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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归乡者(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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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王学佳的家在村里最偏僻的一条巷子上,那条巷子里多是平房,密实地挤在一起。夜里,平房只亮着零星的灯光,这里的房子虽然全都没有拆,但多数村民在别处盖了房子,这边就空着没人住了。
王家亮着灯,岳迁上前砰砰砸着院门,“王爷爷,睡了吗?开开门!”
砸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慢慢来到门口,院门打开,路灯的光照着一张满是沟壑与愁容的脸。老人沙哑的声音说:“佳佳,佳佳……”
岳迁赶紧将老人扶住,“王爷爷,你慢点,这是负责找佳佳的警察,陈随陈所长,我们来了解下情况。”
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在岳迁脸上,接着又看向陈随,着急地说:“佳佳不见了,他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好,好,我们先进去,你慢慢说,小心脚下啊。”岳迁扶着老人往里走,朝陈随一甩头。
屋里灯光倒是明亮,白色的,将一屋子的陈旧、穷困展露无遗。老人颤巍巍地坐下,又要站起,紧紧抓着岳迁的手,“佳佳是个好孩子,他会不会,也出事了啊?”
岳迁今天一整天忙前忙后,没有跟着民警来王家核实情况,看老人这反应,猜测民警来的时候,一些村民也跟来了。
十个孩子去探险,一个惨死,一个失踪,另外八个活着出来,七嘴八舌,带出周向阳和王学佳的相处细节,就算没有添油加醋,人们也会拼凑出一种可能——
王、周有矛盾,周向阳可能是王学佳杀害的,现在王学佳跑路了。
王学佳就一个年迈的爷爷,又没什么经济来源,这样的家庭,在村里是会被欺负的。警察一来调查,在围观的村民眼中更是一种暗示——看,王学佳真的杀人了。
不难想象老人这一天过得有多痛苦,一边担心唯一的孙子出事,一边承受村民的责骂。岳迁再次看向他时,他低下头,正在擦拭眼角。
“王爷爷,你家真亮。”岳迁说:“春节刚换的灯泡吗?”王家虽然家徒四壁,却很整洁,一看就是年前做过大扫除。
老人抬头看了看灯泡,叹息,“是佳佳换的,他说我年纪大了,灯太暗,容易摔倒。我说太亮了费电啊,他说他已经长大了,会自己赚钱。”
王学佳个子虽然比同龄人高不少,但也才14岁,没法打工,陈随问:“他怎么赚钱?”
老人说,在学校帮同学跑腿买东西,放假回来哪家要熏腊肉、晒山货,他也去抢着干,总能赚点钱。说到这,老人眼中忽然涌起一丝光亮,“他是不是突然给人打工去了,没来得及给我说?”
岳迁知道没有这种可能,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拍了拍,“王爷爷,佳佳这几天有没有给你说过他和周向阳、周小年的事?就老周家那两个孙子。”
老人点点头,但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岳迁等了会儿,“佳佳怎么说?”
“他,他说他们学校有什么兴趣班,还要去参观,科什么,自然什么。”老人回忆得很费劲。
“科技馆和自然馆?”岳迁想起来,周向阳时常跟村里的孩子显摆自己的学识,字字句句充满优越感,一些村里小孩满是憧憬地看着他,催促他讲更多。王学佳却总是不耐烦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泼冷水。
如果不爱听,走不就完了?原来王学佳也很向往,也想知道更多,所以才老出现在周家兄弟附近。
老人说,他这个孙子很懂事,外人都说王学佳小小年纪不学好,成绩差得无可救药,可他清楚记得,王学佳小时候成绩很好。
但成绩好有什么用呢?家里穷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约从五年级开始,王学佳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到处给人干活,□□有钱,王学佳身上的伤就没好过。
老人越说越伤心,不断责怪自己无能。岳迁抓住他捶打胸口的手,“王爷爷,佳佳的爸妈呢?”
老人肩膀重重一垮,摇头,“都走了,走了。”
王学佳的父亲早年外出务工,杳无音讯,母亲等了他几年,受不了,丢下王学佳跑了。王学佳可以说没有获得过父爱母爱,他们给与他的除了不值钱的生命,只剩下人们的奚落和闲话。
周向阳说王学佳是“野种”,一个小孩用词如此恶毒,大约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
岳迁和老人说话时,陈随去另外几个房间看了看,王学佳的房间最大却最拥挤,本该是书桌的地方堆着杂物,地上也放着米、纸等生活用品。
这些东西更应放在客厅,但客厅地上反而没有多余的东西,老人房间也没有。王学佳担心老人被绊,才这么安排。
陈随拿起王学佳床头一个卷了边的本子,上面写着不同的名字、数字,日期,乱糟糟的,但看得出这是王学佳记的收入,他给谁做了什么,对方给了他多少报酬。钱的数额都很低,大多在10元以下,也有50元,甚至更多的。
陈随皱了皱眉,其中一笔的支付者是周小年,25元,时间是1月20号。
周小年让王学佳做了什么?那戴着眼镜的瘦男孩浮现在陈随面前,面目模糊,一言不发。
回到车上,陈随将王学佳的笔记本递给岳迁,岳迁连忙翻开看,飞快扫过那些数字,最终停在周小年的名字上,“嘶——”
陈随立即说:“你也觉得奇怪?”
