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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干杯时请你想起我 ...

  •   又是同学聚会。

      大学四年幽灵一样的独居生活让我变得厌人无比,一想到还有四个小时就要不得不和一堆陌生又本该熟悉的人坐在一起喝酒,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下午两点就开始焦虑。

      “有什么好焦虑的,”宫侑不置可否,“你高中在这种席面可是冲得最快的那拨人。”

      “彼此彼此。”我毫不客气地回敬宫侑一记眼刀。他继续阴阳怪气,直到宫治端着几个小碟子撩开后厨的门帘,闯进我和宫侑莫名其妙的弩张氛围中才作罢。宫侑最近和弟弟闹了些矛盾,具体细节我没问,左不过就是他想白嫖豪华金枪鱼饭团而宫治不让这样无聊的小事。他们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在为这些无可厚非的事情争吵,二十多岁了还和高中一个样。我作为自高二起就被迫站他俩中间的“公证人”,习惯得像翻了毛边儿的书,你俩只管闹,反正天也不会真塌下来。

      塌下来也无所谓,反正最后有宫治顶着。

      宫治在两个不速之客的桌前放下小碟,新出炉的饭团还冒着热气,氤氤氲氲,米香四溢。我抢先宫侑一步,双手合十,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我开动啦。”

      毛狐狸坐我正对面,见状翻我一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开动了。

      我原本心情就不算好,此刻跟说不出半句好话的宫侑面对面,益发沉默。好在一有美味饭团,二有永远站在我这边的宫治。宫治做好手头的工作,没解下围裙就向我们这桌走来,我自觉地往里挪了个位置,拍拍原本的板凳。他没说什么就坐了下来。

      “新米?”我与他咬耳朵 。

      “嗯,前辈前阵子才送来。”

      宫侑不爽了,一边说小情侣谈恋爱出去谈,一边骂骂咧咧站起来。我趾高气扬地扮了个鬼脸,没纠正那句“小情侣”,气氛总算缓和下来。后来我们又没头没脑地聊了会儿,我问宫侑近期的赛事,他问我律所实习有没有意思,期间宫治始终一言不发地抱着饭团啃。吃完,宫侑说那晚上见,我没好气地嗯一声,他则幸灾乐祸地走了,留下我和他的胞弟并肩坐着。

      这会儿没到饭点,店里除了我们不见其他人影。我和他一人一口慢条斯理地啃饭团,他先吃完,拍拍手收了碟子进后厨,再回来便直接在我对面坐下,单手撑下巴,直勾勾地瞧着我。宫治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紧身T恤,印有“宫”字招牌的鸭舌帽摘下放到一旁,露出一颗黑乎乎软绵绵的脑袋。我被他盯得有些窘迫,极不自在地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果不其然,等我咽下最后一口,他就抽了一张纸巾递到我面前:

      “去转转?”

      去转转。高三最后一节晚自习下后,宫治也总这么问。有时还不等下课,他就出现在我们班后门,跟宫侑那头骚炫的金毛并立,探头探脑显眼得不行。更多时候,他会一个人来找我。那时宫治还染着银发,校服裤腿总是理不清楚,一长一短地堆在小腿上,一看就知道才从排球馆出来。我一开始还会编个由头骗过值班老师,后来懒了,直接大摇大摆地出去,问就是上厕所。老师看在我成绩还不错的份上甚少计较,只是视线透过我落到窗外鬼鬼祟祟的少年身上,啧啧地笑了笑。偶尔也看不过去,出声提醒我距高考只剩下xx天了,心思收一点。

      我们两个班的教室都在四楼,以前还有学生找教务处闹过,说高三时间本来就紧每天还要费七八力地爬上爬下多麻烦,教导主任笑眯眯的用毕业生更应该注重身体锻炼为由,打回了学生的提案。这场小闹剧并没有在我的生活里掀起什么风浪,除了睡过头哼哧哼哧爬楼梯的时候想起来,在心里跟着附和了那位勇士几句。宫双子更不必说,体育生可从来没把四层楼划入运动量的范畴。高三后期,我读不下去书了,还会叫上宫治和我一起绕着楼梯间转。

      数不清的夜晚,宫治和我穿梭在黑黢黢宛如深海甬道的走廊里,声控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现今我已经忘记太多十八岁的细节,譬如与他走在一起的自己是什么心情,脸上露出怎样的表情,又与他说了哪些不着调的话。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没办法一一回忆起过去那些发誓一定要记住的事情。遗忘之于十八岁的我会是一场足以毁灭世界的灾难;但现在,我心头顶多铺着浅浅的一层遗憾,却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探讨这算不算一种自我背叛。

