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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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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血腥的战争从他们认识未曾停过。
杨且商据北头,曲流停靠南头,教室天花板正中间的灯是秦岭淮河,WIFI不蹭热点,信号永不串台。
他们打过架,在雨天扯坏过对方的衣服,书本上互相画小丑和乌龟……
长大以后,这种孩童间的打闹渐渐变了意思。
事实上,他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吗?没有,脱去联姻的关系,同龄的孩子,坚决不服输要把对手比下去的性格,长年坐着同桌的位置,如果没有曲家和杨家之间的利益连接,休息时间拿着长辈严令禁止的“无聊”游戏,他们也能侃侃而谈。
针锋相对,不过是无声对抗这场婚姻的方式。
这点,他和杨且商难得达成统一战线,人生漫长,爱情这种玩意,能占几斤几两,只听过人没命会死,人缺伴侣不会死,要面包还是要别墅?全都要。
每一次反抗,都是曲流停在提醒自己,不要沉沦,不要向任何人屈服。
显然,他的未婚夫要比他做得更完美,也更加的“铁石心肠”。
他从来不觉得冷心冷情是贬义词,杨且商身上那股生机勃勃的野心,如此心惊,如此夺目,又如此,令人着迷。
他们当时读的同一所高中,那所重点高中有些特殊,许多排得上号的大人物家中子弟云集。
这些富家子弟有着聪明的大脑,姣好的面容,灵活处理人际关系的方式,他们表面谦卑知礼数,实际骨子里多多少少沾着从父母身上学会的傲慢。
他们居高临下,像是屏幕后的电子测评员,看人的成绩,家世,穿着,所用的物品,在心里打完分后决定是否需要结交。
克制又绅士的外表下,是如同野兽般的獠牙,无情撕扯每位对手的皮肉。
他们班级是尖子班里挑出来的唯一一个特尖班,卷得可怕,成绩单从1开始往下列,每位总分紧跟,差距比嚼过的口香糖还要黏连,班排基本就是年排。
年级前二的位置被他和杨且商包揽。
那些人装什么逼?个个还挺嚣张。
但曲流停真没话说,他是个万年老二,压着他打的那位,从来没跌下来的年级第一,是杨且商。
初中到高中的竞赛奖项,就连学校的奖状,杨且商都要盖他一头。
打印好的成绩单从前往后传,教室里乌泱泱一片,有哀嚎声,有不忿声,有兴高采烈的,他们两个例外。
曲流停懒散地拍拍手掌,瞥一眼最上方的两个字样,没再关心那破表,“恭喜啊,杨同学。”
他们是雷打不动的同桌,杨且商靠在椅背上,好似知道他意有所指,勾勾嘴唇:“曲同学再接再厉。”
铃声响起,午休时间开始,曲流停端着水杯去水房,刚走到门口,学生掩笑声一句又一句,聊着八卦,聊着哪个老师,聊着楼下的表白现场。
“你是不是也觉得他装……”
“有点,平时我都不敢说,他不就仗着点长相和成绩优势,死不答应……”
“哎哎你看,好像要表白了。”
……
“又拿学习当借口,真装,要是有这么好看的男生跟我表白我早同意了。”
“你懂什么,人家可是杨大少。”
又是一阵嬉笑。
“什么大少,他爸他妈早出事了,杨家有钱也轮不着他,要不是叔婶肯认,他当什么牛逼哄哄的少爷……”
突兀的脚步声闯入水房,两学生声音戛然而止,表情都有些不自在,各看一眼,拿着水杯往外走。
曲流停眼皮一垂,把玩着水杯一旁的短带,指尖绕成两个圈,等那两个学生路过身旁的时候,忽然出声:“哎,你俩掉东西了。”
学生下意识回头,一泼水顷刻间倒在两人身上,直接灌透整个上半身,尤其是首当其冲的脸,其中一个抹了下眼睛怒气攻心,“你找事是吧?”
曲流停眼皮薄,细长又窄,眼尾冷冷撇过来的时候,不禁让人心里发凉,他笑笑:“不好意思,手滑。”
那学生恼羞成怒,刚要冲过来,被朋友拉住,“算了算了,他是一班那个……”
声音越来越低。
这一圈的人,无论大小,惯于看人下菜碟。
学生明显心里那股火没散,也没再吭声,深吸一口气,把门口帘子掀开。
曲流停慢悠悠走进去,空杯子重新开始接水,声音不轻不重道:“嘴不要就捐了,再不行就剁了。”
他未婚夫成绩非常好,哪怕周围对手再变态,实力再强劲,依旧夺不走他的宝座,这不是废话吗?
