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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西风送凉(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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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景昌祐年间《麓北志》有记,福源堰主坝长约百丈,高一丈,以青石筑成,为汨江下游最高的一座分水坝,可阻急水险情。顺流而下,其后又可见一条长垄中坝与平原农田间错落砌筑的低坝。以此三等高低不同的分水坝,方保麓北平原百年无洪涝之忧。
修建的过程,经历数月不休的劳作,募集劳工两千余人。而砌筑主坝时,为拉起巨石,绥金百姓及附近乡民尽数自发援助,倾城之力方得完成。
麓北有乡贤,建庙纪念福源堰的建成,当地百姓祭拜感念,福源堰建成前,逢上麓北几十年不遇的雨季,此地的水利设施有效减阻了从上游而来的洪涝,以使受灾村落、乡镇得以重建。
后世之事,先人已不得而知。但后人可以猜到,福源堰建成那天,亲手修建了它的人们,是如同发疯一般的欣喜雀跃。
那天一早,天还蒙蒙亮,顾婉妤便骑了马从她居住的小院子里一路狂奔到棠湖去。棠湖如今已成为连接绥金和镜麓的交通要道,其一端是可以控制水位的大坝,另一端是蓄水的闸门。她之前专门负责督工棠湖工程的进度,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甚至能叫出每个丁夫、工匠的姓名。
她听崔煜川说,今日就要最终测试福源堰主坝的三层分水效果,所以棠湖相应地也要关闸闭湖,以使上游水位上涨,她便早早地来看。
等她到了棠湖,湖边已经有一些附近的乡民在围观。她路过时听进去三言两语,才知道原来是官府担忧棠湖闭湖后影响到周边村落的正常生活,便提前向周边乡民们做了预警。
顾婉妤把马拴在树林里,走到湖口靠近闸门处的位置,水闸目前仍处于大开的状态,而水闸两岸的辘轳绞车的旁边站满了力夫,只等待号令者一声令下。
顾婉妤没有上去打扰他们,她只站在近处静静地看着,内心充满自豪感。
太阳一点点地从远方升起来,明媚而热烈的光慷慨地洒在麓北宽阔丰饶的土地上。时辰已到,两岸有人同时举起旗子,顿时,力夫队伍们便喊起了有节奏的号子。
他们极富经验,根据号子的节奏同时发力,一张一弛,两岸节奏一致,围观的人们便能看到那铁索勾连的辘轳开始转动,仿佛其牵引的不是千斤重的钢铁,居然能如此顺滑轻易地便将水闸门下放。
顾婉妤知道,这不仅是力夫们配合默契的功劳,其更多在于铁匠们的精心制作打磨,做出了这样优良灵活的绞车,极大便利了人们的操作和使用。
水闸门顺利下放,强硬地将江水一分为二,水底传来一道巨大的钢铁相撞的声响,令人心跳,这便是水闸门成功落入了凹槽,从此便可阻住上游而来的江水。
听到人群传来的欢呼声,力夫们也完全没有松懈半分,他们将铁索与辘轳固定住,并涂上了一层防腐防锈的油面,才功成而归。
阳光播撒在水闸门之外动荡不止的水波中,泛起粼粼的金光。顾婉妤想,现在上游的水位将开始上涨了,只是肉眼还无法看出来,她应该接着去到主坝,见证分水的全过程。
只是还不着急,要等水涨起来,还需要好长一段时间。
她悠闲地走到树林中,坐在树下,低伏的草又厚又软,带着秋日特有的干燥感。
岸边热闹的人群逐渐往西移动而去,应该是要追着水一路到福源堰主坝那儿去,她眯着眼睛看着人群缓慢移动,心中充满了安定的感觉。
秋季是丰收的季节,也是离别的季节,再过不久,她就要与此地的一切道别了。
说到要走,还真有些舍不得。
顾婉妤安静地待在树下,被枝叶之间投下的暖洋洋的光照着,她放任思绪胡乱地飞,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
梦里是上京花朝节夜晚的鱼龙灯与簇簇流火,在人间汇成一条暖色的璀璨星河,她沿着光行走,突然听见身边有人温柔地低声对她笑:
“在这偷闲吗?”
她闻声转头,看到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崔煜川深邃俊朗的面孔一半沐在黑暗中,一半被夜晚华彩的光照亮,眼波流转,他凑近她:“笨蛋,在做什么美梦,笑得这样开心。”
两人离得太近了,眼前是放大的美貌,让她心脏如小鹿一般活蹦乱跳,只会呆呆地看着对方发亮的眼眸,里面盛满了细碎的光,晃啊晃,勾得她想要失去理智。
这么好看……
在梦里的话……
亲一下好像也不要紧?
