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长相思》
文/朝嬅
.
我与谢淮的亲事,国朝人人皆知。
那是父辈定下的姻缘。
彼时天下尚未大定,谢淮的阿爹与我的阿爹都是追随陛下起义的功臣。
只可惜,我阿爹没能活到陛下登基。
他在淮楚一战中身先士卒,壮烈殉国。听说他的头颅被敌人悬挂在高高的城墙上,十分凄惨。
阿爹长于乡野,是个孤儿。后来毅然决然追随陛下起义,与同为孤女的阿娘成亲后有了我。
他这一生最放不下的也是我们母女。
谢叔父在阿爹的灵前,掷地有声地定下了我与谢淮的亲事。
他说,只要他还在,谢家还在,那么便会永远护着我。
也许我这一生注定亲情缘薄,阿娘在听闻阿爹殒身的噩耗后一病不起,没几日也撒手人寰。
至此,我真正成了没有爹娘的孤儿。
陛下怜我孤苦一人,便收我为养女,教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与众皇子帝姬们玩于一处。
天下安定后,我作为忠烈之后被封为帝姬,封号定为朝阳。
陛下说,希望我能如初升的朝阳一样永远向阳而生,这一生能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他还说,这也是我阿爹和阿娘的愿望。
.
狭长的宫道上,宫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谢小将军要回来了。
谢淮,回来了。
我又惊又喜地回到坤仪宫,女儿家那点小心思显露无遗。
皇后心思细腻,她笑了笑打趣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了。方才陛下命人来传旨,后日要在紫宸殿设家宴。一来是为着你的及笄礼,二来是贺咱们谢小将军首战告捷。”
我脸色微微泛红,害羞地嗔了声:“娘娘!”
“我知你脸皮子薄,这说起来,你和阿淮除了小时候玩的亲近些,这些年两个人可是淡了不少。既是往后要做夫妻的便不能这般羞怯。”皇后笑着拍了拍我的手,柔声嘱咐道。
我点了点头。
如皇后所说,我与谢淮近些年交集似乎少了许多。
上一次见他仿佛还是前年,太子阿兄娶妻时遥遥一见,他站在人群中独树一帜,俊朗清逸,浅浅一笑时能迷倒上京不少贵女。
视线望过来时,我慌乱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心脏砰砰跳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暗自欢喜。
我喜欢谢淮。
我永远记得五六岁那年的初冬,那会儿阿爹阿娘堪堪过世。
我每日缩在屋子里默默掉眼泪,不愿意告诉傅母,更不愿意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
那时候,是他每每入宫来陪我,他总能发现我红肿的双眼,满脸闷闷不乐。
他会陪着我荡秋千,会说着趣事儿哄我开心,也会揪着我的发丝逗弄我。
他是疼爱我的哥哥,也是我少时最喜欢最依赖的人。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呢?
我有时候总是落寞地想着,十二三岁么?我们渐渐长成了少男少女,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我们渐渐明白了身上婚约所赋予的责任。
所以无论是宫宴或是禁庭中遇见,他总是执礼唤我“帝姬”,神情是说不出的庄重。
我情愿他唤我的封号或是小字,也总比帝姬这冷冰冰的称呼强上许多。
他长成了清朗俊逸的少年,我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可是我们却渐行渐远。
.
我及笄那日是个雪天,鹅毛大雪,漫天飞舞。
命妇们皆候在正殿外,十分隆重。
我身着锦衣华服双膝跪地,叠手举到眉间叩拜,如此三次。
在礼官们朗声唱和祝词中,皇后嘴角噙着笑意站起身来,亲手将八宝玲珑簪插在我的发髻上。
“望尔日后能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皇后和声看着我道。她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看向我的眼神中有欣慰,更有骄傲。
我郑重其事拜了拜,嘴中念着:“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语气无比恳切。
皇后点了点头,眼角似乎有点点泪水。
礼成,桂女官亲自将我扶起身来,笑着道:“恭贺帝姬及笄。”
乐陵阿姊也来执我的手,笑盈盈道:“算着时辰,阿淮该是到了。阿念,咱们一同去宴席吧。”
我微微一笑。
那天的雪很大,轿撵在雪地里行走颇为艰难。
我心里头既是忐忑又是欢喜,不由得紧紧地攥着手,以此来缓解紧张。
乐陵阿姊倒是笑了笑,看出我心中所想,她悠悠道:“阿念,你从小最是藏不住事儿的,我一看便能知道你所想。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想阿淮了?”
我面色泛红,忙低着头佯装没听到。乐陵阿姊却不依不挠,我们嬉笑打闹到一处,忽然不知为何,轿撵剧烈摇晃起来,颠了片刻方才停住。
我手紧紧地攥着扶手,待稳了些方才抬眸望去,是一顶宽大的马车迎面过来。
乐陵阿姊皱了皱眉头,还未开口说话。只见那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容,男子十八九岁的年纪,乌黑的头发被一顶玉冠束着,整个人透着一股高贵和生人勿近的气息。
是谢淮。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脸上露出盈盈笑意,想要开口说话,只是下一秒笑意便被凝固在脸上。
因我看到他身边坐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身姿窈窕,楚楚可人,此时正亲昵地与谢淮说着话。
我彻底愣住了,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乐陵嘴角扯了一丝笑意,语气中带了丝打趣的意味:“阿淮许久不曾入宫,一来便带了个清秀佳人过来,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谢淮执礼唤了声“帝姬”,神情十分恭谨。
他还未说话,身旁少女便弯了弯眉眼,巧笑倩兮道:“臣女是信阳侯之女徐氏子佩,参见乐陵帝姬,朝阳帝姬,二位帝姬长乐吉祥。”
说罢,她勾了勾嘴角看了眼谢淮,谢淮脸上一闪而过的恬淡的笑意,虽是一瞬却被我眼尖地捕捉到了。
那一刻,我心里像是被揪着一样疼。
这样的笑容,我已经许久不曾从他脸上看到了。他看我时只有庄重和肃穆,说不出来的疏离,仿佛从未有过少时的情谊一般,仿佛我们只是君臣。
我低下头,只觉得心里有些苦涩,自嘲似的笑了笑。
“徐子佩。”乐陵喃喃念了声,方才恍然大悟,“信阳侯府徐家,那便是阿淮的外家了。所以,徐小娘子是阿淮的表妹?”
