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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楼聿从S市七院出院以后一直没找工作,也没和以前的旧朋友联系。
      他就待在他二十平米的出租屋,打游戏、点外卖、睡觉、打游戏。
      周而复始。

      老楼住在城市另一边,偶尔坐地铁穿越城市来看他。他挺乐意老楼来的,可惜地铁太挤,老楼倒不乐意常来。

      每次来了,往他比狗窝还乱的床上一坐,问:“还打撸啊撸呢?”
      “嗯,打。”
      “什么段位了?”

      “白银。”
      “白银算好吗?最高什么段位?”
      楼聿不答。

      “噢。”老楼咂摸着他的沉默,堆着笑找补说:“什么段位都蛮好的,也不用总是第一嘛。”
      老楼每次试图安慰他就会自动切换成普通话,很拗口,很艰难。

      “Poppy还好么?”楼聿推掉敌方水晶,摘掉耳机问。
      “蛮好,老样子。”
      Poppy是楼聿和林方秦同居那两年养的狗,边牧,据说是很聪明的品种,不过他们这只教了一年才学会一个“坐下”。
      主要是因为两位主人心不齐,一个想教,一个只想宠,这边手里拿着肉干想等Poppy做对动作再喂,那边已经拿出了两根肉干。
      他没少为这件事和林方秦吵架。
      林方秦说,Poppy只要健康、快乐就行。

      可是楼聿不这么觉得。

      想起林方秦,楼聿摸了摸电脑旁边的烟,拿出一根顺手就要点上,他回头看了眼老楼:“来一根?”
      老楼摇摇头,站起来整了整衣裳,“我要走了,你自己享吧。”

      “这就走了?”楼聿站起来送,站起来一瞬间头有点晕,撑了把墙才站稳,想起来他今天起床以后还没吃饭。
      每天周而复始的代码这天出了错,直接略过了“点外卖”环节,进入“打游戏”环节。

      老楼走在前面,没发现儿子没跟上,还在自顾自叮嘱和念叨,楼聿缓了一下还是一片黑,索性就没出去,撑着墙提高音量说:“慢点,到家了说,过马路当心。”
      “我晓得。”老楼这么说着,走到了玄关却没继续往前,楼聿等着,过了一会儿,听见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小林这个月要出差,狗没人遛了,我岁数大了,你们养的狗又大又闹腾,我遛不动,你要是感觉还可以,等哪几天天气好,带它出去玩玩吧,你也晒晒太阳。啊?”

      没有人应声,老楼轻轻碰上门走了。
      楼聿听着门关上的声音,慢慢坐回位置上,把没点着的烟点了,点上以后一阵咳,头更晕。
      一年来老楼没提过林方秦,没问过他们为什么分手,狗又为什么突然归他带了。
      楼聿也没敢问过——问林方秦有没有来找过他。
      他在大学里教了半辈子哲学的老爸似乎很清楚他哪儿坏了,不是爱情坏了,也不是脑子坏了。

      楼聿等眼前金色的星星淡去,面对电脑上的游戏结算页面发了会儿呆,才拿出手机点开蓝色美食软件点外卖。
      历史订单——再来一单——缺货——妈的——退出下拉——再来一单——根据需要提供餐具——付款。

      手机上有几条消息,楼聿点开来看了一眼,都是前同事前同学的慰问,还有一个以前没退的工作群,某位曾经找他打离婚官司的当事人艾特所有人让给他女儿的英语作文竞赛点赞。

      楼聿没回任何一条同事和同学消息,点开了群里的作文链接。
      题目是《美好的一天》,a wonderful day。

      “我心目中美好的一天是个晴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游乐园,妈妈会给我买玩偶,爸爸会让我坐在他肩上看烟花。玩偶很可爱,烟花很美丽,真是美好的一天。”