顾婉妤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一瞬间这种想要放肆的心情超过了一切,占据了大脑。
她视线下移,盯着崔煜川淡色的薄唇,迷迷糊糊地凑上去,还因为身高不够踮起了脚,抓住崔煜川宽而瘦削的肩膀,她的嘴唇软软地贴上了他的。
一种颤栗的感觉从相接的位置传来,她睁着眼睛,看到崔煜川的眼眸中传来错愕。一个青涩的若即若离的吻,她的手还紧张地捉着他的肩,却心满意足地后撤。
亲到了,好爽,开心。
她的视线还黏在崔煜川那张令她心动的脸上,却见到眼前人皱了皱眉,突然凑上来寻她,犹嫌不足似的,又捉住了她不放。
唇上传来更加柔软的触感,温柔又小心地对待,顾婉妤脸红了,她紧紧闭上眼睛,害羞地不敢面对。
在斑斓的夜色和迷蒙的梦境交界处,他们亲密相拥。
过了好一会儿,等顾婉妤睁开眼睛,却不见了崔煜川的身影,上京的灯河依然在静静流淌,但只留她一人在原地。
顾婉妤四下看了看,突生一种寂寞之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正在这时,她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个头很大的动物在拱着自己的手臂,一种熟悉的感觉。
顾婉妤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才看到不知何时,她拴着的马居然自己解开了绳子,跑过来找她。她摸了两下驯服听话的马儿,自言自语道:“什么时辰了……我得去福源堰了……”
顾婉妤拍拍衣服上沾着的草屑,骑上马往主坝小跑而去。
沿河而行,可以看到随着下游关闸,一路上水位涨势明显,找不到出口的江水拍打在两岸,传来阵阵涛声。
远处的福源堰主坝横跨两岸,已经依稀可见江水从其上流下,形成高低错落的一道道瀑布,蔚为壮观。
顾婉妤策马而来,离得越近,便听到如暴雨般的哗哗水流声,从高处坠落,砸在江面上,声势浩大。
她仔细看去,原来自己睡得太久,主坝分水的测验已经成功了!
三等高度错落有序的水坝,将汨江上游来的江水呈阶梯状引入麓北平原,平日里江水是无法够到最高的坝体的,它可以阻拦突然到来的大量洪水,中坝则进一步导流。而低坝数量多,分布在江中能起到缓冲降速的效果,并将一部分水引流到支流去,日常起到灌溉平原农田的效果。
现在低坝都被淹在上涨的江水之下,是模拟了洪涝时候的情况,于是高坝和低坝则发挥了效果,如他们预先设计的一样。
岸边人头攒动,好像整个绥金城的人都出动了一般。也对,福源堰本就是倾整个绥金之力打造而成的工程,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合该百姓们如此激动、欣喜。
她还听到了锣鼓声、喝彩声,直到走到近处,才看到人群中居然还有舞狮的队伍,金色的狮子摇头摆尾,表现十分精彩,就好像庆祝过节一般。
她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言辞中提到了“杨知府”,不禁下了马,好奇地上前询问,才知道原来这舞狮队还是杨知府送来庆贺的。
这老狐狸,城中最艰难的时候他在家告病,还倒打一耙说是被他们气伤了身子,好久没出现。现在福源堰事毕,他又跑了出来,难不成还想分一杯功劳?
顾婉妤冷笑一声,不再看这舞狮表演。她牵马往前走,看到最前方是官府的队伍,赵判官、华师傅、还有一些在赈灾点与她相熟的官员,都悉数在列,好多熟悉的面孔。
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崔煜川,他凝望着河川,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起来十分认真严肃。
顾婉妤一看到他,突然想起来今日在树林里做的那个梦,在梦里自己行事如此大胆……真是有些过于放肆了……
既然已经见证了福源堰的顺利竣工,此行便也可以功成身退,顾婉妤不欲上去打扰他们,也实在有些无颜面对崔煜川,于是打道回府了。
谁承想,崔煜川居然好像与她有心灵感应一般,莫名其妙便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和顾婉妤穿越人潮,对上视线。
这么巧?
顾婉妤便笑着举起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和这双与梦中别无二致的漆黑眼眸对上的那一刻,她无法自抑地脸红了。
崔煜川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