“陈所,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岳迁说。
陈随有不祥的预感,“什么?”
“我跟他们这帮人去炸过粪塘。”
“……”陈随下意识深呼吸,觉得车都有味儿了。
岳迁说起当日的情形,周小年和王学佳几乎没有互动过,“但那天就是1月20号。”
“你的意思是……”
“炸粪塘最大的受害者是周向阳,被浇了一身的粪不说,回去还被暴揍一顿。我当时就觉得王学佳怂恿周向阳炸粪塘有点说不通,那如果是周小年用钱买他这么做呢?”
陈随思索片刻,摇头,“周小年对周向阳有很大的敌意,但他没有作案能力。”
“太小了,但小孩的恩怨有时是从大人潜移默化而来。”岳迁从后往前翻,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柳阑珊,15元,邱金贝,9元,刘珍虹,12元,甚至老岳的名字都在上面,15元。还有尹莫,有两次,一次50元。
尹莫让王学佳干了什么?
“这是……”岳迁声音突然提高,“李福海?”
陈随一把将笔记本拿了过去,只见在账本的第三页,赫然写着李福海的名字,今年1月5日,王学佳从李福海处赚到了3000元!
而李福海自杀的时间是1月7号。死之前,李福海让王学佳做了什么?王学佳失踪会不会和收的这3000块有关系?
岳迁眯起眼,“陈所,你们调查李福海时,有这3000块的线索吗?”
陈随摇头。
岳迁说:“陈所,这下嘉枝村两个失踪的人,都和惠平村死亡的李福海搭上关系了。”
陈随目光极深地盯着岳迁,仿佛要将他烫出两个大窟窿,窥见某个答案。岳迁很理解陈随此时的心情,他要是侦查负责人,他会比陈随更急于理顺这些纷乱的线索。
而现在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摆在面前——李福海的案子不归派出所查,很多线索派出所接触不到。
“我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继续查。”陈随说。
“那你呢?”岳迁不问也知道,陈随这一宿都会被线索折磨,根本睡不了,就跟穿越前的自己一样。
“别管。”陈随果然说。
“我不回去。”岳迁却在半途叫停,“我想去尹家待一会儿。”岳迁眸似明星,已经懒得掩饰自己的不同寻常。
陈随问:“你想干什么?”
岳迁说:“实地感受一下,明天给你答案。”
值守的民警看见岳迁又来了,觉得有些奇怪,他笑着散烟,“王哥,辛苦了,陈所让我进去看看。”
已经成为犯罪现场的尹家全部灯都开上了,阴森一扫而空。现场还保留着出事后的样子,被孩子们弄碎的纸扎没有清理,岳迁站在一楼的狼藉中,望着通往二楼的扶梯。
早上他急着上来找人,看得并不仔细,其实楼梯的下方有一个不小的空间,能放不少东西。
岳迁走了过去,在记忆中搜寻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情形。尹莫将制作好的纸扎放在墙边,堆多了就十分挡路,周向阳这群闯入者数量多,又全是好奇心重的小孩,被吓到之后一通乱跑,所以一楼这些纸扎被破坏掉了。
但是,正常情况下所有的纸扎都会被破坏吗?
岳迁尝试复原十个孩子横冲直撞的画面,屋中间的纸扎一定会遭殃,但两边的呢?尤其是左边的,那里比较深,离门、楼梯都较远,只有墙,并不通往别的房间,最靠近墙的纸扎可能不会被撞坏。
岳迁的视线又一次转向楼梯下方的空间,那里太不引人注目,而且很暗,现在那里空空荡荡,而上次来时,他似乎瞄到那里放着什么。
也是纸扎,当时他没有留意。
如果说左边靠墙的纸扎不大可能被撞坏,那么这里的就更不可能。
岳迁将灯关掉,找到尹莫的电话,拨了过去。
已经接通,尹莫却没说话,岳迁说:“债主,晚上好。”
尹莫的轻笑传来,“又有什么事?”
“我现在在你家里。”
“所以?”
“羡不羡慕啊,你不能进来,我可以。”
“哦,那你要小心。那里的东西很喜欢生面孔。”
岳迁有些后悔关灯了,尹莫的声音莫名有几分鬼气,听得他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有正事要问你。”岳迁清清嗓子,“王学佳给你打过工?”
“打工?”
“你给过他100块钱,分两次。我欠你98,你催命似的,总不会白给他钱吧?”
“他来白事上打杂。”尹莫说,冬天镇里村里过世的人多,夜里需要人守夜,王学佳到处给人帮忙,也来给他打过杂,通宵一般就是50,有的更少。
岳迁在王学佳的本子上也看到过其他50块钱的进项,尹莫的话算是说得过去。
“还有一件事。”岳迁又问:“你是不是在楼梯下面放了东西?”