      他点了个赞,锁屏前不忘退了群。

      /
      听见林方秦的名字后楼聿在游戏中屡屡失误,两个小时掉了一个大段,收获数十条各种语言夹杂的辱骂。
      他关了电脑,盯着天花板发呆。

      林方秦还一直有去他家看Poppy。
      在他带着Poppy不告而别一年后。
      楼聿其实并不意外……因为他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如果林方秦没有那么好,楼聿倒不介意赖着他,拉他一起和这个崩塌的世界同归于尽。
      可是他……
      一阵没由来的心慌袭来,楼聿揉了揉胸口,拿起桌上的药瓶,数着日子和余量吞了两片。

      老楼不会出卖他,林方秦也不是一个会穷追不舍的人,楼聿不想示人的“秘密”是安全的。
      虽然他不知道老楼会用什么理由解释他的“消失”。
      楼聿立刻拿出手机给家里拨了个电话。

      “摩西摩西。”老楼的声音传过来,背景是零星狗吠。
      “你怎么和林方秦说的?”楼聿问。
      老楼似乎有点失落:“是你啊……”
      “你想是谁?”楼聿扬眉。
      “诶,没谁。”老楼说。
      楼聿没多问,允许退休老头有秘密,说:“林方秦,你怎么和他说我的?”

      “说你什么?”老楼说,“没说过你。”
      楼聿摸了摸脖子,一时没说出话来。
      沉默中另一头的犬吠声十分明显,老楼“啧”了一声,“小狗听出你声音了,我开免提,你和它说两句。”

      “真是养不熟的,他都多久没来看你了,巴巴地。”
      楼聿听见老楼的声音渐远,在吐槽Poppy。
      Poppy喘气的声音很近,像是就挨着手机屏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空气里只有近在耳边的喘气声,楼聿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坐下。”他说。
      铃铛很轻地响了一下,楼聿没出声,很快又响了一下,狗爪子拍在手机屏幕上的清脆声像扇了楼聿一耳光,老楼在旁边叹了口气。
      楼聿拿着手机坐了很久,电话挂断了。

      “为什么一定要学这些?”林方秦有一次摘了他的黑框眼镜,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抱住扑进他怀里的Poppy,认真看着楼聿。
      他案前摆着成堆的书卷,坐得腰杆很挺,摘掉眼睛后深度近视的眼睛聚焦不足,仍旧专注地落在一个人身上。
      楼聿扔了手里的书,“不学这些学什么?带出去遛别的狗都会,连中华田园犬都会转圈,Poppy可是边牧!我们赢在起跑线上。”
      “什么起跑线?”林方秦搓了搓狗的下巴,抬头问。
      楼聿偏过头,不看他,用力抓了把后脑勺的头发。

      “你最近碰上什么棘手的案子了?”林方秦问他,“等我发完这篇论文,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没时间。”楼聿站起来,拿起旁边的冰水一饮而尽,“你也别赶,好几天没睡好了。”
      林方秦笑了,一如既往让楼聿觉得很性感,“你没睡好才会发现我没睡好。”林博有理有据,“楼聿,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楼聿端着水走到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前,“如果不能做得比别人好,我宁可不做。”他转过身,看着林方秦,“如果不能追到整个学校最帅的学霸,我宁可单着。”
      “你太好胜,也太慕强,”林方秦无奈笑着,戴上了眼镜,Poppy 又跑回了楼聿身边。
      楼聿不满林方秦的话,抱着狗抬头问:“你不慕强?那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
      这话极其自负,是楼聿一贯的脾性,他昂起高傲的头,准备获得爱人的表白,但林方秦却沉默了,“我和你不一样。”
      “什么意思?”楼聿坐到他桌边,看着他问。

      语言上的交锋是他们调情的一种方式,两人一贯直来直往,互相揭穿对方的伪装,不会有人因此而较真,但这天楼聿却感觉到林方秦有一丝情绪闪过。
      他不擅长捕捉和安放情绪,林方秦一贯也没有情绪,因而当这样时刻出现时他便感到不安。
      “没有什么意思。”林方秦很快抹去了那一丝情绪。
      “去洗澡吧楼聿,你累了。”