从小到大,他们的私教老师,补习科目,课下作业……极度吻合,他曾经因为被过分压榨的休息时间感到彷徨时,杨且商已经开始又一轮学习了。
他未婚夫表现出来的性格温和,从曲流停有印象开始,他们相互陪伴参加过无数次聚会。
小小的杨且商和曲流停站在镜子前,每一分笑的弧度,每一个姿态,脊背挺起的角度……但凡有一个达不到老师标准,会有尺子在他们后背狠狠摔打。
他未婚夫就是好看优秀又努力,有人表白再正常不过。
而这些一点一滴构筑曲流停痛苦的根源。
他始终笼罩在杨且商三个字样的阴影下,这些年来的愤怒,不甘,崩溃,太多的扭曲痛苦全部来自一个人,他早晚有一天一定会比过杨且商,他一定要站在他前头,让杨且商心甘情愿对他说一句……
说一句……
说一句,他曲流停的好。
杨且商自己如何,他待人的感情如何,无论做了什么样的事,说了怎样的话,轮不到别人的指指点点。
那些黏在杨且商身上的,又恶心,又抱有恶意的觊觎目光,用得着他们指手画脚吗?
一帮贱人。
在这些人恬不知耻,没皮没脸骚扰杨且商之前,他会替他处理好这些事的。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作为未婚夫的职责罢了。
——
开学的第一次摸底,曲流停破天荒缺考,雨季连绵的数日,是他最不愿忆起的过去。
曲家情况不算复杂,父母联姻,相敬如宾,没有感情,只是利益驱使,但问题出在他母亲结婚之前有一位挚爱初恋,普通人家的男孩。
名望大家想要拆散一对寻常情侣不难,用钱,用权,威逼利诱,方法有的是,他们的确相爱,那个正处花季的初恋男孩最后被这家人活生生逼到跳楼自杀。
然后,曲流停的母亲疯了。
反复治疗无果,为保证家族声誉,他父亲与婆家达成共识,将他的母亲囚禁起来,困在一栋小楼里度过余生。
每月十五,曲流停会拎着鲜花和梅花糕看她,妈妈通常不理他,自顾自蹲在床边仰着头看窗外自在飘摇的云朵,父亲准他看望生母的标准是全年组前三,他挺想考第一给妈妈看看的,奈何第一实力太强,偏偏他也不争气。
妈妈喜欢看月亮,十五十六两天的月亮最圆。
妈妈喜欢吃甜品,尤其是后岩巷刚出炉的热乎梅花糕。
曲流停每次去不讲话,只是坐在她旁边,把梅花糕撕成一小块一小块,递到妈妈嘴边,妈妈边吃边乐:“你真漂亮,我喜欢你。”
同一句喜欢,他妈妈对地毯说过,对墙面上喷的乱糟糟的涂鸦说过,对窗边飞过的鸟说过……
曲流停轻轻梳顺她的头发,笑着答:“妈妈也漂亮,我也喜欢妈妈。”
妈妈不说话了,冲他咧嘴笑。
那个假期,曲流停照常按时间看望她,他走到小楼门口,头顶忽然传来闷顿声和簌簌声,像是坏掉的风扇,连上电发出咕嘟咕嘟的拉磨般声音,震得天旋地转。
整个月里唯一的晴天,橙黄的日光滚烫照下来,似刀子一样割痛了眼睛,女人从高处摔落,血液如绣死的铁斑,见缝插针地钻满地面的每一处,她一动不动,了无生息。
是一场意外。
小楼里布满的监控看得明白,阁楼锁链松动,没有防盗窗,佣人照例换洗屋中床单被罩,谁也不能够解释他妈妈那一秒究竟是看到了什么,驱使她用力推开保姆,朝一侧跑去。
她跑得那样轻快,笑得那么开心,伸开双臂像是鸟儿第一次享受飞翔般从大开的窗户上一跃而下。
她跌跌撞撞,奔向自由,坠入辽阔的天空。
妈妈只是没有翅膀。
消息在曲家迅速散开,他爸找了一群西装革履的专业人士,调看一个月内的监控录像。
女人除了吃饭喝水就是蹲在角落里发呆,大部分如旧,只有一点反常,女人兜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鼓囊囊地,攥成圆球的东西被她东藏西藏。
于是专业人士笃定,绝对是私房财产。
他们开始地毯式搜素,最后在衣柜最深处的隔间找到了这份“天价遗嘱”,它被一块软布包着,打开来是两个馊掉的豆沙包。
软布外是用蜡笔写的一行歪歪扭扭的笔画。
专业人士又开始猜测,或许是代号密码,他们拿设备拿放大镜去算,最后才发现那其实是一行写错的拼音。
ligequlutig。
留给曲流停。
之前妈妈任性不肯吃饭,曲流停和她交朋友,随手拿起盘子里的豆沙包,哄道:“妈妈乖,看我,啊。”
他把豆沙包咬在嘴里,表情夸张到似在品鉴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我特别喜欢吃豆沙包,很甜很甜,妈妈想尝尝吗?”
