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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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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又来了电话。”
“嗯,知道了,我会解决的。”
“解决什么?再花钱找个人充当父亲的角色,去学校里替你开解辩护?”
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真皮沙发上,指间夹着的香烟兀自燃着,朦胧的烟雾将其笼罩住,只有那双漆黑的眸子清晰可见,格外具有压迫感。他说话时眉头紧蹙着,仿佛对这种频繁接收班主任来电控诉的日子极其不耐烦。
段青寂将只燃了小半的烟掐灭,抬手将领带扯松了些,而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玄关处的少年身上。
林屿阔的身上套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装,暖黄色调的灯光洒下来,也照亮他那清俊的脸庞。只见,他垂着眼,漆黑的眼睫遮住眸子,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而他身上却伴着浓重的酒精味,哪怕隔着段距离,段青寂也能清晰地闻到。
墙壁上的钟表兀自运转着,指针此刻刚巧停留在三点整的方位。
已经凌晨三点钟。
段青寂揉了揉太阳穴,说:“明天我会去学校一趟,和老师谈谈你最近的表现。”
“谈谈,表现。”林屿阔抓住字眼,重复了遍,他扯扯唇角笑了下,顺势问:“那是不是还要打印一份评分表格,认真评估一下我现在还算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孩子?”
段青寂轻易地感知到他话语里夹着的刺。
阳台窗户大开着,呼啸的冷风持续性地向室内席卷,没能将那令人厌烦的酒精味冲淡,甚至卷携着往复地往口鼻处扑去。
喝醉的人的意识也似乎愈发昏沉,不再清醒。
林屿阔勾着冰冷的铁质钥匙圈的手指蜷缩了下,他的姿态格外松散,身子向后倾靠着房门,仿佛他话里的讽刺针对都是段青寂的错觉。
“我去朋友家住。”林屿阔这么说。
他的手刚绕到后头搭到门把手上,就听见那道沉稳的声音发问:“朋友?那个姓顾的?你班主任和我说,犯事的时候都是他在挑唆你,你现在是准备怎么?干脆放纵自己,自甘堕落、同流合污?”
“不是他。”林屿阔笑了声,说:“是我新谈的对象。”
他慢条斯理地拉长尾音:“男朋友应该也算朋友吧?”
门“嘭”得一声关上。
彻底将两人隔绝在两方世界。
段青寂良久才动,他彻底解开领带,呼了口气,但心底纡结的烦闷却无论如何都疏散不出,堆积在胸口,令人呼吸时都觉得不大通畅。
段青寂走到窗边,便看见一辆碳黑色超跑停在家门口,而降下的车窗后,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那个叫顾知然的男生,也是白日里递到他办公桌上的资料里出现过的面庞。
林屿阔走到跑车前,拉开车门坐进去。
跑车如同离弦的箭,快速窜出去,只留下条灰白色的车尾气,尽显萧条落寞。
段青寂单手插兜站在窗边,吸了根烟,视线虚虚地落到遥远处孤零零的路灯上。此刻的他,是否和那个路灯有些相似,无人作陪,孤独地守望。
最近这段时间,段青寂才意识到,没了林屿阔的房子究竟能有多安静。
而这种令人厌恶的死寂,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如果那天他没……..
段青寂紧了紧牙关,克制自己不再细想下去。
在跑车开出别墅区时,林屿阔的手机电量告罄,直接陷入死机的黑屏。
林屿阔随意地将手机扔到脚边,不再去管它。
顾知然单手转着方向盘,听见声响,瞥了他一眼,问:“又吵架了啊?”
“没。”林屿阔笑了声,像是自嘲的笑,“挺和平的,连话都没说两句,刚开门就告诉我他明天要去学校。”
“段叔叔不是挺忙的吗?听我爸说,段叔叔最近好像在负责珉和集团的破产重组案,忙得分身乏术,居然还特意为了你抽出时间去开那破家长会,对你已经够好的了。”顾知然踩下油门,将跑车车速稍微降低,在这片荒寂无人的区域漫无目的地溜着弯,“要是我领养个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老早就把你扔海里喂鲨鱼了。”
林屿阔撑着脑袋,看着窗外,他实在是被灌了太多酒,随着顾知然吐出的每个字眼钻进耳朵里,他的脑袋也愈发胀痛,仿佛下一秒便要就此炸开。
顾知然的话还在继续:“要我说啊,段叔叔你俩就是代沟太大,刚好你又是叛逆期,所以才越吵越凶,好好沟通一下,什么都好说,美好家庭指日可待。”
“我和他,只差了十一岁,他现在也才刚三十岁而已。”
“差三岁都有沟,你俩中间快隔上个盆地了,而且像段叔叔这种黄金单身汉,一切经历都用到工作上了,日常也没什么娱乐活动,还要腾出时间来照顾你,自然更不懂现在年轻人的社交方式,和你沟通时候难免让你不顺心,他那头保准更受气。”
林屿阔眸子微动,看向顾知然。
顾知然将车停下,扭头和他对视,问:“看什么,我脸上有花啊……..你不能要吐了吧?”