      楼聿也十分厌烦别人提醒他累了。
      可林方秦不是别人,他只能咽下一肚子富有逻辑的话语,灰溜溜去洗澡。
      后来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
      林方秦似乎长了一双楼聿看不见的眼睛,总是追着楼聿去看他不想看见的东西。

      “楼聿,你再不睡觉,下次我通宵看文献你就没有话语权了。”
      “楼聿,生病了就请假,没你这个世界不会停转。”
      “人总会输的,包括你。”
      “楼聿你自以为是得可怕。”
      “小楼,我帮你和合伙人请了两天假,还买了去泰……”

      楼聿拽住林方秦的衣领,“我,不需要你怜悯我。你,也不要总是装作很了解我的样子。”
      林方秦的眼睛离他很近,黑色框架被他碰歪了,他用一只手正了正。
      那样令人厌烦的情绪再次在他脸上闪过。
      “去泰国吗?我们一起。”他静静道。

      是悲伤。
      那样的情绪是悲伤,楼聿后来才读明白,在他读明白自己的悲伤以后。

      林方秦是克制的,他一向如此。

      “哥,我配不上你了。”楼聿慢慢松开了他的衣领,“你找别人去吧。”

      /
      楼聿连夜带着Poppy离开他住了两年的、有落地窗的、租价两万一月的江景房,什么都没带走。
      林方秦听了他说的话气得偏头痛犯,听见他出门的动静追出来,看他手里只牵着一条狗,以为他是一时上头要出门遛狗泄愤,苍白着脸松了口气,只说了一句:“早点回来,外面凉。”
      “药放这儿了哥,别硬撑,多喝水。”楼聿还回了他一句,止疼药的塑料壳和茶几玻璃碰了一下。

      他是在林方秦气恼又无奈的视线里头也不回地离开的。
      他把Poppy带到老楼家门口,摁响了门铃,听见门后面传来老楼拖沓的脚步声后自己转身就去了医院,手里只攥着一张身份证。

      “我感觉容易衰弱和疲乏。”
      没有或很少时间,小部分时间,相当多时间,绝大部分或全部时间。
      楼聿冷着脸在第一个选项上打了个勾,扭动了两下身体。

      “我觉得心平气和,且容易安静坐着。”
      没有或很少时间,小部分时间,相当多时间,绝大部分或全部时间。
      楼聿毫不犹豫在最后一项打了个勾。

      “我因为胃痛和消化不良而苦恼。”
      没有或很少时间,小部分时间,相当多时间,绝大部分或全部时间。
      楼聿犹豫了一下,在第二个选项上打了个勾。

      “我无缘无故的感到害怕。”
      没有或很少时间,小部分时间,相当多时间,绝大部分或全部时间。
      “我觉得我可能将要发疯。”
      没有或很少时间,小部分时间,相当多时间,绝大部分或全部时间。

      楼聿闭上了眼睛,做测试的电脑屏幕白光映着他的脸。
      “不要怕,楼聿,我一直在这儿。”林方秦从后面抱住他的体温传到他手臂上,那是凌晨四点的双人床。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心里闪闪发光的人。别想了,睡一觉吧,我很心疼。”他低声说,一字一句。
      恋爱七年,林方秦从不说露骨的情话,但楼聿却觉得林方秦在怜悯他。
      “我不需要你心疼我,这没有意义。”楼聿哑声说。
      黑暗中他感到林方秦把头轻轻磕在了他后背突出的骨头上,蹭了蹭,头发摩擦衣料,发出细微的声音。

      主,怜悯我吧。
      随便谁的主,此时此刻。
      楼聿手腕僵硬地拖动鼠标,动作僵硬地把前面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改了一遍。

      “我感觉容易衰弱和疲乏。”
      相当多时间。
      “我觉得心平气和,且容易安静坐着。”
      没有或很少时间。
      “我因为胃痛和消化不良而苦恼。”
      相当多时间。
      “我无缘无故的感到害怕。”“我觉得我可能将要发疯。”