妈妈窝在墙角边,还是不理他,拿着蜡笔在墙面上一笔一画地写拼音。
如今,曲流停拖着脚步,学着他妈妈那样,抱膝蹲靠在地上,他仰着头看那些乱糟糟的字迹,也是拼音,凑在一起念作——曲流停,喜欢吃豆沙包。
妈妈不是不爱他,妈妈只是生病了,不能再爱他了。
现在,妈妈死了。
曲流停完全不记得那一个月他是怎么过去的,印象里他身边出现漂浮着的人河,他们比城墙还厚,涨潮一样涌出来,要把他呛死溺死,他像被丢弃在海里、有着裂纹的漂流瓶,早晚有一天他会流失得什么都不剩。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漫游的思绪一点点钻回来。
他为什么要穿西装?他正在试明天参加会议中心的衣服。
去那干什么?陪爸爸官宣恋情。
曲流停面色照常,推门出去,爸爸正在给秘书整理裙摆,女人小腹微隆,笑意盈盈地在男人耳边说了什么。
挺奇怪的,他妈去世前三天,监控捕捉到了这位秘书的身影,怎么,城中心满足不了她,来小楼看风景?
“流停,明天一定记得……叫妈知道吗?”爸爸边笑说边从身后抱着她。
“你别……”女人羞声道:“小停还在呢。”
曲流停又有点想吐,他用手背擦了下刚洗过的嘴角,慢腾腾地说:“管谁叫妈啊,哦,你说她啊。”
“我妈刚去世,你的意思是她是个死人——”他指了指女人,话没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
曲流停舔了舔生出血腥味的腮帮子,悠悠地想,劲儿还挺大。
事实上,他挺会骂人的,带脏字不带脏字的都有,全是埋汰人的话,他爸拿着皮带往死里抽他。
后来,皮带四分五裂,表层和里衬分成两半,质量可真不怎么地。
曲流停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他被摔进房间里,门锁扣上。
“明天你不用去了,待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
这个家里,他没有话语权,他连自己是否吃饭喝水都管不了,男人为他找来私人医生,要求精准的痊愈时间,医生看着他的满身伤,有些为难:先生,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要一周之内伤口全好不太现实。
男人没所谓地摆摆手,道:“想办法把他漏在衣服外的伤疤消除,尤其是脸,其他地方不用管,下周他参加聚会,弄成这副模样丢我脸。”
医生似切鱼的厨子,把他按在砧板上,里挑外穿,割掉他的皮,镶上一朵朵装饰用的美丽三色堇。
他静静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管,亮得刺眼。
不知道过了几天,曲流停还是被关在房间,不允许出门,他屈腿坐在墙角边,屋里的灯常亮,很烦,很逼人,让人难以呼吸。
他好想关掉它,开关在哪?他无声用视线寻找,眼睛每挪一下,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往胳膊上生戳。
墙面是空的,他突然间找不到它了。
楼梯间忽然传来交谈声和脚步声,女人的声音又锐又尖,明明语气温婉,可他还是觉得耳朵疼。
她能不能别讲话了,不想听。
忽地,门被打开了,黑影渐渐将他笼罩,有人站在他面前。
一定是那秘书,她特别关心他,每天穿得五彩斑斓,衣服没有重样过,对他嘘寒问暖,和他讲肚子里同父异母的弟弟长了多少多少,她怎么做的胎教。
曲流停想,爸爸应该是在每顿饭里都塞了一条刚死不久的鱼,叫他生吞,不然他为什么想吐。
“您先去休息吧,我和他说会儿话。”不是女人,是熟悉的少年音。
哒哒哒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下一秒,令人作呕的灯被关掉了。
