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漆黑的春风 ...
-
第一缕阳光还没穿透天空,晨雾笼罩,城市年岁已高的高楼大厦涂抹着一种由青苔、灰尘、水迹混合起来的青灰色,有些地方接近于黑。
越过苍老变形的铝合金窗棂,室内一片黑暗,轻轻的呼吸声是唯一的声响。
这呼吸并不沉稳,似乎主人随时都会从不安慰的梦中醒来。
“丁零零”的铃声响起,屋内同时亮起手机屏幕的光,成为室内唯一的亮色。
一只手伸出被褥,从屏幕表面划过,手机变得安静。
随后,手仍握着手机,手臂却更多伸出。向青驹翻了个身,面朝下,头埋进枕头里,黑长的头发蓬乱,气若游丝,像一只刚从电视机里爬出的贞子。
过了十几秒,时间已经在向青驹心里走过五分钟,她才猛地从半梦半醒的懵然中惊醒,掀开被子起了床。
穿好衣服,打开卧室门,客厅灯火通明,母亲许忆初在厨房里忙碌。
向青驹走进卫生间洗漱,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惺忪的睡眼,面色苍白,好像随时都要撅过去。
用热水洗过脸以后,多了几分血色,总算是个活人了。
转身走进客厅,妈妈已经把一只盘子放到桌上,盘子里摆着三色杂粮饼,面粉混合着青、黄、红的蔬菜被煎出一层金黄色的皮,散发着一种粮食用微量的油煎出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盘子前是一杯温热的牛奶,向青驹用手碰了碰,温度正合适入口,于是大喝一口说:“妈,你吃什么?”
鬓发花白的女人看着向青驹,眼里有一种奇异的温柔,轻轻说:“饼做的多,你吃完了我再吃。”
向青驹随口道:“你可以分一分,一起吃的。”
许忆初只是笑了笑。
向青驹没再说话,就着牛奶快速吃了几张小饼,然后大口喝完牛奶,起身抓起行李往大门走去:“妈我走了。”
“好,走吧。”
向青驹走出门,大门缓缓关上,把母亲那张苍老的脸关在门缝里,发出轻轻的“咔哒声”,就像有什么碎裂。
地铁在城市黑洞洞的地下穿行,靠着数个精密配合的模组刺目的白灯照明,把熙熙攘攘的人群带到他们追逐的目的地,亦或是中转地。
距离地铁出口走不到两百米,就能到达“樱华国际友好医院”的门诊大楼下。
向青驹穿过门诊楼摩肩接踵的人群,很快通过住院部员工通道电梯到达了普外科。
走进办公室,已经有好几个同事在。
向青驹一边把外套塞进柜子里,一边打招呼:“李师兄,白师兄早。”
李康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说话总是懒懒的:“早啊青驹。”
白伟才则是一个瘦削高挑的年轻男人,脸上永远挂着笑容,从看见向青驹的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对她笑。“早啊。”
护士陆陆续续也进了门,相熟的医生护士互相打了个招呼,有几个护士刚好和向青驹站的近,于是也都互相叫过,青驹和他们不熟,但也礼貌回应。
白伟才这时忽然说:“青驹今天心情可以啊,刚打了官司还笑得出来,是因为今天发绩效吧。”脸上挂着他那开玩笑一样的微笑。
李康说:“青驹又没有过错,法院也没判她赔钱,有啥不能高兴的。”
青驹感激地看了李康一眼,对白伟才这话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对方毕竟年长,就平静地说:“谁发绩效都开心啊。”
白伟才笑着说:“你不一样啊,你是第一名,太厉害了,才来两年就这么会赚钱,哪像我们,也不知道哪天能拿你那么多。”
李康说:“青驹平时上班也很辛苦的 ,都是血汗钱。”
白伟才:“干这个谁不辛苦啊,天天累的要死,有的人还没几个钱。”
向青驹接不了话,李康也不开口了。
室内陷入寂静的一刻,时钟刚好指到八点。
一个西装革履、身材矮小的男人走进办公室,这是科主任池内英雄。他随意扫了眼办公室的人数,说:“交班吧。”
“各位老师早上好,普外科4月15日交班,昨日出院9人,新入9人……手术12人……”
随着护士平稳的声音,向青驹竟难得在交班时神游。办公室一个个医生、护士的脸,不管和她略熟悉一点的、还是十分陌生的,不管是时常阴阳怪气的白伟才,还是偶尔替他说话的李康,不管私下里是什么样子的人,只要在这办公室里刺目的白炽灯照耀下,每个人的模样都那么令人厌倦。
“交班完毕,请值班医生补充。”
“无补充。”
通常这个时候大家就可以去上班了,但今天情况必然不同。这是可以预见的,因为向青驹昨天才从法庭出来。
