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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送至都城后,朝廷对于北境驻扎做出调整,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变动。
与此同时,东临不仅派使臣送来降书,还承诺会补足这些年落下的进贡份额,一时兴起的狼子野心,使两国数年来杀伐不断,不仅仅是大渠,就连东临子民也在盼着偃兵息戈的到来。
都城下来旨意,卫长卿半跪地听旨,御史宣读半天,北境但凡能叫上名的将领都有封赏,单单除了封季同。
卫长卿神色凝重,回头看了一眼封季同所在的营帐,因腿伤未愈,卫长卿便没派人去叫他。
御史接连三次催促他接旨谢恩才有了回应,起身后,卫长卿才拉着对方细问起来。
两人同生共死这些年,好兄弟的心态他自是清楚,封季同对于功名利禄不甚追逐,一心只想早日结束战事,但卫长卿觉得他不该一生平淡,只做一个农夫太过屈才。
御史径自下了高台,示意卫长卿跟上,避开人后,这才照实说来。
“小侯爷光顾着打听别人,自己的事情倒半点不留意,上回都城派来的那些人有东侯府里头的,他们带回去的不止是捷报,还有小侯爷您在营里做的出格事儿。”
卫长卿一脸惊诧,随即便领悟过来:“当时封右将生死未卜,我这才让他家夫郎在跟前照看,就这点小事,他们也要拿来做文章?况且是我下的特赦,和季同有什么关系?”
御史摇摇头:“既能做出文章,便是可大可小,小侯爷您有爵位在身,又是旁系宗亲,国主如何都是顾着你,只不过封右将他……嗐,小侯爷心中自是清楚。”
“呵……”卫长卿不禁冷笑一声,“北境这几年伤亡共计三万余人,原是再多的血也捂不热权贵们的心。”
“封右将即便是授衔入了都城,无根无势终归也是要成为他人的垫脚石,小侯爷义重,却也不可意气用事。”
御史曾是卫老侯爷的门生,于卫长卿自是知无不言。
卫长卿气得原地咒骂了一通,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和封季同解释,毕竟这件事是他一手导致。
如今远在北境,都城的事情他无法使力,只能等今后回了都城,再想办法替封季同要回原本属于他的封赏。
近日来都城连着派了两批人过来,上一批十日前就已离开,带着刘乡绅义送的队伍一起,如今还留在军营的就剩郁屏和翰音了。
北境的留守兵力做出了巨大调整,与东临挑起战事前一致,营地只留两千人马,无职称士卒一律解甲归田。
而那些立有重大军功的将官,或被召至都城委以重用,或发散回各自家乡另派差事。
上次大败东临,封季同已是七品骑尉,如果这次封赏之列有他的名字,那么按理来说足以在都城得个一官半职。
然而事出突然,他废了一条腿的事情也传得众人皆知,大渠历来没有重用瘸子的先例,至多感念其有功,解了兵籍之后追加薪俸或让其回乡任职。
却不想一切正合了封季同心意。
在外熬了几年的将士们得知自己终于能归家,各个跳着回营收拾行囊,里里外外热闹非凡,衬得封季同和郁屏所在的营帐无比冷清。
翰音也在,之前封季同受伤的事被卫长卿足足瞒了五日,等他知晓时大哥已有所好转,可随后又听得军医说右腿情况不妙。
刚才宣旨的时候翰音跪在最后,自始至终都没听见大哥的名字。
营帐里没外人,翰音皱着一张脸说了好半天,他从来没有眼馋别人的想法,只是为大哥感到不忿。
原本只是些孩子话,封季同却较真起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已经倒下的人,他们尚且连家都回不去,更别说明日的荣华和封赏,倘若真要论说不公,绝不能是我封季同。”
这些天他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只不过步步都要依靠拐杖。
郁屏一句话都没说,默默替他收拾东西。
这几天封季同始终郁郁不乐,这会儿正支着拐杖站在掀开的门帘前,给翰音说教时也是板着一张脸。
他的语气重了些,翰音虽懂道理,可仍旧为大哥觉得委屈,被训斥后红着眼跑开了。
封季同在北境待了这些年,要收拾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几件东西郁屏翻来覆去的摆弄,心思不知道游离到了哪里。
听连老军医的意思,封季同有极大可能会变成一个瘸子。
两人朝夕相处这几日,气氛愈来愈暖,好像就差那么一两步就要冲破屏障,可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搞得谁都没了心思。
就像十六的月亮突然被啃食掉了一块,弄得赏月的人满脸唏嘘。
郁屏并非介意要与自己厮守的人有了缺陷,而是想到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在遭遇这种打击后,他的心态是否还稳得住。
根据他这几天的观察来看,封季同稳住了,但又没有完全稳住,更像是把情绪积压着,一不小心就要泄洪。
离营定在次日辰时,伤兵与回乡的士卒一起出发,算是相互照应。即将融入大部队,打量的目光也会随之增多,郁屏想着夜里以自己的方式开导一番,免得封季同在回去的途中临时发作。
晚上洗漱过后,郁屏就将帐帘的系绳从里打好结,免得翰音或者卫长卿突然造访。
相处了这么些天,两人同睡一床已经毫无隔碍,甚至在伤重之时,封季同因为药力需疏解时郁屏都有在场见证过,只不过那时封季同以为他睡了。
炭炉没有开到最大,帐内多少是有些冷,郁屏将油灯搁到床头,然后和衣坐在床上。
