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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兰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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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潭县的牢狱许久没进新人,今天破例来了个,说是偷窃不成被打断了右手,交由县官处置,案件审理迅速,县官一声令下,狱卒便将人押解到牢房。
这一连串的事进展的过于顺畅,以至于狱卒对这个缄默顺从的小偷起了些许好奇心,他将牢门锁上,适才有心打量起对面容貌,视线往霉菌斑驳的地面扫过,定格在凌乱黑发遮掩下尖尖的下巴上,五官看不真切。
在押解过程中,他就发现犯人的年龄绝不超过十七岁,指不定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这么小的年纪却行事不端,恐是无父母照拂,他突生怜惜道:“手断了,疼么?若是疼,以后就不要行偷盗之事。”
他本是好心劝诫,岂料对方嗤笑一声,讥诮道:“你饱了?我要你管了么?我进来有人赎,你有么?”
“你……你!”狱卒被说的面红耳赤,情急之下说不出句反驳的话,直觉自己良心喂了狗,愤然甩袖而去。
但他行至一半,思来想去,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便倒回来唇齿相讥:“我竟不知你这种小贼,还会有什么志同道合、愿意出钱赎你的朋友,想必有,也不过同样是个贼吧!”
这次他没收到任何回应。
狱卒见人倚在墙角,右手耷拉着,腕处青青紫紫,可见伤势不轻,到底是心生不忍,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待会儿有人赎你,让我好找。”
“杜兰,他们叫我兰哥。”
几乎是在话刚落地的下一刻,另一个狱卒走来传话:“外头有个找叫什么杜兰的,估计是她吧,给了钱,放人吧。”
地上原本焉了吧唧的人,突然被注入活力跳了起来,道:“你快点放我出去,兴许我手还能接上。”
狱卒觑了她一眼,一时不知感叹这年轻人太能挨揍抗打,还是太不要面子。
外头的人等的有些急了,大声叫嚷:“兰哥,你在里面吗?”
杜兰刚走出去,看见自己那急得满地打转的小弟阿毛旁边,站着个纤长清贵的身影。
她有些不太能确定地叫出对方的名字:“小蛾?”
一旁的阿毛抢着解释:“是呀,我跑遍了满大街,也只能找到小蛾公子,兰哥你不知道,可把我急死了,我们快去找大夫,你手痛不痛?肯定痛死了吧?”
杜兰此时也顾及不上手疼不疼,她满脑子都是,怎么会是他呢?
至于后来,她是如何被带到医馆医治,大夫又嘱咐了些什么的,她都不知道了,她的脑子被小蛾,也就是那个青楼小倌占据。
记忆被拉回五年前,那时候她还只是最末等的匪帮成员,被安排的任务无非扫撒跑腿之类,有一日她在街上闲逛,眼尖地看见小蛾被一人困在角落猥亵侮辱,她本无意惹事,但她分明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平日里刁难她最不遗余力的匪帮弟子。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她故意引来衙役,解救了小蛾,同时顶掉了那人的位置。
或许是那时候无意救下的情节,招来了他现在的报恩。
但就算那样,她还是在想:他赎我的钱,是卖身来的么?又或者是他向别人借的?他就那么舍得?
杜兰从不认为自己的身边有什么好人。
街上的人看不起她,认为她手脚不干净,阿毛敬重跟随她,全是倚仗她那一手神偷,匪帮的人压榨欺辱她,帮主虽收她为义女,却从不照拂她。
这些烦心事真叫人头疼不已,她打住思绪,见小蛾将药包递到她手中,解了腰上的钱袋一并交给她,便要转身离去。
杜兰突然觉得手心发烫,她将他叫住,迟疑了片刻,说:“你赎我的钱,我会还的,还有药钱也一并找机会给你,你不必怕我赖账。”
“不用,我不要你还。”
他的语气很轻,但落在杜兰的耳中却无比重,引得她一阵头晕目眩,不知不觉将心里话宣之于口:“你是想要我日后罩着你么?”
他摇了摇头,不等她做出反应就走了出去。
杜兰愣在原地,直到阿毛在她耳边叫了好几声兰哥,才回过神,她说:“回匪帮吧,我的手这几天恐怕都不能好了。”
*
匪帮今日来了客人,看仗势似乎还是贵客,杜兰无心探听是何方的贵客,她撵走喋喋不休的阿毛后,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将钱袋藏进抽屉的暗格,将药包放进柜子里,原想躺床上休息。
岂料中途折返的阿毛,敲门喊道:“兰哥!帮主有事找你。”
杜兰:“是什么事?”