      我今年就二十三了,去年法考二战成功上岸,马不停蹄就投入到实习和毕业论文的准备中,如今姑且能算半只脚踏入了社会这道窄门。最先发现自己好像再也回不到十八岁是在大二升大三那个暑假,我留在东京没回兵库,白天打完工,傍晚就去公园散步。那时候学习和就业压力还没那么逼人,我纯粹不想回家面对父母过度的关怀,纵如此依旧躲不过连环炮问。爸爸极为担心我死在东京街头,妈妈则害怕拮据又不肯向家里要钱的我被路边小哥拉下海。“东京坏人很多的。”早年在银座丢了钱包的妈妈正色道,这事从两年前我报考东京的大学开始就一直挂在她嘴上。我还是会每周固定时间与他们视频通话,毕竟暑假不回家意味着,下一次再见父母已经是新年了。尽管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挂念他们。

      盛夏晚间也燥热得很,打工结束后我总是叼着一根快融化的冰淇淋,在公园转一圈才慢悠悠晃回公寓。路上常常偶遇许多溜出来玩的高中生,说说笑笑地从我身旁掠去。我穿着大裤衩人字拖,忽然觉得这一幕极为熟悉,好像很多年前我也是这群在公共场合同伙伴笑闹个不停的小孩的一员。我花了些力气回忆几年前的自己,脑子却混沌得好像灌入了几十斤水泥,只是很快,我便平和地受了这个事实。

      融化的冰淇淋滴到脚指头上,低头,一排蚂蚁被我踩断了队伍,正忙乱地爬来爬去。夜风吹鼓宽大的T恤,我闭眼,平静如水地想,哦,我真的不再是青春期满脑子怪奇物语的小孩了啊。想着,冰棍也吃完了,我把残留着甜味的木棍扔进垃圾桶,转头走向夜幕深处。

      回不到青春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兜兜转转,我身边的人都没有离开。

      我接过宫治递来的纸巾,问他想去哪儿转。他说哪儿都行,兵库变化很大。我勾起他的指头,也没看他,睫毛在阳光下扑闪。那就随便逛逛吧,我说,脚步随视线一道投向店外。宫治顺从地被我勾着手指,肌肤传来即使在大汗淋漓的酷暑也不愿意松开的温度。现在还只是初夏,兵库风和日丽,我与他沐浴在太阳不加掩饰的注视中,露在外面的胳膊有点晒。

      自我念大学起,兵库似乎就开始从细枝末节的角落一点一点发生变化。大一寒假,在稻高门口支了三十年棚子的关东煮消失不见了,听说嚷了三年“管理”的城市规划局总算向那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伸出制裁的“毒手”。但据宫治所言,关东煮和笑眯眯的老夫妻还在,只不过搬进了稍远一些看上去更正规的店铺里。那跟不在了并没什么区别,我说,至少我记忆中的那家超好吃的关东煮已经关闭了。我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估计不太好看,因为宫治不等我解释就搓了搓我的额发以示安慰——他在找不到话可准确表达情绪时就爱这样,动作迅捷又精准,我只能慢吞吞地翻白眼。

      后来再回家,街区建起更多商业店铺,五花八门的LED灯取代记忆中朴素无趣的店名。去年百货大厦一楼最里面的游戏厅竟然给拆了,高中在那儿办的卡里还有两百块没用呢,气得我对着光秃秃的水泥地大骂混蛋。但说到底,兵库还是兵库,变化的也都是些除了我之外没人在意的角落。譬如宫侑就非常不理解我为何对关东煮搬迁一事感伤,在他眼里我揩个鼻子都算突发恶疾。

      可正是这些不值一提甚至灰扑扑的角落构成了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我的兵库。

      此刻,我和宫治并肩行走在崭新的商业大道,难得感慨:“兵库发展还挺快的。”

      “有吗?马马虎虎吧。”

      也是,除开最近忙着准备东京分店的事情之外,宫治似乎一直留在兵库。这么说,家乡的经济益发繁荣对宫治而言是难能可贵的机遇,他应该很高兴吧。我偷瞟了一眼他的表情,没成想直接与宫治深灰色的眼瞳狠狠撞了个满怀,尽管早已不是第一次四目相对,我还是愣忡片刻,慌慌张张地别过头。

      “怎么了?”