      /
      从老楼那儿领了遛狗的任务后楼聿一直没动作。
      他仍每天朝八晚十,不论外头刮风下雨,独自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维持着打游戏、点外卖、睡觉的无限循环。
      楼聿打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在力争上游,从没过过这么“堕落”的日子。
      摆烂也是一件需要学习的事。
      他自从用这句话说服了自己,便完美利用了自己的好胜心,从此力求在这个赛道上赛出风格赛出水平。

      开玩笑的,哥们儿现在是真心平气和且容易安静坐着了。
      不去遛狗这件事主要是因为……因为最近天气不好。
      是的,就是这样。
      绝对不是因为他看见某狗就会想起某人。

      当年楼聿在一众小狗里一眼看中了Poopy,不是因为它是聪明的边牧,而是因为它长了双和林方秦一样的眼睛。
      他曾经和很多人讲过这件事,得到的回应一概是疑惑和“别秀了再秀拉黑”,包括林方秦自己——他在听说此事后对着Poopy端详良久,又摘了眼镜照了照镜子,最后笑了,问他:“你是不是想挑衅我?”
      没人能懂楼聿的慧眼,但他并不失落,反倒十分得意,感觉就像得到了一颗全世界只有他知道放在哪儿的糖。

      和林方秦有关的很多事对楼聿而言都是这样大大小小的糖,他每得一颗就找个角落放好,供着,一颗都不吃。
      再辛苦,他也都只会想象一下那颗糖会有多甜,只是想象就足够让他感到慰藉。
      他从小就是这样,肖女士教导他:“想要什么,就吊在鼻尖前面追着跑,不可满足,要延迟满足。”

      这天阳光明媚,楼聿醒来后拉开窗帘,又躺回出租屋的小床上,闭上眼睛开始照顺序数糖。

      在一起第一年过生日,林方秦送过他一瓶香水,牌子还挺贵,他没用过几次,不舍得,至今还放在他们家储物柜里,和学位证书坐一桌。

      有一年他感冒,高烧不退,林方秦半夜绑着他去急诊,绑他的那条领带是林方秦送的,被他挣破了,他嘴上不说,心里气了自己很久,林方秦等他病好了又赔了他一条,并威胁他下次不乖,弄坏了就不赔了。

      正式执业后他第一次上庭帮当事人打赢了劳务官司,顺利获得赔偿,林方秦请他去S市最好的餐厅吃饭,他拿着菜单抠抠搜搜,最后只点了一个沙拉,林方秦无奈,加了两个菜。他中间出来偷摸把单买了,既肉痛又开心,那天林方秦狠狠收拾了他,他却笑得像个傻子。
      他现在也笑得像个傻子。

      寒风从窗缝里透进来一点,寒意让他一哆嗦,抬头一看,绿叶树叶子全掉光了,待机的电脑屏幕上闪动着日期。
      十二月十三日,他离开家的那一天。
      一阵彻骨的寒意让他一激灵,万一……他的糖已经没了呢?

      他从没想过这件事。
      理论上他知道林方秦可能会谈恋爱,理智上他也希望林方秦身边有人,可……他的糖就不见了。
      楼聿突然从床上蹦了起来——没有坐到站这个步骤——直接蹦了起来,落地时“咚”一声,脚底冰凉。

      他手忙脚乱地找手机,平日里不点外卖不受关注的东西难得要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楼聿直接把整个床垫掀了起来,手机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从地上捡起手机,点开通讯软件,手指颤抖着,把对话页面一直往下拉,拉到底。

      林方秦最后一次联系他是今年二月,情人节那天。
      他说,“楼聿。”
      楼聿每次眼睛扫过这条消息心都会颤一下,然后迅速扔掉手机。
      他强忍着扔掉手机的冲动,指尖颤抖着点开了林方秦的头像,灰色的城市建筑,从他认识林方秦那天起就没换过。