阿毛一向消息灵通,所到之处,传闻八卦皆逃不了他的耳朵,杜兰只是一问,答案基本上被猜了个大半。
阿毛说:“我刚刚听墙角,貌似是那客人主动提及你,他此次前来是为寻找自己失散十五年的女儿,兰哥,你说他找的会不会就是你。”
“找我的?”
杜兰略带疑虑地撇了一眼右手腕刚缠好的绷带,不管是不是,她没理由推脱帮主的命令,那个她名义上的义父,为她找回了亲生父亲么?
真怕,是一般无二的人。
“帮主,兰哥来了。”
杜兰走进堂屋,视线很轻易被左侧白衣玉冠的陌生男人吸引,男人同样也在看她。
见人到了,帮主向人介绍:“清河兄,这位就是匪帮唯一的女娃,叫杜兰、兰哥,不知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男人不置可否,而是起身询问:“你的手怎么了?”
杜兰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就莫名想笑,她说:“自己摔断的,被人打断的,怎么?与你何干?”
帮主呵斥:“不得无礼!”
“清河兄不要见怪,这孩子从小到大野惯了。”
“无妨,”男人从怀里拿出玉章,“既然你想知道,那我这就告诉你,与我何干。我乃百生门掌门,门派掌印为证,而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父亲关心女儿,理所应当。”
杜兰暗自思忖:百生门?是那个修仙之人皆心驰神往的门派么?据他所说,我竟有一丁点的可能,是修仙之人的孩子?
帮主讶异道:“此话当真?”
杜清河正色道:“真的不能再真,她样貌太像她娘生前的模样,举手投足,连语气中的七分苦傲也别无二致,无疑了。”
帮主仍有疑虑:“兄台若无信物佐证,恐遭心怀不轨之人冒名顶替呀!”
杜兰刚从身世之谜的震惊中回神,现下又将帮主话中的“不轨之人”默念几遍,嚼碎了吞进肚中,不禁笑嘻嘻道:
“二位不必争论,我实在不欲做这个不轨之人。这位仙长,你说你是我爹?这年头还真是随便一句话就能做人父母的。我只知道我自小无父无母,哪里是什么高贵的掌门之女?我只不过是这清潭县底下一个小小的平民罢了,不敢妄想。”
杜清河急了,他竭力解释:“不!兰儿,你确是仙门血脉,不信!你将你的血滴在掌印上,同族人的血可以与本宗法器相容。”
在堂屋一众人灼灼的目光下,杜兰耐不住压力,最终将左指尖咬破,将血液滴在掌印上。
血液竟化作一丝红色融入了玉肉中。
这下就连帮主也再无话说了。
杜兰脸上有些挣扎,她问:“所以呢?”
杜清河见再无争辩,不容置疑道:“你随我回宗门可好?现在就回去。”
现在回去?
这时,那个纤长清贵的影子又浮现在杜兰的脑海中,她拧了拧眉试图摆脱那抹影子,为什么这时候会想起他呢?除他之外,她此前小偷小摸,欠别人的钱可不少。
她思索片刻说:“我欠人钱没还。”
杜清河了然,示意侍从将钱袋递上,说:“钱是小事,归祖认宗才是大事,此前的债,为父替你还了,你要做什么,今日之内做完,我们明早启程。”
杜兰并未推脱,她单手从钱袋中掏出几块银锭给了帮主,随后在杜清河与帮主双重震惊的目光中,跑出了堂屋。
待她身影消失,杜清河忍不住感叹:“仁兄,这孩子被你养的可真是一点不矜持,还望她命中劫数,能被她这性情冲淡些。”
*
站在清潭县的街口,杜兰说:“阿毛,你和我一起去把钱还了。”
阿毛抱着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忍不住问:“兰哥,你以后还会回这里么?”
“多半不会了,所以要还完再走。”
至于怎么还,总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去吧?阿毛刚要询问,却见杜兰将碎银以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角度,抛向掌柜的抽屉,稳稳落在银票上,待到将抽屉锁上,那曾经不翼而飞的银子,好似从未从里面拿走一样。
对杜兰的神偷技艺,阿毛一向是叹为观止,这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则更是令人咋舌。
他们就这么还了一路,行至街末,旁边巷子里传出拳拳到肉的闷响,那些腌臜的谩骂也充斥其中,杜兰凝神细听了会儿,无非是欠钱没还的被债主找上了。
阿毛看着钱囊中的余量,道了句:“兰哥,我们快些走吧,别管这些破事了。”
“等等。”
某种神秘的牵引力量促使着她走进巷角,她看见被围堵群殴的人,赫然是。
“小蛾公子?”阿毛惊呼。
追债的见有闲人干扰,大喊:“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滚远点。”
杜兰眼神复杂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小蛾,本不该管闲事的她问道:“他欠了你们多少钱?”