      外形方面宫治变化不大,性格上也还是从前我认识的他,如果不谈染回的黑发的话。

      “没什么,在想你好像没变化呢。”

      看得出来宫治这次也对我发散的思维感到无语,但他只是又好气又好笑地将双手交叠放到脑后,拉长语调。

      “是是是——”

      “......阿治。”

      “又怎么啦。”

      臭狐狸没好气地答道,眯缝的双眼懒洋洋地睁开一线,顺着我的眼神望去。下一秒,狐狸眼就睁得溜圆,脑勺后面的手也措手不及地悬在空中。

      “好久不见。侑那家伙没跟你们一起吗?”

      百货商店门口,眼皮恹恹地耷拉下来的角名伦太郎视线在我和宫治之间逡巡,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是。他还没恶劣到硬要跟着你们散步的地步。”

      而角名身边那一头清爽干练的短发的北前辈,一边教训角名开玩笑注意分寸,一边朝我们招手。

      “北前辈好!”

      哪怕毕业五年了,见到前辈还是会下意识地绷直身体呢。宫治略显慌张地问好,手臂已经乖巧地垂在身旁了。我把这人的变化尽收眼底,更憋不住笑。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摇头晃脑地做起鬼脸。

      “晚上前辈也去吗,同学聚会。”

      “嗯,阿兰也在路上了,大耳说他会迟到一会儿,叫我们先开始。”

      “银岛也说正在电车上,估计两小时后到。”角名补充道。

      排球部的大家都来了啊,晚上场面估计会很热闹。我腹诽,与宫治交换了个眼神。他此刻看上去很愉快。毕竟他们是他的青春,是他十八岁终夏的光辉岁月。念及此,我也跟着雀跃起来,早先对同学聚会的抵触和不安也消散了大半。我和他之间,至少有一个人是真心快乐的就够了。

      我们四个像恶霸一样横走在马路中间,步伐一致,太阳追在我们后面。宫治很快就从一开始的拘谨走出来,和北前辈就下一个季度的合作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起来。角名则与我咬耳朵,彼此简单聊了聊近况。

      “说起来,这种时候宫侑不在还有些想念他呢。”

      说到最后,角名发出总结性的一声叹息。我也跟着叹气:“是啊,像街头混混一样压马路这种事,少了他总觉得缺了点意思。”

      “喂喂喂,不要用这种语气念我的名字啊,搞得我像是死了一样。”

      忽然,一只手揽上角名的肩头,宫侑那颗见了心烦不见又怪想念的脑袋硬生生挤进我和角名之间,吓得我大叫一声抬手就要打,换来宫侑不住地哀嚎。

      “哎哟哎哟,阿治你快拦着点她啊我要被打死了!”

      宫治见状,默不作声地往北信介那边移了移。宫侑面上立刻变得五彩斑斓,他咬牙切齿嘟囔着我可是很记仇的,一边求爹爹告奶奶地求我手下留情。

      什么嘛。

      我看了一眼柏油路上五个人东倒西歪的倒影。

      这不是跟过去一模一样嘛。

      在我和宫治正式相识之前就已经对宫双子久仰大名。那时的他们凭借双胞胎、帅气的面孔和出色的球技闻名校内甚至兵库县,想不知道都难。那时我还在跟宫治班上的另一个男孩交往,偶尔与宫兄弟在走廊擦肩,一来二去也混了个眼熟。

      再说话是我同男孩分手后三天,我去办公室交作业,正好撞上从办公室出来的宫治。他脸上还带着被老师训斥后的不耐烦,五官烦躁地皱成一团。近距离观察,宫治长着一双精致漂亮、眼尾上挑的狐狸眼,下颌线的走线锐利,怪不得那么多女孩子倾慕他呢。我看愣了神,直到宫治低着嗓子说了声借过,才发现自己一直挡在门口。

      我小声道歉,本以为传闻中脾气暴躁的宫兄弟会说些什么挖苦人,没成想宫治点了点头,正要离开时,还叫住了我。

      “喂,你不是那个,那个谁的女朋友吗?”

      我有些不快,但还是耐心地回复说:“我叫吉野吉。”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宫治还没来得及说话,走廊那边就传来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阿治,慢吞吞的像个老太太一样干什么呢,快点。”

      是宫侑。闻声,宫治凶巴巴地朝那边大吼:“催什么催,你才老太太!”