顾知然心底警铃大作,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刚准备将纸全都塞林屿阔的嘴里,避免他真给自己上演一出一泻千里,就看见林屿阔慢悠悠地扭过头,说了句:“他看着比你都年轻,别叫他叔。”
林屿阔将车窗降下更多,感受着鼻腔里被冷空气填满,胃底翻山倒海的感觉总算是缓解不少。
顾知然看着他的后脑勺,唇角抽搐,最后只憋出来句:“段叔叔是看着年轻,但也不至于这么说我吧,你小子这张嘴都上不了飞机,而且我叫‘叔叔’是表示尊敬好吧,总比你一口一个‘段青寂’要强,也就是段叔叔不跟你较真,要换了别人,你这寄人篱下的情况,说不准还要叫爹呢。”
这点,顾知然还真没说错。
林屿阔是被段青寂收养的。
林屿阔幼年丧父,后来母亲改嫁,自己跟在祖父身边长大,但祖父年老体衰,身子始终不好,在林屿阔十一岁那年便撒手人寰。
而林屿阔从小性格孤僻,与远房亲戚的关系都不大好,甚至连具体称谓都不大记得住,更别提谁能大发善心地将他带回家养着。
一场葬礼,哭悲的哭悲,叙旧的叙旧,只有林屿阔一人站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大家生怕将这个拖油瓶朝到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也平白多了笔花销。
在大家看来,祖父的遗产不多,只有乡下的一座老房子,位处偏僻地带,虽然留给了林屿阔,也不值什么钱,自然没人多费力气去争抢。
而当时的段青寂初入社会,作为法学院的毕业生,就业竞争激烈,还被人骗过钱,蜗居在出租屋里找着实习工作。而他赚到第一笔钱的工作,就是祖父委托的。
是起受骗导致的诉讼案。
段青寂赚了两千块。
两千块很少,但对于当时的段青寂来说,算是解了燃眉之急,至少足以解决接下来的温饱问题。而祖父也察觉到他生活的窘迫,另外多支付了一部分费用,这笔钱是在结案会面时,祖父偷塞到段青寂口袋里的。
这笔钱是自愿给予的,是善意的,对于段青寂来说,这种善意也是无力偿还的一种债务。
在一年后,段青寂再次接到祖父的委托,这次他没有收取费用,算是还人情债。
但还未待案子开始,便收到了祖父的死讯,没成想,他们再次会面,是在丧礼上。
祖父的黑白照片挂在最前头,静默地微笑着,看着在场的每一分悲喜哭笑。
阴阳相隔。
段青寂很快便找到了祖父邮寄过来的照片中的那个男孩。当时林屿阔才比他腰高点儿,却像个小大人一样,对已逝去的生命毫无畏惧惶恐,连滴眼泪都没掉,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特没人情味。
也特别可怜。
段青寂问:,“想好以后的生活要怎么过了吗。”
林屿阔语气平平地回:“你的雇主死了,你还不走吗。”
就像是在告诉他,别多管闲事,我是死是活都和你没关系。
葬礼结束,大家都直接离开,没人准备出手安置林屿阔这个孩子。段青寂很清楚这种时候该用哪种手段,将林屿阔合情合理地送往哪家。
但林屿阔不走,他完全将段青寂当成了隐形人。
是个没礼貌的小孩儿。
段青寂拿着祖父邮寄给他的信封资料,坐在角落处,拆开,从头到尾看了遍,在人彻底走光后,他将那张信封递给林屿阔。
信是祖父亲笔写下的。
林屿阔看完后,跟着段青寂一同走了。
他只是在段青寂家中暂住,等着段青寂处理好祖父的后续遗产问题。
没错,祖父留下的遗产不仅有那座老房子,还有几笔钱款,都是从海外打进来的,比较分散,按理来说应由子女直接继承,但祖父想将钱全部留给林屿阔。
如今祖父撒手人寰,且联系不上祖父的小儿子,处理起来较麻烦。
林屿阔便在段青寂家暂且住下。
随着深入了解,祖父的小儿子已于两年前意外去世。
在林屿阔入住的半年后,段青寂将储存着祖父全部遗产钱款的银行卡递交给林屿阔。
“我该走了,是吗。”
林屿阔的变声期相较他人要早上些,说话时嗓音哑着,像压抑着哭腔,如同一只呜咽的小兽。
段青寂盯他良久说:“我会联系你的小叔,他会承担收养你的责任。”
“他不喜欢我。”林屿阔说:“他们所有人都不喜欢我,会抢走我的钱,将我扫地出门。”
段青寂显得格外冷静,有条不紊道:“记住我的手机号码,我会为你提供法律援助。”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僵持着。
“你也不喜欢我。”林屿阔一字一顿地说。
在林屿阔被送到小叔家的第三天,段青寂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是座机,音质很差,却将急促紊乱的呼吸声尽数收入,一丝不落地传递进他的耳朵里。
“我想回去。”林屿阔这一句话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好似又回到了两人在葬礼初见的那天,林屿阔惯性用冰冷生硬的外壳包裹自己。
段青寂将他接了回去。
就当是还人情,段青寂这么告诉自己。
林屿阔待在他这儿,总需要合法的手续,否则日后追责,无处说理。
段青寂收养了他,不过是以段青寂父亲的名义,因为他不符合收养人需年满三十岁的条件。
但实际上,林屿阔清楚,收养他的人,从始至终都是叫“段青寂”的那个人。
他问段青寂:“我要叫你父亲吗,还是叫哥哥?”
段青寂当时也不过二十四岁,但瞧着正仰头盯着自己的人儿,思忖片刻,告诉他:“还和之前一样,叫我段叔叔。”
林屿阔之后就那么叫着。
段叔叔。
段叔叔。
段叔叔。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称呼就变了。
“段青寂。”
“段青寂,我的身体不太对,床上湿了一片,是尿床了吗。”
“段青寂,你今晚也不回来吗。”
“段青寂,你又喝醉了。”
“段青寂,我想亲你。”
“段青寂……..”
“段青寂!”
段青寂梦中惊醒,倏地坐起身,床褥被弯曲的身子挤压出大片褶皱,缓慢地向下滑落。他的喉结迟钝地上下滑动着,吞咽口水。
额上冷汗涔涔。
段青寂环顾四周,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再无曾经让他心安的感觉。
他忘了,林屿阔走了。
还谈了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