月光犹如泼洒的碎银沉静地照进来,杨且商和他在一片月色的怀抱下,朦胧又沉静地把他所有害怕的东西推走。
那个没找到的开关,被杨且商找到了。
曲流停完全怔住,他不知道说什么,对方也没有说话,弯下腰,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下巴往一个方向轻压,被月色绊住的冷光描摹着杨且商的眉骨,好半晌,松开他乐了一声:“还行,牙没被扇掉。”
曲流停舔了舔松动的一颗牙齿,盯着杨且商含光的眼眸,说:“没那么脆。”
杨且商毫不掩饰地奚落:“是,还得是你曲大少爷,都把你爸气进医院了。”他从兜里摸索出一个什么东西,曲流停没看清,然后,一个带着指尖体温的耳机被轻轻搁进他的耳朵里。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月光不减,给窗户下留出一小份光影。
曲流停微微侧头,他看见杨且商的耳廓边缘,耳机另一端在原主人那里,他好像很久没思考了,只能迟缓地挪动目光,一大块乌黑色的淤青在男孩手臂上,与肌肤截然不同的暗色,突兀极了。
他眉头不自知皱起来,很久没开口嗓子干涩:“又是杨竟灼干的事?”
“小孩子嘛,好奇心重。”杨且商懒散地把头靠在墙上,任由晦涩的光影笼罩,语气不慌不忙:“非要去够书柜上面的汽车模型,结果柜子倒了,您猜怎么着,我比他点背,书全砸我身上了。”
杨大少爷身经百战,随手挥挥:“可能看我是知识分子,给我考试加油助威。”
曲流停看着他那些伤痕,一股火窝得难受,比他后背的伤还觉得胸口闷,他一言不发,轻轻托起杨且商的手,拇指刚放在男孩的淤青上,又听人家哎一声,
“你当你是华佗刮骨疗伤呢,淤青不能揉,只能冰敷。”
曲流停的确不知道,他抬头看着杨且商:“真的假的?”
杨且商就笑了,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逗笑,因这分笑意双眼漫开漂亮的光泽:“有点常识行不行。”
曲流停被堵得一时间找不出话反驳,见杨且商又从兜里摸出几张白色的纸条,打出王炸的气势往地上一拍。
杨且商托着下巴,指尖点了点它:“你的仆人券还没到期,记得履行义务。”
一小把纸条是这几年他们打赌用的各种券条,每一张都是曲流停骂骂咧咧写的,因为他是战败方。
行,有券的才是大王。
“你真是我祖宗。”曲流停低着脑袋,从手边的医疗箱里拿出冰袋,轻轻地放在杨且商的手臂上:“除了手臂,还有其他地方吗?”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他好像丧尸似的,不知道渴不知道饿,五官缺失,他琢磨自己是不是要进化成新人类,结果现在一动弹,浑身痛得不行,在油锅里当发面饼烙了一遍似的。
曲流停疼得龇牙咧嘴,像个怂软的鹌鹑一头卧倒,但他没掉在地上,额头被男生滚烫的手心捞起。
他喉咙一紧。
杨且商上下晃了晃手腕,声音浸了几颗溺醉的杨梅酒:“躺一下五百。”
曲流停感受着眼皮的指尖温度,大脑醉得昏沉,低声说:“明天转给你。”
“按秒收。”杨且商懒洋洋地说,手指一下下点着他的太阳穴,像是专门给曲流停打着计时的鼓点。
而曲流停真的在心里默默地数:“微信付。”
杨且商没有推开他。
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曲流停缓缓阖上眼睛,耳机里在放粤语歌,女声温柔又缠绵,像是绵绵小雨,低声诉语。
让人听了,莫名想哭。
现在想来,他究竟恨什么呢。
恨周围所有人逼他们加速成长,恨大人们的无情和残忍,恨杨且商的蜕变太快他跟不上。
更恨自己,想和杨且商同生共死,想为杨且商清除一切苦难,那时的他却没有那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