      吼完,他转向我,微微躬身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方才的凶神恶煞还有一些残留在面中,吓得我一动不敢动。

      我是宫治。他如是说道,飞速地抛下一句自我介绍后,就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奇怪的运动少年。这是我对宫治的第一印象。

      青春期的少女很轻易就能看穿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喜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宫治表现得再平淡,排球部的其他人也绝对算不上云淡风轻。自那天起,原先那帮以宫侑为首在校园里高居话题人物的少年们不知道抽了哪根筋,每天放学都挤到我们班门口张望,鬼鬼祟祟窃窃私语,我和宫治的名字夹杂在他们的闲言碎语中。宫侑还时不时故意提高嗓音,咬牙切齿。这群幼稚男高一被我注意到就作鸟兽散,跑得比谁都快。我从一开始的莫名其妙到怒火中烧不过短短三天时间,好在本姑娘也绝非善类,第三天,我抢在他们之前就举着扫把叉着腰,守在班门口,大有与之决一死战之势。他们几个甫一出现,我便用扫帚敲了敲墙壁,发出清脆响亮的咚咚声。

      “事不过三,你们几个有事说事,别磨磨唧唧地天天堵在人家班门口。”

      宫侑那时眼中流露的惊恐与赞赏之色我终生难忘,角名在他后面冷不丁地说着什么我都说了你这样迟早要惹怒别人。其他几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男子高中生也一脸“我就知道”的神情,只有宫侑顶着那张同双生子一模一样的脸蛋死鸭子嘴硬:“干嘛,我就来看看宫治那家伙喜欢的人长什么样不行吗?”

      角名满脸写着这人没救了,绝望地捂住脸。

      想来这鸡飞狗跳的场面正是我与他们友谊的开端。

      在稻高校门口的关东煮还会支起一片阴凉的时候,在街边还开满老土又无趣的服装店的时候,在百货大厦里的游戏厅还没倒闭的时候。

      我们也曾像现在这样歪歪扭扭,横行霸道,丝毫不担心下一秒可能就会被后来的行车撞上。

      不,比起现在,那时的影子要更纷乱更耀眼,更不知天高地厚更天真,也更充满勇气。

      我哑然失笑,这时,原本置身事外的宫治牵起我的手,轻轻捏了捏我的掌心。

      我没管宫侑和角名那写满“哟哟哟光天化日下就动手动脚的臭情侣”的鬼脸,惊愕地看了一眼宫治。宫治眼底盛蓄的宁和抚慰了我躁动不安的心绪,我深呼吸,重新向前迈出脚步。

      “走吧,”我说,“时候不早了,吃饭去。”

      “走走走,饿死了,吃拉面去。”

      十八岁的我,是否也像二十三岁的我一样说过类似的话呢,我实在记不太清。此刻,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又被那群熟悉的面孔围绕着,他们有的跟从前不无二致,除却久未谋面脸颊上难免带上的腼腆;有的换了个闪亮亮的发型,惹来酒席间老同学们的声声调笑;有的刚下班不久,还没来得及换下西装就匆匆忙忙赶来,成年人的疲惫藏在面对旧友不自觉咧开的笑容之下。

      我呢,我现在是何模样呢?

      是一事无成的毕业生?东躲西藏不愿意直面人生的社会人?是并没有如愿考上名牌大学辜负了妈妈的期望的失败者?还是考了两次法考才勉强拿到律师资格证的笨蛋律所菜鸟?

      我逐渐看不清,如果我真是这般丑陋的模样,为何他们还像从前那样向我绽放真挚的笑颜,递来真诚的问候与祝福?为何他始终紧跟着我,不曾分别?

      我喘不上气,趁着热闹悄悄离开包间,躲到天台抽烟。

      天台。稻高综合楼也有一个天台,四楼,颤悠悠的又破又败。我高一就和朋友猜测学校什么时候拆楼,到我毕业那天也不见教务处颁布什么通知。也多亏校方的视而不见,综合楼的天台成为我的秘密基地。

      后来,又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比起排球部的声势浩大,宫治对我的追求显得无比“鸡贼”,他特意挑在我“手持扫把痛打宫侑”风波平息后一个多月,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这期间他与胞弟和友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不过从他再见我时脸上不自然的抱歉和拘谨来看,还是蛮令人浮想翩翩的。

      宫治个子高,头发染得银色偏灰,乖顺地贴着面颊。我发现他之前,他正坐在楼梯间,长腿在狭窄的楼道显得有些局促。看见我后,宫治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不自觉地抿唇,避开了我的视线,眼神妥帖地放到别处。

      “吉野,你好......”

