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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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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梁,今天先这样,设备收好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忙呢。”组长喊道。
关梁应了声,利落地把地面一堆物件收进背包就匆匆往帐篷里赶。
累倒是其次,他还有个伤患要照顾。
数天前,候鸟越冬,他意外看到了旱地罕少的渔鸥群,有幸近距离观望高傲的领头鸟带领遮天的羽翼洪流盘旋南迁。
他架好相机记录着,观察报告写了一半,半空的鸟突然暴/乱,最后散乱地朝四面飞去,唯余刹那坠落的影子。
关梁从来都是一个乐于探究新事物的人,几个月前便是因为这点毅然决然踏进了这里。
他循着方向,发现了位昏迷的少年。
少年皮肤苍白,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布满伤痕的身体翻出血肉,散着枯枝落叶的平原被染得殷红。
没来得及惊愕,关梁注意到不着寸缕的少年手腕上系了根红绳,上面褪色的铃铛已经残破到发不出声响。
不过他仍然认得,那和自己腕上的一样。
他知道这种铃铛世界上到处都是,可依旧忍不住想起爷爷。
关老爷子把一生都献给了自然,他几乎全年无休地穿行于半旱的平原。
爷爷说,自然是神奇的,它孕育的生灵是人类无法比拟的。如果他们有幸邂逅,那一定会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思及此,关梁没有犹豫地把一身伤的少年带回了住处,秋天温凉的寒意透过怀中的胴体刺入骨头,他低头看了眼,小心翼翼地抱得更紧。
他想救他。
用作食堂的帐篷里有个老头,他半眯着酸胀的眼,看关梁只捡了些稀粥,就问:“哟,就要粥啊,年轻人不多吃些?明天要没力气咯。”
关梁小心地端着碗,回答:“我吃过了。有同学找我,他不适应这儿的气候,吃不下其他东西,我给他带点粥。”
老头了然,笑笑,“哦哦哦,现在的孩子是有些缺乏锻炼了,哎呀我记得你刚来也是,老是不习惯,现在也和我们差不多啦……”
“嗯,我受得住。”
少年一直没有醒来,但关梁还是坚持每天带一碗粥,然后每次又自己喝下。
他掀开帘子,本想像平时一样检查一下少年的伤势,意外发现他醒了,正屈着腿坐在床上,警惕地看他。
“身上还疼吗?”
关梁只愣神了一瞬就没事人一样地走进,放下粥单膝跪在榻榻米上。
眼前的人有贴着脖子的半长亚麻卷发,黑白分明的眼睛水灵灵的,小扇一样的睫毛扑闪扑闪,眼睛却带着锋利的形状,脸上的伤痕给他平添一抹野性。
他盯着关梁看了一会儿,猝不及防一口咬上伸到面前的手。
关梁平日里的沉稳抛了个干净,只有无助地甩着手,“松口松口松口!你是狗吗?我救了你你就这样报恩?”
少年愣愣地松开,关梁瞪他一眼就去吹自己那被咬出印子的手,心道白养了。
他愤愤地搅着米粥,细心地试了温度才递给少年,赌气道:“吃。”
少年默默把自己团住,然后肚子发出不争气的“咕”一声……
关梁口对着碗,眼睛盯着他。
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吃完了饭,关梁经过一番无效交流大概知道了些信息——比如他是唯一一只拥有名字的,鸟。
他叫朗清。
这让关梁莫名想到了万里长空。
多余的也问不出来,郎清不肯说自己的伤,也不说关梁最想知道的红绳。
关梁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妖怪”室友,毕竟日子和从前一样,多余的乐趣都没有。对方不怎么说话,总是若有所思的望着天空,也就偶尔给他打下手。
这种时候,关梁就会注意到他也在看自己的红绳,自己的眼睛。
“我喜欢这个。”郎清说。
关梁无声啧一道,“那你记得它吗?”
他其实更想问问爷爷的事。
郎清确实思考片刻似的,缓缓道:“我记得人类,记得,你。”
关梁笑笑,“喜欢人类吗?”
毫不意外地看到他摇头,关梁却并没觉得气馁,又说:“没关系,我是不一样的,对吧?”
这次是迟疑后的点头。
某天,关梁发现他的伤好了,只是皮肤上留下了印子,郎清说这很正常,以前也有。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呢?”
郎清就看着他摆弄相击,自己坐在老树下望着余晖和天空划过的孤禽,眼睛一眨不眨的,“迁徙。”
山间的风刮过,把少年的声音吹得朦胧。
关梁不止一次觉得,郎清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太脱俗了,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共同的话题,连过往的普通生活都没有一点重复轨迹。
对于“迁徙”这个答案,关梁好像早有预料,他自然地想起了那个黄昏的鸟群。
郎清应该是一只鸟,有着亚麻色的柔顺羽毛,有尖利的喙却带着一双剪水瞳。
“红绳,是很重要的人给的吗?”虽然知道他不会回答,关梁还是再问了。
出乎意料地,郎清这次没有沉默,他勾起平时不言笑的唇,想到了一些温柔的人和事,“是爷爷。他救了我,给了我名字。”
看着关梁错愕的神情,他继续说:“三年前我同样带着鸟群迁徙,那时候大概还没有严管猎捕吧,我不太清楚。”
“他救了我,不过我好像把他吓到了,但也就半天,之后他很认真地为我治疗。旱地条件太差了,缺水,缺食,可爷爷把最好的都给我了,虽然即使这样我也在反复感染中煎熬。那是我在地上停留最长的时间,也是我最享受的时间。我走的时候他也差不多准备走了,当时就给了我这个铃铛,我记得……”
[“有机会来看看我吧,如果到时候我不在了,会有人继续爱你的,你不孤单。他认得铃铛,知道吗?”]