      照片页面顺利跳出来的时刻,楼聿松了口气,“没拉黑我。”他念道。
      不是一条灰线,中间一个点。
      是“朋友仅显示最近一年的朋友圈”,但一年都没有一条新的消息。
      只有一张置顶的照片。
      楼聿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轻轻点开了那张照片。

      楼聿和林方秦都不太爱发朋友圈,以前林方秦会转发行业大拿的新论文,中文英文法文德文,楼聿一篇都看不懂,就点个赞。
      他自己则是读书的时候发偶尔在自习室看见的窗外风景,工作了就发后半夜下班的城市夜景。
      一个比一个无聊。
      倒是楼聿毕业那一年,他们一起去青海湖骑行,两个人都发了不少照片。

      在天与地之间,浓郁的蓝色湖水像是要把人的整颗心吸进去,没有任何文艺细胞的楼聿看着湖面飞过的鸟,对林方秦说:“我觉得我很爱你,但现在又觉得,可能也没那么爱。”
      林方秦笑了笑,一如既往喜欢他的冒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他扯了扯楼聿冲锋衣的领口,帮他透口气。
      “不是。”楼聿抓住了他的手,隔着两层手套他握不到熟悉的触感和温度,又抓了一下,“我给不了你这么美的湖,但世界能给你,所以它比我爱你。”
      完美的论证,逻辑的闭环,碧蓝的湖水无边无际,高原旷阔又寂静,林方秦摘下自己的防风口罩,低头吻了他的无名指。

      林方秦置顶的就是那天青海湖一碧万顷的湖面。

      楼聿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把手机一扔,随意拿了条裤子就往腿上套,电脑桌边的夹克是他上回出门复诊的时候穿的,那是刚刚入秋的S市,医生说他“很棒,做得好”。
      他喜欢这句话,那一整天他都心情特别好,好到差点地铁坐错了方向。
      往他和林方秦的家坐去了。
      夹克扫过门框,寒冷的风挤着缝往里钻,楼聿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狂奔起来。

      老楼听见自家大门锁匙转动声,第一反应是来贼了,他立刻抄起手边的扫把,想说他六旬老汉天天健身,就是为了这一刻
      ——快十年没有进过家门的楼聿走了进来,低头看着钥匙,往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灰,“你怎么也没换个地方藏?”
      他抬头,看了一圈,喘着气问:“Poppy呢?”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放在客厅的粉色瓷碗能看出这里平时养了一只狗。
      “出,出去了。”老楼手里还攥着扫把,“你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楼聿这才摸了摸衣兜,拿出了手机,“忘了。”他说。

      “进来吧,儿子,进来吧。”老楼放下扫帚,走到玄关给楼聿拿了双拖鞋,上下扫了他几眼,嘟囔:“零下的天穿夹克,还当自己十八呢。”
      楼聿摸了摸手,后知后觉觉得冷,他一路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这会有点懵。
      “差不多吧,您不也是十八加四十么。”楼聿说。
      老楼拿着拖鞋作势要揍他,他扯了个假笑躲了一下,看见地上的男式拖鞋不像全新的,也不是老楼自己爱穿的皮面款。

      他心里莫名动了一下,一只脚踩另一只脱了鞋,伸进去时棉拖鞋底柔软,似乎还有余温,连尺码都刚好。
      “爸,”楼聿盯着地上的拖鞋开口,老楼往厨房去的动作顿了一下,“林方秦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楼聿问。

      老楼没作声,顿了一会,继续往厨房走,“你打个电话问他呗,我都十八加四十了。”
      “爸。”楼聿对着他的背影又叫了一声,“老楼。”
      “别撒娇。”厨房里传来烧水声,“喝茶还是喝咖啡?”

      “那他有新男朋友么?”楼聿换了个题问。
      厨房里烧水声越来越大,老楼在里面忙活,没答楼聿的问题,探头又问了一遍:“喝茶还是喝咖啡?”
      楼聿皱眉,扬声也又问了一遍:“那他有新男朋友么?”