那为首的高瘦汉子面露诧异,打量着杜兰的衣着道:“怎么?你要替他还?他欠我们东家二十两银子,已逾期三月未还,连本带息的五十两,若是你能够替他还清,我们一帮人也好交差,只不过冤有头债有主,我劝你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杜兰偏头示意,阿毛肉疼地将银元拿出。
“这是五十两,你们放人吧。”
银元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光,汉子接在手中掂量一下:“倒是一分不少。”
众人见目的达到,便识趣地撤退。
杜兰上前扶起小蛾,他惨败的脸色与单薄的身形,使他像一片摇摇欲坠的秋叶。
他蹙眉问:“你哪来的钱?”
杜兰笑道:“不是偷来的,不会污了你的手。”
将小蛾带至医馆,交付好药钱后,趁他阖眼休憩的间隙,杜兰带着阿毛又回到了匪帮。
此时日已西垂,红光打在光滑的驰道上,交织出一种绮丽的美感。
“阿毛,剩下的银子你自个儿留着,藏好些,别那么快被别人找到,我以后不会来这了,也难再罩着你,你有了钱干脆找个事干,别像从前那般。”
“嘿!兰哥,这话可一点都不像从你的口里说出来的,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杜兰看着阿毛摸索着钱包偷乐的样子,终于还是弯了唇角。
回到匪帮后,杜清河差人送来了接骨膏,叫她敷上,说是只消一个时辰就可痊愈。
鼻尖萦绕着药膏的苦香,她感受着右手腕的丝丝凉意,在脑海中缓慢构建百生门的影子,她想:这修仙之人的东西,既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那修仙人的世界,会不会成天是刀光剑影,打打杀杀?以至于需要这种有奇效的药物呢?实际情况恐怕比人间要凶险万分!
她这么漫无目的想着,很快遁入梦乡。
不过就在当晚,杜兰睡得格外不安稳,半夜突刮大风,紧接着是骤雨,夜风与雨水混杂着击打窗户,外头电闪雷鸣,风声狂啸不止,光线将树影一再拉长,蔓延在窗纸上。
在一声响彻天地的雷声过后,她实在是无法入睡了,她从床榻坐起,视线落在摇曳的树影上。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那是一阵令人难忘的异响,既不是风雷雨声,也不是树叶摩擦的声音,而是敲门声,高频率的敲门声,像是蝉从腹腔发出的最后呐喊,又或者蜻蜓为逃脱追捕的拼死挣扎。
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敲门?还是这样敲门?恍惚间,她好像看见有人的影子斜斜打在窗纸上。心想怕不是匪帮弟子记恨她寻得生父,故意捉弄她?真无聊。
她缓步朝门边走去,那阵响动也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清晰。
杜兰厉声警告:“谁在外面?”
敲门声戛然而止,对方用沙哑而冷淡的男音说:“我是小蛾。”
杜兰虽心有疑惑,到底还是开了门,她看着浑身湿透、泛着冷气的瘦弱少年道:“你大半夜找我有事么?”
少年的睫毛像一对湿漉漉的扇子,一个劲地扇个不停,他踌躇片刻,软声乞求:“我想和你走,我想离开清潭县。”
杜兰不知他从哪得到的消息,但看他形貌如此落魄可怜,刚才的怪异感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顽劣与捉弄,这么多年来,何曾有人低声下气地求过她?寻遍记忆的每个角落都不曾有。
她逼近一步,几乎和他的脸只隔了两寸。
“白日里,我替你还了钱,恩怨已消,现下是你来求我,想和我走?那我问你,你愿不愿意为奴为婢?做我一辈子的仆人?”
看着少年眼中渐渐浮现的惶恐,杜兰突然笑了,她摆手道:“我没那个意思,我不过说说罢了,你回去吧。”
她退回屋内,正要合上木门,一只白莹莹的手臂横叉进来,冰冷的雨水顺着指尖滴落,她听见他透过门缝妥协的声音。
“杜姑娘,我……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