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西风送凉(10) ...
-
顾婉妤低下头,手指轻轻托起这个小巧玲珑的吊坠。
微微的光亮照在上面,映出深邃的蓝色,顾婉妤凑近去看,看清这颗蓝宝石光滑又纤美的外表,以及从内析出的神秘的光彩。它恰到好处地镶嵌在一簇银色的呈半圆形延伸向上的枝蔓之中,被匠人巧妙地磨成了星芒一般的形状,就像是深海凝结成的一滴优美的星光。
“喜欢。”顾婉妤对这漂亮的小东西爱不释手,诚实地说道。她将尖尖的宝石放在眼前,便能看见星星、静谧的深蓝,以及柔和的微光。
崔煜川点了点头,这种小玩意唯一的作用便是讨人欢心。他拜托华师傅将这颗名贵且稀有的蓝宝石制成首饰并赠送给顾婉妤,只是希望她能开心,哪怕只有一瞬间也是不错的。
毕竟顾婉妤送给他的礼物,是要珍贵得多,让他甚至难以想到应该给予什么样的回礼才算等值。
若是“心”的价值也可以被衡量就好了,他愿意为她送出一颗真心。
潮湿的泛着凉意的夜里,两人依偎在马上,因着彼此贴近的温度,感到了久违的惬意。
就这样慢慢一直走下去,好像也不错,似乎只要他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几日后,随着简陋但庞大的铁水炉在河岸边筑起,打铁声开始混入了河场日常劳作的呼号声,共同构成此起彼伏的乐章。都作院的精铁矿如约而至,被堆砌在这个建得匆忙却作用巨大的打铁场。
华师傅带着几名经验丰富人品又好的老师傅加入进来主持大局,他们和水利师傅们一起研究着,该如何做出一扇能惠泽百年的水闸门。
崔煜川和顾婉妤则忙着清点铁矿,一方面是要给都作院付清货款,另一方面也是要留下证据。
白蜡点燃之后所能产生的光亮要胜过其他一般的蜡烛,用白蜡照过,便能看清这些矿石上撒着亮晶晶的粉末,每一箱都有,正是顾婉妤之前在库房中撒上去的。
通过这样计数,可以估算出都作院库存的官矿到底有多少,以后才好让朝廷找他们算账。
从远方飞来的信鸽也带来了好消息。阮竹姐和流火君替他们协商好,可以在镜麓开辟一个采石场。只要从镜麓到棠湖的河道建成,便可以用游船将开采出来的石块运过来。
众人的努力汇集到一起,便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艰难的工程不断发展,大家都有信心,一切会越来越好。
期待着,期待着福源堰的建成,这必将成为彪炳千古的一项成就。
日日耕耘劳作的人们抬头看看远方,便能见到河岸边人头攒动,时间一天天过去,河道越发宽阔,初具规模和气派,令人不禁与有荣焉。
然而,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的天灾降临了。
大雨是从一个黄昏开始下起来的,彼时黑云压城,雨水倾盆而下,哗哗地拍打在绥金城宽阔的街道上,在石板路上留下一汪一汪的水洼。崔煜川见雨实在是太大了,便停止了工程,让众人赶快回家避雨休息。
雨一下便是一夜,春雨贵如油,夏秋之际的冷雨却是像不要钱一般地往下倒。若天上有神仙,是否打翻了储水的玉宝瓶?
顾婉妤站在屋檐下,看着重重的雨幕以及升腾起来的雾气,心中总有不安定的惊慌之感。她将手放在心口,试图平复,却不得其法。
后半夜,马蹄疾驰的动静如闪电一般划破了这个寂静无人的雨夜,居然是绥金城城防军来报,汨江上游决堤了。
崔煜川急急披上蓑衣,就打算出门,被吵醒的顾婉妤也一下子从自己的屋子里跑出来:“上游洪涝了吗?”
“沿岸的农庄被冲毁了好几个,许多人生死不明。”城防军哨兵面露惊恐,“大水马上要淹下来了。”
“不要害怕。”崔煜川拍拍他,但自己的脸上其实也满是凝重和焦急,“是否有通知其他村镇?”