徐子佩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俏皮地点点头。
谢淮微微颔首,语气淡淡的:“子佩自幼长在雍州,没规矩惯了的,还望帝姬恕罪。”
徐子佩听了便不高兴了,她扯着谢淮的衣袖,不满地嘟囔道:“我才没有,阿淮哥哥,你不能这般冤枉我。”
他们如此亲昵的样子,我看着竟觉得眼睛刺的疼。
愣了半晌,我才张了张嘴,语气故作平静地提醒道:“乐陵阿姊,家宴快要迟了。”
乐陵点了点头,方才道:“既如此,便快些过去吧。阿淮,咱们一会儿再叙。”
轿撵又被抬起,我忍不住回头瞧见徐子佩扯着谢淮的衣袖,满面稚嫩可爱,她似乎是在撒娇,这样活泼灵动的模样让一贯肃穆的谢淮眼角都带了一丝笑意。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家宴上,正是一派热闹时。
谢淮到时身后还跟着徐子佩,按理来说,徐子佩该跟着谢淮的阿娘谢夫人落座,但她却紧跟在谢淮身边,一刻也不愿分开的样子。
惹得一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三殿下话中有话的打趣:“咱们阿淮可真是艳福不浅,又是端庄秀丽的阿念,又是清丽可人的表妹,啧啧,这福气啊可真是旁人几辈子艳羡不来的。”
乐陵立时皱了皱眉头,毫不客气地回怼道:“三兄,你以为阿淮是你么?日日在外寻欢作乐,阿淮和阿念可是有婚约的。”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谢淮和我身上。
我倏然便脸红了,忙端起果酒一杯又一杯下肚,以此来掩饰我的尴尬。
皇后见状,笑盈盈道:“乐陵心直口快的,不过两个孩子自幼一起长大,便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既这般,倒是该张罗张罗婚事了。”
谢将军和谢夫人都点了点头,笑着道:“但凭陛下和娘娘做主。”
陛下也含笑看着谢淮,目光中满是赞赏,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浅笑道:“阿淮,你意下如何?”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聚在他身上。
我亦是抬眸,便那般盯着他,心里却忍不住打鼓。
谢淮看不出什么神情,他忽然起身走至殿中央,郑重地拜了拜沉声道:“臣心中只有驰骋疆场报效祖国之心,唯恐耽误帝姬,臣恳求陛下和娘娘将这门亲事作罢。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关。”
这番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没有人料到谢淮会这般说。
便连我也愣在原地,半晌我看见谢将军满面怒气,忿忿不平道:“孽子,还不给我住嘴!陛下,孽子一时鬼迷心窍,方才所说皆不作数,还望陛下恕罪。”
陛下敛了嘴角笑意,隐有几分不满,“谢淮,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与朝阳帝姬的婚约乃是父母之命,然臣志在疆场,不愿被情爱所困。臣自知今日对不住帝姬,往后但凡帝姬所求,臣皆会应允。只求陛下能作罢此亲事。”谢淮执意相求,神情是说不出的坚定。
沉默了半晌。
乐陵拉着我的手以示抚慰,又仰头看向谢淮,愤懑道:“谢淮,罔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与阿念青梅竹马多年情谊,你竟在她的及笄之日这般伤他的心,你可对得起她?”
谢淮沉默半晌,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皇后娘娘看着我不免叹了叹气,心疼道:“纵使陛下不允,你与阿淮往后也不过成就一对怨侣。阿念,人一辈子那么长,与其在后来的日子里头将情谊消磨光,倒不如及时止损,这世上还有更好的男儿。”
是啊,这世上还有更好的男儿。
可是我心里只有少时那个陪我长大的男孩儿。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伏在皇后娘娘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自晓事后我从未这般失态过,这些年学着做端庄温婉的帝姬,做谢氏未来的宗妇,我都快忘了我曾也是个喜欢哭鼻子的小女孩儿。
皇后娘娘命人打了一盆水进来给我净面,我沉默地坐在榻上,看着白雪皑皑的外头,依稀也是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他带着我在禁庭中打雪仗。
一团雪球扔在身上,我们在雪地里头蹚过,嘻笑打闹的声音几乎是传遍了整个殿宇。
他扯着我和乐陵,三殿下一同玩儿,一边作弄我,却又时时看顾着唯恐我受伤了。
我闭了闭眼,一行清泪缓缓流下。
那个性情开朗,笑的恣意欢快的谢淮终究停在了少时无忧无虑的岁月里,如今清冷倨傲,少言寡语的少年将军已然长成,他不再是那个只对我一人百般维护的谢淮了。
“娘娘,我还想见他一面。”我张了张嘴道,终于下定了决心,又添了句,“最后一面。”
澄碧亭被雪所笼罩着,厚重的帘子被掀开时,谢淮挺直腰板坐在小几前,此时正微微失神着。
我微微颔首,“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