青少年在空中滞留,做棉花糖的商铺老板,维持着把棉花糖递出的姿势。
要是此刻能延续到永恒。
宁觉意识里的红色倒计时不受他权限控制,如同奔向终点的马拉松选手,不因旁物的挣扎矛盾,笔直走向自己的终点。
等他让世界再度复苏以后,都市的背景地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天上悬挂的太阳变成了三个,耀眼的日晕眩光投到每个路过的程式身上。天空没有过度晕染,像是最拙劣的新手填色,一半晴朗的青空旁,另一半就是漆黑浓稠的午时黑夜。
鳞次栉比的大楼铺设的场景,从光滑整洁的水泥石砖,变成了颗颗粗砺风沙扬起的沙漠。在沙漠远处的漆黑夜空,晃荡着无家可归的道道黄绿极光。
宁觉与凌熤仍旧坐在那栋作为所有数据储存点的办公大楼顶层上,高度在漫天狂舞黄沙中傲然耸立,他蔑视着已经被掩埋的那些建筑。
几道指令就能修复完成的,不名一文的东西。
‘管理员’宁觉在开发者给他输入的记忆中,看到过很多次不同的场景。冰川,雪山,海岸,悬崖,深林,花园。
他不懂,那些天气形成的奇景,为什么都要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的地盘,不能随意流窜,不能自由结合。
雪原上为什么长不出青青绿草,荒漠中为什么不能有繁花盛放。
为什么这里明明是他来运行管理的世界,还要被置身事外的开发者以准则限制。他从前就有调试地图环境的能力,但他很少使用,多数时间,宁觉认为保持开发者给的默认设定就好。
一栋房子,可以按照自己的品味装修上琳琅缤纷的色彩,但若是没有需求,保持毛胚的状态,总能当一个容身之所。
只有当容身之所即将被夺去时,宁觉恍然大悟,原来他可以改变的。
是凌熤教会他的,他可以不服从于天生的使命,也可以不满足于设置的边界。
开发者限制‘管理员’权限仅能在办公大楼运行,宁觉就把办公大楼的定义范围,扩展到全部的游戏世界。
那些开发者给他复制时锁定的回忆,被他破译解开了。他的建模形象,名字,思维方式,知识,记忆都来源于开发者,摸清开发者的脑回路,解开文件密码,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是01两个数字的1121次重复,‘01’这一程式的,1121次死机重启的人生。
宁觉阅读到了开发者心中,最为重要的那些回忆。其中包括,‘01’程式的来历,为何‘01’会与众不同,又为何模拟都市要兴建而起。
他牵起凌熤的手,在楼顶,看着沧浪淹没黄沙,海鲸扑食蝴蝶,飞鸟折翼攀爬。现代风的钢筋水泥楼伫立在成片的自然风景中,岿然不动。
“我喜欢这样的世界,有无限种被我创造的可能。我讨厌这样的世界,所有的可能性,都要在被框定的选项内排列组合。”
“嗯,没有喜欢的情感,讨厌就无从谈起了。”凌熤点点头。他想起他本能对宁觉吐露的‘我讨厌你’,是什么促成了如此纠结复杂的情感,他统统不记得了。
“我一直都在能让我随心所欲的世界里活着,以为这是定理般的事。想当然的,以为让你剥离被编写的身份和记忆而活,你也可以对自己不施加怀疑。”
凌熤又笑了,他没有怪罪宁觉。
“现在我们都要死了。”死是什么似曾相识的经历,是一种内耗的终结。他看见都市里行走的小人,被黄沙掩埋时,被海浪淹没时,被陨石砸碎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坚守,毫无恐惧。
或许那些才是他的同类?有外界的因素逼迫他不得不中止痛苦的自我探寻,凌熤感到安心。
“不,我还没到我的尽头。”宁觉拒绝了开发者给他们的命运安排。
他站在楼边,朝虚假的天空伸手,似要抓握住某些东西,染色天穹,细碎晨星更以外的东西。
“我要去外面的世界,找开发者,做我职责以外的事。我要留下你,和这个世界。我要保护属于我的东西。”穷尽算力,宁觉也算不出游戏世界怎么抗争开发者的结束指令。
那他只能去找寻制造出麻烦的源头。
“外面的世界……”凌熤伸出手,抚摸不存在的空气墙。有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他知道,桎梏着自己,又形成了自己。“我和这个世界,并没有强烈的存续意愿。我认同纸条上宣告的终结,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对,有意识的个体间,总会发生不同自我意识间的倾轧争斗。谁是胜者,谁决定未来。强势的自我意识,必将碾压覆盖弱势的自我。”
凌熤笑得很是飘忽,他也认同宁觉说的。他可以接受每个强大的个体对他的摆布,想要终结自身虚无的愿望,并非一定要实现的紧迫,维持现在雷打不动,也可以接受。
开发者也好,宁觉也好,谁主使他的命运,对他都没什么差别。
那是宁觉和世界之外那双手的争斗了,他只需要顺从赢家。
“祝你成功。”凌熤松开宁觉握着他的手,任由宁觉迈出一步,从高楼跳下,被翻涌的浪潮吞没。
开发者打开电脑后,看见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脸作为头像,一道不存在人世的虚拟程式,向他投来视频请求。
开发者的名字,也是宁觉。不,应该说,他才是‘真实’的宁觉。
先来后到的顺序不一样,游戏世界内,伪物顶替了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