“通知了,前防的弟兄们全都在跑着通知示警,要不是他们,消息也无法传得这么及时。”
“好。若有百姓涌入绥金,不要阻拦,通通放入。”
麓北就是个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越是下游地势越平坦低缓。若是上游都淹了,水迟早会漫过来,绥金城已经是附近一带地势最高的区域了。若绥金都保不住,就要出大事了。
“我要马上召集人手去河边。”崔煜川对顾婉妤说,“你……”
情急之下,他本来要脱口而出一句“你留在这里,保护好自己”,却话在嘴边,硬生生止住了。
幸好没有脱口而出,否则……顾婉妤会生气。
“我和你一起去。”顾婉妤点点头,给他一个坚定和信任的眼神:“不要怕,我在你身边。”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城中大部分百姓被突然响起的钟声吵醒了。
绥金城中最高的塔楼上,那鼎几十年未响过的钟,发出了很多年轻人的生命中从未听过的钟声——
那低沉又厚重的钟声,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回荡在整座绥金城的上空,明明离得很远,却仿佛撞在人的心上,能让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许多人敏锐地感知到了异常事件的发生,他们穿上衣服打开院门,才听到大街小巷都传来更夫、城防军,以及官府衙役们心撕力竭的吼声:“洪水要来了!有力气的跟我们去河岸!”
“洪水来了!”
洪水?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先是惊慌失措,回家赶紧收拾家中值钱的物品让家里人揣好,随时准备逃跑。
然后,才能反应过来,他们要跑去哪里呢?
往东,是地势越来越低、情况越来越危险的下游。
往南往北,是汨江纵横交错的支流,走很久才能离开麓北平原。
往西,就是来势汹汹的洪水。
这时,一阵疾如闪电的直觉贯穿了他们的大脑,他们意识到,是啊,是得往西去……是得冲着水去!
在这种时候,一味地逃跑或者坐以待毙,无异于等死,只有与天斗,把水拦在外面,才能获得生机。
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他们收拾好家里,安置好家人,千叮咛万嘱咐,便跑出了家门,来到大街上。此时,大街上到处都是惊慌焦虑的人,喊声连天,有人举着锄头,有人背着箩筐,他们都在问——
“怎么去河岸?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城防军的士兵伸长手臂呼号,“煜王已经带着官兵往河岸去了,急需人手,马上出发!”
黑暗的夜色与冰凉的雨幕中,一个个队伍逐渐成型,人群汇入人群,凝结成一支庞大的流动的队伍,一开始这支队伍喧闹不止,所有人都有许多疑问,又有很多情绪想要抒发,后来,这支队伍变得沉默。每个人拿着从家中抓来的趁手的道具,紧张地往河岸边赶着。
抵达河岸时,能看到火光已经照亮了黑色的江水。如今的汨江是骇人的,如同能夺人性命的忘川,江水翻腾,极度动荡不平。
崔煜川、顾婉妤,以及日常配合默契的各位施工师傅们,早已来到了这边,紧急策划治水方案。
通过镜麓的帮助,他们手头积攒了一些石块,可以用糯米浆以及铁钩粘合,沿岸筑成堤坝挡水。
之前修的排水渠现在看来是都不够用了,当务之急是要建起福源堰和水闸进行分水,才能彻底解决水患。
另外,周边的村庄乡镇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大水过后必有瘟疫,得先把没受灾地区的人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一项项任务分派到人,每个任务都不简单,崔煜川主持大局,轮到顾婉妤时,他说:“你留在城中,安置灾民。”
顾婉妤意图拒绝,她下意识最想要的是留在崔煜川的身边与他一起抗住最危险的事情。安置灾民固然重要,但她在这河边泡了几个月,现在她一样可以和其他人站在最前线。
崔煜川看出她的拒绝之色,连忙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安置灾民非常重要,我信不过城里那些官员,得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负责,你一定要替我守好城。”
顾婉妤想,自己一介民女,怎么能在那些眼高于顶的官员面前不落下风呢?但……崔煜川说得对,现在城中一定乱成一团,必须得有人负责城中的种种调度安排。
“好的,我一定。”她说。
汇集而来的人们在紧急指挥下开始埋头苦干,他们大多数人没有参加过水利建设,只能从事最简单的体力活,但即便是这样,他们的帮助仍然弥足珍贵。崔煜川带着官兵下水,他们手拉着手铸成一道人墙,开始往河岸填埋地基,加固堤坝。
顾婉妤骑马离去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觉眼前这个异常宏大又悲怆的场面,也许会令她此生难忘。
她驾马离去,带着一小队士兵重回绥金城,那里还有新的挑战在等着她。
吊坠在胸口随着骏马跑动的频率晃动,已经被体温捂热,存在感极强,她单手握住,许下心愿。若是上天垂怜众生皆苦,请一定要放过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