      老楼终于从厨房里走出来,仍是不答,眼角堆起褶子,看了眼玄关。
      楼聿心跳停了一拍,攥了攥夹克衣角,慢慢回头,什么也没有。
      只有穿堂风吹过,把楼聿很久没剪的头发吹起来一点。

      他想多了,老楼说林方秦出差才让他来遛狗……而他自己搞砸的关系也没道理让老楼给他收拾。
      楼聿摸了摸后脑勺的头发,深呼吸了三下,“咖啡,谢谢。”

      “咖啡,谢谢爸。”

      脑袋后面传来异口同声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点点从寒风里走来的沙哑。

      楼聿的后脑勺瞬间麻了,连带着后颈,他僵硬地站在那里。
      随即脚踝突然传来轻微的刺痛,楼聿低头,看见一双熟悉的黑眼睛,睁得滴溜圆,亮晶晶看着他。

      “诶,诶。”老楼满脸堆笑又有些心虚地退回到厨房,边退边往门边扔了块肉干,Poppy闻到味道回头跑了两步又停下。
      走回来轻轻把前爪搭在了楼聿的拖鞋上。

      楼聿后背僵直,看着它,身后安静得像没有人,只有小狗时不时望过去的视线表明刚才的声音不是幻觉。
      他缓缓蹲下,Poppy粉红色的舌头急不可耐卷了上来,触感粗糙又温暖,然后踩着楼聿蹲下来的膝盖往后探头,一只宽大的手掌伸过来,打了个响指。
      楼聿闭上了眼睛,轻声说:“去吃吧。”Poppy蹦跳着去厨房里叼肉干,老楼眼疾手快把狗一搂,砰地把移门碰上了。

      敞开的客厅里只剩两个人。

      楼聿后背仍是一片麻,身后站着的人仍是一声不吭。
      他慢慢站起来,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侧头对着黑色大衣问:“你…不进来啊?”
      林方秦沉默的时间里楼聿听见自己的心一下一下重重地跳。

      过了很久,进门以来始终站在玄关一步都没动过的人终于往前走了一步。
      有点凉的手掌覆盖住楼聿的手腕。
      “爸,咖啡下次再喝。”他扬声对厨房说,楼聿还不及反应,伸手拽着楼聿的手腕就往外拖。

      林方秦劲很大,攥得楼聿手腕生疼,“哥。”他挤出一声,看着一直走在前面的人。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肩宽和头型楼聿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
      林方秦一声没吭,手里抓得很紧,连电梯都忘了坐,一直走下六层楼的楼梯,外面是冬日的阴天,卷着风开始有雨落下来,雨里夹着碎冰。
      停下了脚步。

      “林方秦。”楼聿从后面抱上去,林方秦没躲,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黑大衣上沾了雨水,一碰就湿成一片。
      他低头一言不发,蹲下来把自己的靴子脱了,楼聿立刻拉住他胳膊,手腕露出的腕表是楼聿留在家里的那一块,“……不用,不冷。”楼聿听见自己说。
      林方秦一声不吭,抓着他的脚踝就往靴子里塞,楼聿心里揪了起来,酸胀得发疼,顺着他的力道跪了下来。

      “我错了。”他哑声说。
      林方秦低着头,只露出冻红的耳朵和黑色的发茬,他摘下了黑框眼镜,透明的眼泪和雨滴一起砸到了地上。

      /
      以前楼聿和林方秦在家里打闹着玩,每次都是林方秦占上风,但每次林方秦最后都会让他赢——楼聿喜欢赢,林方秦擅长让他赢。

      七年里在他们两人之间,楼聿始终是那个更有掌控欲的人,他强势、说一不二,然后偷偷观察林方秦的反应,以明确自己的计划是成功还是失败。
      可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林方秦总有办法让他觉得自己很成功。

      不论是说要给林方秦一个惊喜,然后载他饿着肚子顶着蚊虫等八十年一见的彗星,最后两人熬得两眼通红发现彗星是后一天来。
      还是非要给林方秦办二十九岁生日派对,结果请来了一屋子穿条纹衬衫的林方秦同门师兄弟和年近七旬的导师一起唱卡拉OK。
      林方秦永远都会对他笑,无奈的、宠溺的、想说两句最后还是没说的,那些笑容。