尹莫想了会儿,“一个纸扎。”
“什么纸扎?”
“人。”
岳迁心跳稍稍加快,“什么样子?”
“一个穿水蓝色衣服的女人。”
“细节呢?”
“……裙摆很大。”
“有很多飘带?”
“是。”
余禾和钟校都提到的半青不白的鬼,恐怕就是这个水蓝色的纸人!岳迁再次打开灯,看着一地的纸屑,找到了水蓝色的残片。
有人——很可能是凶手——用纸人装神弄鬼,为了掩盖,将纸人毁坏掉了,并且将左边靠墙的纸扎全部撞坏,造成它们是被孩子们损坏的假象。
他的目的只是杀人吗?
“它已经没有了吗?”尹莫的声音将岳迁的思绪拉回。
“它……”岳迁望着楼梯下的空间,“那是谁的单子?你那个纸人是给谁做的?”
尹莫答非所问,“可惜。”
“什么?”
“我难得做了个满意的。”
岳迁有些着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现在很悲伤。”尹莫说完居然挂了电话,岳迁再打过去,就无法接通了。
无法,岳迁只得冷静下来,将能找到的水蓝色残片全部装进物证袋,然后往二楼走去,警方现在已经核实了部分足迹,但仍有至关重要的没能确认。
岳迁看着周向阳尸体所在位置的示意线,心里浮起疑问:他为什么没有离开?其他人都知道跑,而他像是在等什么人。
26号上午,岳迁在尹家门口看到了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的陈随,他手上提着个口袋,里面装着一双破旧的运动鞋和一双破了洞的棉拖鞋。
“这是?”岳迁问。
“王学佳的鞋。”陈随又去了一趟王家,将王学佳的鞋全搜刮来了,准备让痕检师比对。
留在尹家的足迹,其余九个孩子的都比对上了,王学佳失踪,鞋也找不到,所以有一组只能判断为疑似他的,陈随夜里回派出所之后反复看足迹分布,发现疑似王学佳的那一组,居然出现在了二楼,而且就在周向阳遇害的房间外。
岳迁睡得少,本来还有点不清醒,这下猛然惊醒,“所有人都说他没有上二楼。”
“如果足迹确实是他的,那就说明他上去了,但其他人不知道。”陈随又道:“还有个更奇怪的问题,痕检师说王学佳的足迹很轻,而且相距很远,正常人不会落下那种足迹。”
岳迁略一思索,立即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像在月球上,走一步走会飘很远?”
陈随面色凝重,“我们这里不是月球。”
岳迁喉结滚了滚,脑海中出现王学佳像鬼魂一样飘着的画面。显然,陈随也想到了这个画面。两人都没说话。
片刻,岳迁咳了声,将昨晚在尹家的收获告知陈随,在听到消失的纸人时,陈随皱眉,“我怎么感觉这是多此一举?”
“如果当时除了凶手,尹家还有其他人呢?他们本来就有不同的目的,我们误认为是同一个人做的事,所以才会多此一举。”岳迁说。
陈随看着岳迁,“……有道理。”
排查继续展开,岳迁收集到的残片被送去做鉴定,周家是目前调查的重中之重,昨天周小年一个字不肯说,他年纪小,又受了惊吓,警方只得暂放,但现在出现了新的线索,务必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周家有两个人在医院,周苍索和周向阳的母亲肖意倩。岳迁和其他办案民警来到周家,周乐军、周乐强、孟岭全都站了起来。
“小年还好吗?”岳迁扫了眼厅堂,没有周小年的身影。
孟岭马上说:“我拜托你们不要去打搅他,他也是受害者。他怕得不行。”
周乐强连忙扶住妻子,低声安慰。周乐军在一旁沉默,似乎想说什么。
岳迁没有管孟岭,走到周乐军面前,“警察还没有找到王学佳,现在案情不明朗,只能希望周小年多提供些信息。”
周乐军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下意识看了看周乐强夫妇,孟岭又激动起来,“小年当时就回来了,你们饶了他行不行?”
岳迁还是没理她,继续看着周乐军的眼睛说:“但警察在王学佳的记账笔记上发现,他收了周小年25块钱。”
周乐军双眼当即瞪大,“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给王学佳钱?”
说到王学佳,周乐军咬牙切齿,经过村里一天的发酵,他几乎认定王学佳和儿子的死有关,这时突然知道周小年给过王学佳钱,他再也顾不上兄弟关系,愕然地看向周乐强夫妇。
“怎么会?”孟岭也尖叫起来,“我们小年不可能和那种人有关系!”
不等岳迁再说,周乐军一把将他拉住,“我带你去找周小年,你们一定要查个明白!”
周家顿时鸡飞狗跳,周乐军踹开周小年的房门,他坐在床上,看见警察和岳迁,立即抓起被子装睡。周乐强和孟岭追上来,只见周乐军粗暴地拉周小年,孟岭扑上去,三个成年人厮打在一起。
岳迁从混乱中将周小年拉出来,拿出王学佳的本子,给他指了指那25块钱。
周小年躲闪的眼中突然充满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