      “......你好。”

      我停下脚步,仔细地瞧着宫治俊秀的面庞和小腿健康的线条,奇怪的运动少年缓慢地站起身,轻声说:“前阵子的事,很抱歉。”

      “你说那个啊,没关系,没对我造成什么困扰,你不用放在心上。”

      宫治先是松了一口气,很快又露出纠结的神色:“那,你一会儿......”

      “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一会儿有空吗,可以......”

      “可以?”

      “哎,没什么!”宫治重重地说道,转移话题,“你喜欢吃拉面吗?我知道学校附近有家面馆很不错。”

      嘘,请别告诉别人,那时我的校服口袋里其实装着一包从爸爸房间顺来的香烟。表面温和实则叛逆的坏孩子准备趁着还手握大把可供挥霍的时间的青春期,到天台偷偷烧毁乖巧的面具。

      我伸进校服口袋的手捏了捏皱巴巴的纸烟盒,看了一眼眼前少年湿漉漉的狐狸眼。最终松开了。

      “好啊,正好我饿了。”

      很久以后,我还是溜去天台点燃了那根烟。只是这次,宫治也在我的身边。

      那是高中时代最后的一个晚自习,我和宫治拨开走廊间兴奋不已、压抑良久的高三生们,好不容易才会面。

      “怎么这么多人,挤死了。”

      宫治忍不住抱怨,我笑嘻嘻地回头看了周遭乌泱泱的人群一眼:“毕竟一会儿要喊楼呢。”

      好吧,宫治也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对高三生来说,再没什么比喊楼更令人心潮澎湃的了。彼时的高三组团嗡嗡作响,教学楼上空酝酿着潮湿而紧张的期待。

      “不是说喊楼吗?为什么没人喊。”

      周遭乱七八糟的声音太嘈杂,宫治俯身与我咬耳朵,我也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可能大家都在等第一个人吧。”

      宫治若有所思,几秒后,他倏然抬起脚边空了的水桶——那是班上同学早间才从饮水机上换下的——用力地用它敲打栏杆,动作响彻云霄,比敲击声更嘹亮的是他随后的喊声:

      “吉野吉,高——考——加——油!”

      我瞪大双眼看向他,只见他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我旋即大笑起来,在全校升腾的呼喊中从宫治手里夺过水桶,也学着他的样子敲响栏杆。

      “宫治!高考加油!前程似锦!”

      “哦哦哦!”在高三组团上课盘桓已久的、高考生门积攒三年的疲惫和期许伴随着宫治和我的叫喊,终于倾盆而下。越来越多的同学扯着嗓子,喊出三年又三年的失望、不甘和勇气,喊出三年又三年的纯真、不舍与青春。

      人声鼎沸中,我与宫治对视,从彼此亮晶晶的眼睛里看见十八岁意气风发的自己。

      再后来,我们紧握彼此的手,劈开摩肩接踵的人群,溜去综合楼的天台坐着吹风。

      教学楼那端还不住地传来学生此起彼伏的合唱与呼喊,我和他的嗓子早就经不起折腾了,此刻他不知道从哪儿顺来一罐啤酒,我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喝吗?”

      “抽吗?”

      异口同声。

      彼时的风景,穿透天台酷暑的夜风,拂面而来。

      我任凭十八岁的回忆跨越千山万水终于找回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指间的香烟无声地燃烧着,晚风缱绻又残酷地滚滚袭来,自我的指尖牵出一条长而又长的白烟,勾起我,和天台那边的他。

      同十八岁的夜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站在这里的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小姑娘了。我朝他挥了挥手,“抽吗?”

      “来一根。”

      他接过,叼在嘴里凑到我跟前借火,右手虚虚挡在我们之间防风。我这才发现他垂在一边的另一只手正握着一罐啤酒。我禁不住笑了,肩膀连动着脸庞都跟着一起微微颤抖,烟头飘下的火星若有似无地燎到他的手背,宫治啧了一声。

      “笑什么?”