      以至于楼聿忘了,忘了林方秦是一个强势的人。
      林方秦绑着楼聿上车,拒绝沟通,拒绝谈判,一只手支着额头,一只手绞着楼聿的手,一言不发。
      楼聿想听他说点什么,什么都行,说什么他都会点头照做,林方秦的沉默和眼泪就像他的死刑宣判书。
      拿着它把他带回了家。

      家中一切都和楼聿离开时没有区别。
      两双冬季棉拖鞋摆在玄关,灰色是林方秦的,蓝色是楼聿的。

      一板止疼药放在玄关进来的茶几,翘起的银色密封纸干净、崭新。

      落地窗的窗帘拉开着,静默的江景和城市的霓虹交相辉映,是楼聿曾经每天都会看的景色。

      他喝水的玻璃杯放在书桌靠近落地窗的一边,里面没有水,也没有灰。

      只有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打印纸,比楼聿记忆中杂乱。
      电脑旁边多了一只烟灰缸,和楼聿二十平米出租屋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林方秦跟在楼聿后面进门,碰上门后熟悉的客厅里两个人都没说话,他看见楼聿停在他的书桌边上,走过去收走了烟灰缸,放进了厨房。
      “我……”楼聿艰难打破沉默。
      “洗澡吧。”林方秦经过他时终于开口,“暖气打好了。”
      然后他径直坐到了书桌后面,推了推眼镜就投入工作,就像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楼聿懵懵的,收到指令就执行。

      浴室的浴霸灯是暖黄色的,花洒的水流也是,置物架上有一瓶打开后没有盖盖的洗发水,楼聿捋开冲湿的头发,拿起来多看了两眼,林方秦不会这么粗心。
      绿色洗发水瓶上标签贴泡水发皱,字迹模糊。
      回忆轰鸣着袭上脑海。

      “诶我买了瓶防脱洗发水,你试试,别像你导那样英年早谢。”楼聿站在玄关拆快递,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谢顶。”
      林方秦从电脑后面抬眼,看了他一会儿,说:“不必了,没有这样的显性基因。”
      “好吧,那我先试试,我看老楼这两年有点秃了。”楼聿搂着洗发水就跑。

      洗发水盖子很难开,水流冲着滑手,他索性直接把盖子转着拔了——他没少干这种事,林方秦看见了都会再帮他安回去。
      这次没有。

      水流直往下淌,太阳穴酸胀得像寒风里吹了一整晚。
      楼聿一直没掉过眼泪,一滴都没有。
      走的时候没有、在医院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住的时候没有、看见林方秦落泪时都没有。
      他其实感觉不到太多的情绪。

      他和林方秦都不习惯用情绪解决问题,林方秦偶尔会流露些许情绪,但都十分克制,不显山不露水,不为了让人觉察。
      楼聿每次想要读懂却读不懂的时候便十分沮丧,最终当情绪蔓延了一地,他们如出一辙的束手无策。
      温暖的水流倾泻而下,楼聿似乎能看见林方秦每天站在这里淋浴时看着这瓶洗发水的眼神,知道林方秦试图理解和猜想他心思的每一个环节,每一次最后都闭合不了的逻辑环。
      是他最终没有盖上也没有扔掉的瓶子。

      浴室移门突然被人拉开,寒冷的空气钻进热气蒸腾的淋浴间,楼聿睁开眼,转过身,林方秦还穿着那件雨水打湿的黑大衣,楼聿抹了把眼睛上的水,“我在。”他说。
      林方秦没说话,抽走了他手里的洗发水,“过期了,别用这个。”转身要再拉上移门。
      隔着蒸腾水汽楼聿用尽全力抱了上去。

      林方秦大衣上针扎般的毛刺感像是捅了他的眼睛,然后捅进了心里。
      “我做梦都想你,可我配不上你了,我不敢回来。”