开导人的工作看来并不好做,郁屏心中早就有了方向,无非就是以自己的故事来证明对他的遭遇能够感同身受,然后阐述心意,表明决心,总之希望自己能有些分量,让对方找补一些缺失。
几番欲言又止,让演戏多日一直心虚着的封季同更加心虚,郁屏的脸上写了担忧,还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激昂。
“嗯……明天就启程回家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郁屏所能想到的最好开头,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封季同看得心中一震。
封季同想法很简单,那天他突发奇想拿自己的腿来做文章,很少一部分是因为想试探郁屏。
说试探也许有点过分,可能就是一个感情白痴笨拙的想得到一点信心,结果郁屏没表露出半点嫌恶,反而愈发的小心翼翼,这一切可以说正中他下怀。
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自己。
上一世封父殉国不久,因北境战事吃紧,他不得已也上了战场。
一个农夫家的儿子,因为老将军的庇护和爱重,忽而有了能够平步青云的可能。上一世他有一腔热血和野心,但终究被一面倒的战局所击溃,最终同身边所有人一样,成为猿鹤沙虫里的一粒尘土。
重生后,机缘之下归家一日,那一日看似平平无奇,可家人聚首时的喜悦成了迷雾里的一束火把,之前所有不顾及自身安危的冲锋陷阵,忽而有了更为明确的根由。
也许是心性突然转变,也许是心底最深处的那份恋家撑不起上一世有过的野心,总之随着战事一点点扭转,他愈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曾经为之拼命的又是什么。
安定的国之下才能有一个安定的家,所有人都是为这个在拼命。
卫长卿出身显贵,骨子里有生而高人一等的意识,封季同与他投契,且屡立奇功,在他眼里自然不是凡夫俗子,他与老将军一样,在那条越走越高、也越走越峭的路上与他助力。
然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封季同被万家灯火的温情浸润了十余年,一个人向往什么,会选择什么,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
他只想在万家灯火里点燃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灯,火光照耀之处,能看见自己的家,还有那个与他厮守到老的人。
所以他毅然决然的放弃了那条鸿途,先是刻意让御史撞见郁屏在自己的营帐,再是借用腿伤来躲避封官授衔,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在朝廷知道自己是个废人后,无论自己曾经有过多少丰功伟绩,都不可能被重用。
一切算计得刚刚好,眼下只剩郁屏身上那一点红利还没吃进肚里,正好他发话了,封季同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首先,他掩去脸上几种复杂交错的情绪,只剩颓丧,“我能有什么打算,倒是你,是不是该为今后再谋一份出路了。”
两个人都靠坐在床头,一人搭着一条毛毡,中间还留出能躺下一个孩童的间距。
郁屏闻言调转过头来,身后的油灯在他周围洒上一层暖黄色的光晕,这样一来,反而脸上的表情看不太真切。
“我需要谋什么出路?”
封季同这是什么意思?
听语气,大概是又有恼火。
封季同仿佛在黑夜里与他对视,一切干扰元素通通被吞噬,只有热切想得到回应的孤勇。
“我现在这样,算不得一个好的托付对象,当初我娶你进门全然为了照看家中幼弟,好在你我还未行夫夫之礼,这点有益于你再寻个好人家。”
郁屏原还满腔热忱,不料被他这番话浇了个透心凉。
他心都动了,结果对方来跟他分析利弊,还是打着为他好的旗号。
这是什么狗血桥段?偏偏要淋到他身上。
“怎么着,你这是回去就要给我写放夫书?”
那些痴男怨夫才会有的对话绝不可能从郁屏嘴里吐出,封季同最好别激他,激化了指不定会做出点什么事儿来。
原本还占主导位置的封季同,突然有些把控不住方向,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只能搏一搏了。
“如果你想,我现在就可以写。”
一个拥有好人卡且即将残障的人,用冷静至极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极其应景,让人觉得这是他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点体面。
郁屏好半天都没回话,就静静的与他对视。
脸色虽颓败,可目光有神,封季同此刻的表情是矛盾的,让郁屏有些摸不透。
“行吧,那你现在就写。”郁屏说完就掀开毛毡下床,然后去翻之前收拾好的行李。
仅一盏油灯,光线不算充足,加之郁屏心里窝着气,难得手劲大了些,将原本收拾好的东西弄得一片凌乱。
找了好半天,还是没找到纸笔,郁屏蹲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将手里的东西一撇,有些气急败坏道:“咱俩要真有了夫夫之实,你还会放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