      “跟以前一样啊,高考前那晚。”我指着他带来的啤酒罐说,“天台,香烟,啤酒瓶,逃离人群的我和你。”

      他看向夜色,沉默不语。

      兵库县在我们的脚底沉睡,我上半身的重量都搭在栏杆上,头发在空中晃荡。

      “宫治啊……”

      宫治啊。

      你十八岁的时候有想过十九岁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吗?

      我的意识好像困顿在十八岁那一年走不出来了。十七岁的时候我对十八岁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自己被未来杀死的模样。当我真正十八岁的时候,却惊奇又必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并且没有勇气去死。于是就没有于是了,好像我只需要度过十八岁,接着每年我都是十八岁。你呢?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畏惧过长大,我有一瞬真的很想一直是个小孩,但也只有一瞬、只是想想而已。

      宫治静静听我说着,等我终于说完、长舒一口气,指间掉落一截灰白的烟灰,才缓缓地开口。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喜欢你吗?”

      我灌下一口他的啤酒,成年人的小麦饮料咕嘟咕嘟地滑过喉咙。

      “说说看。”

      “因为那个时候只有你一个人不会把我和阿侑连在一起。”他平静地述说着,“那时总是这样啊,一提起宫治就会想起宫侑,宫治是宫侑的双胞胎弟弟,这种事不是人尽皆知吗。”

      “可是,”宫治掐灭香烟最后的一丝火光,直勾勾地探入我的眼底。“只有你会把我当做我,只是我。”

      我在这般炽热的眼神下崩塌了心神,残存的理智唤醒一些青春期的记忆,好像那时我确实会跟朋友强调宫治是食堂有饭团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念及此,我故意别过头,干巴巴地说:“是吗,我不记得了呢。”

      他没有纠结我的口是心非,跟我一道看向兵库的夜。

      “如果没有长大的话,就不能抽烟了吧。”

      他喃喃自语。

      “是啊,也不能光明正大喝啤酒了。”

      我也压低了嗓音,胡乱说道。

      那晚的记忆又滚滚涌来,我侧头,用温凉的目光描摹他明显成熟锋利了的侧颜。

      我记得那晚最后,我们在辽远的离歌中生涩的接吻,一个混着淡淡的烟味和小麦发酵气味的吻。

      如果没有长大的话。

      我拉了拉他的衣角,宫治转过头,对上我潮热的视线。他的气息喷吐在我的鼻尖。

      同样混着烟味和啤酒味的吻,同样的天台,同样的吉野吉和宫治。

      一吻终了,宫治悄声说:“一会儿干杯的时候如果还在不安,就请想起我吧!”

      我点头,经他牵着,走回包间。

      这是一条又漫长又艰苦的甬道,由数不尽的失望、泪水和荆棘构成。可握着我的那只手是那么温暖,好像永远也不会松开。

      回到包间之前,我最后一次回身看了一眼甬道那端。刹那间,高考最后一科结束的当晚不容置喙地浮现在心头。

      那天,我,宫治,宫侑,角名伦太郎,还有银岛结,东倒西歪地横行在空无一人的泊油路中央。宫侑和宫治一人手持一瓶啤酒,角名和银岛走在他们二人之后,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而我走在众人之前,领着这群少年走向充满未知的深夜。我放声高歌:

      “Before we get on the bus and cause no fuss

      前往远方,毫无烦恼

      Get a grip on yourself it don't cost much

      找回自己吧,那并不用付出很多。

      Free to be whatever you

      自由地做你自己吧”

      起先只有我一人在唱,后来宫治也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加入了进来,再后来宫侑和银岛结也一同乱七八糟五音不全地唱起来。角名伦太郎拿起手机,一边习惯性地嘲讽大家疯了,一边忠实地录下这疯狂而自由的一幕。

      “Whatever you say if it comes no way, it's alright

      无论你说什么哪怕毫无意义,都很好

      You're free to be wherever you

      你可以自由地做自己

      Wherever you please you can shoot the breeze if you want

      你可以在任何地方说任何话如果你想

      It always seems to me

      对我来说总是这样”

      最后,角名伦太郎收起手机,朝深邃的夜空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扭捏地喊道:

      “毕业快乐。”

      *

      “吉野?”

      角名的呼喊将我从回忆中拽了出来,我转头,宫治正帮我抵着门,而门的那端,角名朝我递了一杯白酒,他身后是喝得面色通红的老朋友们。

      我深吸一口气,抬腿,向前迈出最后一步,走入甬道这头。

      “来了。”我高举朋友递来的酒杯,大笑着欢呼道:

      “干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干杯时请你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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