      没人说话,楼聿感觉怀抱里的人呼吸的艰难起伏,松开了一点手。
      “我不知道怎样爱你才能让你相信我只是爱你。”林方秦哑声说。
      花洒仍旧在落下温热的金色的水流。

      “什么叫……你只是爱我?”楼聿茫然抬头。
      林方秦慢慢转身,低头把起雾的眼镜摘下,温柔专注的目光一如往常落在楼聿身上:“就是你活一天我就给你推一天轮椅。”

      /
      林方秦今天穿得很休闲,浅蓝牛仔裤灰色卫衣,戴着口罩,低头在看手机,黄昏的阳光透过地铁出口的窄门斜照进来,梦回大学树荫下的傍晚、约着自习但总是互相打扰的昏昏欲睡的午后。
      楼聿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决定拿到年终奖就去买一台相机。

      听见脚步声,林方秦抬头,仔细看了楼聿一眼,问:“顺利?”
      “当然。”楼聿把资料往包里一塞,小跑两步勾着林方秦的脖子往外走,“我告他名誉侵权,让他下次再在S市打官司都请不到律师。”
      林方秦不懂这些,没接话,伸手松松搭上楼聿的腰,“顺利就行。”

      “比起输了官司,被自己的当事人憎恨好像是更难过的事。”楼聿说。
      林方秦转头,看他笑容轻松,恣意的光重新在眼中闪烁,“因为你尽力了,小楼。”
      楼聿笑容更加灿烂,“我决定从今天起不爱名利了林方秦。”
      林方秦扬眉,预判了一句情话的话音。
      但他没说下去。

      “那你爱什么?”林方秦于是递了话。
      楼聿仍是不说,像是突然学会了拿捏情调。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就叫‘那能咋滴’,就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只能说这句话,怎么样?”楼聿话锋一转,又去了别的地方。
      林方秦笑了笑,跟在后面,“行。”

      楼聿扯掉戴了一天的黑领带,把西装随意甩在肩后,黑色的廓形落在平整的白衬衫上,发尾有些凌乱,遮住一点衬衫领子,“我可能要从零开始了。”他说。
      往来人流挤过他的肩,他没听见回答,回头正和林方秦四目相对,林方秦看着他说:“那能咋滴。”
      楼聿心漏跳了一拍,不舍得转过身去,倒着走说:“换你了。”

      下午的光迎面打在林方秦脸上,他认真思考时眉头微蹙,过了一会儿抬眼:“我去年写了一年的那篇论文没上我最想上的期刊。”
      楼聿脸色变了,脱口而出:“凭什么?”
      他情绪激动,不慎撞到了电线杆子,林方秦扶了一下,“你输了。”他说。

      楼聿脸色又变了几变,几经挣扎,他转过身和林方秦并肩走,囫囵道:“那能咋滴。”
      林方秦笑起来:“就是说。”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楼聿胜负欲爆棚时紧绷的脸。

      楼聿不躲,侧头抬眼,胜券在握:“最近淋浴间掉发增多,合理推测是你预备……”又开始囫囵道,“谢了。”
      阳光下林方秦眼镜后面的眉眼英挺,黑色短发打薄了还是一层一层,他看着楼聿笑容就没下来过,想了一下,准备就地假降让楼聿赢。
      “滚。”他笑。

      “耶!”楼聿振臂高呼,路人惊讶侧目,他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来。
      林方秦立刻松开拉住楼聿的手低头摸鼻子装不认识。
      “诶林方秦。”楼聿叫他。
      林方秦抬头,楼聿以迅雷之势拉起他的手,下一秒,一枚素净的银色指环套上了他的无名指。
      他们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停下了脚步。

      楼聿脸有点红,又迅速松开了他的手,很忙碌地举起了自己的手甩了甩,上面同样位置的银色指环在阳光下发出润泽的光。

      “明天起我不追名逐利了,我就追你。”说出了预谋已久的情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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