“是我,对吗?”
像是预感到什么,关梁本能地有些害怕,害怕他突然要离开了,连声音都开始发颤。
郎清起身走近,学着他的样子打开录像拍下天空中南飞的斑头雁群,“我想是的。”
一顿,他又说:“我要走了。”
关梁手头动作停了一瞬,敛下眼眸,“是吗?我们还没认识,你们鸟这么无情吗。”
长风过林,针叶盘在空中飞舞,模糊了视线。
郎清想起那个和善的小老头,和关梁一点也不像,关梁总是很沉默,所有善意只在行动中。他不像老头那么温柔,但同样救了自己,同样让自己在地面上度过了一段值得回忆的时间。
看来爷爷说的都是真的啊。
郎清猛地从背后抱住他,莫名有些眼酸,“认识了,我记得你,关梁。我在陆地上相信了两个人,一次是因为人类,一次是因为那群傻子。要入冬了,再不走它们会死的。”
“它们误会我了,所以我不会原谅,但我有我的责任,我必须离开一阵。”
关梁感受着身后的暖意,心里泛起不明的情绪,或许有同情,或许更多的是不舍与另一种情愫。
“如果我那天早离开了一会儿,你会死在那儿,伤害你的同族会为你难过吗?如果有这个‘如果’,我们就永远见不上面了。人类有种说法叫‘注定’,你和我就是注定遇见的。难道你真的想回去吗……”
那双手箍得紧了些,“不想,可我记得爷爷的话,‘如果在做一件事,那就全力以赴’。我记得身上的痛,那天我在嚎叫,可那些喙和利齿依旧刺进骨髓。但我遇到你了。”
他偏过头,双唇似有似无地吻过关梁的侧脸,“我不会相信人类,但我会相信你。”
关梁莫名一阵颤栗,他转过身认真地要记住这张少年感十足的脸,“你会回来吗?”
他笑起来,发丝随着风向跃动,“来自海洋的暖流攀过群山最终抵达时,我一定还在这里。”
关梁倾身肆无忌惮地向他索吻,唯有细碎的风声为他们铭记。
眼睛逐渐濡湿,怀里的温热骤然消失,一套旧衣服软软地搭在双臂,上面还留有余温。
一只头顶有着亚麻色羽毛的渔鸥在半空长鸣,林子躁动起来,四面八方青稞飞窜出大片。
地上是盘旋整齐的影子,满是磨损痕迹的黑色相机恰好的角度记录了这一盛大景况。
风声渐歇,最后一只渔鸥也只剩下灰色的残影,林子安静了下来。
关梁将衣服仔细叠好,准备离开时想起了相机。郎清调整了角度,里面恰好录好了上次没能录上的景象。
他的实地考察期结束了,收拾行李时发现角落里破损的红绳,上面挂着的是个发不出声音的铃铛。
郎清……还会回来吗。
他递交的论文很快通过并获得了赞赏,拍摄的照片传上了权威网站,视频更是令人咋舌。视频反响很大,都说“有一股撼动人心的源于自然的魄力”。
关梁更多的是想那个吻,他明白吻的意义,但却不清楚他和郎清算是什么。
他救了他,可他们交流甚少,大部分事情还是郎清离开时一一叙述的。
或许离别,真的是为来年的春天而忍耐吧。很快会回暖的。
寒假时城里下了雪,漫天飞霜把整个城市涂成了刺眼的白。
关梁总是忍不住想遥远的南方,那儿真的会暖和吗?
郎清,真的还会回来吗……
他去了墓园,关老爷子死于山体滑坡,连遗体都没寻到,家里只能简单地给他置一个衣冠冢。
小小黑白照片上面的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他永远爽朗地笑着,留下的照片全都带着深深的皱纹。
关梁小心地放上那截红绳,静默良久。
“爷爷,我一点也不了解他,我甚至老是怀疑他回来与否。”
“不过,谢谢你让我可以遇见他。”
某天的清晨不再冻得瑟瑟发抖,推开窗时的阳光好像也没有夹杂冷风,连惊掠的飞鸟都叙述着一件事:北方即将回暖。
关梁和父母吃了顿饭,提到要再回那个地方时他们一脸心痛,在他们看来,那片林区除了胡杨和沙棘就没什么了。
最终他们也拧不过自家儿子,只得一遍遍地嘱咐他照顾自己。
春季那地多了些生气,观察基地连伙食都比他以前吃得好。
负责做饭的老头儿还是那一个,再见时异常欢迎他,不停地和他分享这半年又发生了什么。
说到最后,他想起什么似的望着渺远的天空,“说起来,那次候鸟迁徙的盛况是我从事这行这么多年以来,最震撼的一次。”
老头曾经也兢兢业业地观望群鸟,即使年龄大了,看不清了,也不愿意离开这守了几十年的地方。
山间却只有常年的风接了他的话。
“过不久,那些鸟又会经过这里吧。老郑上个月救了只小可怜,不知道能不能一起走。啊……小家伙应该能飞了。”
关梁来了兴趣,问:“是什么鸟?”
老头的皱纹变得更深,他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片刻后才说:“我记得那个,这边很少见,是只顶漂亮的渔鸥。”
“那能的。”
关梁笑弯了眼,顺着风的流向,像是有所预感一样望向南方的天空。
厚厚的天际望不到边,只传来一声隐约的鸟鸣。
老头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好多年,视线里只有一团灰色影子挟着风来。
关梁半眯着眼,心里止不住的情绪外涌,他回来了。
灰色逐渐放大,最后那对漂亮的羽翼也收回了。
“回来了。”
关梁搂着怀中还带着凉意的身体,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