池内英雄轻咳一声,说:“我说两句,关于我们科小向的医疗纠纷,已经有结论了,患者出院时情况良好,出院后7天突发心肌梗死,当时家属不在身边,没有采取及时的救治,这跟我们科的手术没关系,法院判处我们医疗方没有过错,不予赔偿。”
科里的人都多少发出些唏嘘声。唇亡齿寒,发生在向青驹身上的事情随时也都可以发生在他们身上,虽然昨天已经有所闻,但今天看见主任传达这件事,还是觉得心安许多,有人不由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
向青驹却笑不出来,胜诉固然值得欣喜,也许是春天从窗缝里钻进来的风还带着积雪的料峭,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法庭上原告的眼神像一根针插进她的眼睛里。
挑高的房顶向厚重的大理石地板投下明亮的灯光,如此宽敞的空间和充足的灯光却让一些人喘不过气。
满头苍苍的皱脸老太和强壮高大的青年互相搀扶着,青年不时给老太太顺顺气,但已经预料到即将到来的宣判,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综上所述,本院认为被告樱华国际友好医院及住院医师向青驹在本次诊疗活动中不存在过错,依法不应承担赔偿责任。原告明正德诉讼请求缺乏事实及法律依据,本院不予支持。”
随着庄严肃穆的陈述,对面那个青年给老太顺气的动作加快,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老太太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浑浊的眼泪。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五十四条、《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二条之规定,判决如下:驳回原告的全部诉讼请求。如不承认本院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15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上诉于乘都市中级人民法院。”
向青驹的目光早已集中在审判席上,听见那声铿锵有力的落锤,一颗心落回了胸腔。
僵硬的手指动了动,刚松口气,就感觉一阵刺骨的凉意。
下意识往对面看去,只见青年正睁着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自己,突然咧开嘴一笑,像草原上风吹草低时丛中冒出头的鬣狗,露出白森森的獠牙,眼里射出冰冷的光芒。
向青驹闭了闭眼,把精神集中回现在,只听池内英雄说:“但是大家在诊疗过程中也要特别注意,不要和病人还有病人家属发生矛盾,不能出现医疗行为过错,否则一个就要赔到倾家荡产。”
“就像小向,你虽然没有过错,但肯定有服务不到位的地方,在住院期间就让家属积累了一些情绪,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这次家属的反应。所以虽然法院有了判决,但是在科室内部,我们也要做一些处罚。”
若是心声可以具像化,大伙儿的吐槽可以把楼顶都掀翻,然而明面上却是没一个人敢发出心里的“啧”声。
不少人朝向青驹偷偷看一眼,眼神里怜悯的有,感同身受的有,幸灾乐祸的有。
向青驹眉头微皱,口罩下的双唇紧抿,牙齿咬着内侧的唇肉,但也看起来低眉顺眼,不去直视顶头上司。
池内英雄:“投诉率现在关系到科室的年终考核,被起诉到法院当然更包括在里面。现在科室的投诉扣款,都是具体到个人,凡是接到投诉的,全部扣一千,我也就不说什么,说多了你们还觉得主任对你们多苛刻。但是以后大家都要引以为戒,要端正服务态度,尽量减少纠纷。”
无人回应既是一种默认。
池内英雄接着说:“护士长传达一下最新聘用名额。”
护士长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声音很温柔,说:“我公布一下这次主治医师聘用的名单,我们科这次就一个,是向青驹医生。”
池内英雄点头说:“其他的医生要继续努力,聘用名额就这么多,你不脱颖而出,那就是条件没达到,那就继续当住院医。有什么办法?所以叫你们平时要努力上班,努力发文章,不然年纪一大把,主治都升不上去,我都替你们觉得丢人。行了,都上班去吧。”
按照绩效考核和临床、科研考评,向青驹晋升是意料之内的事,但一得到这个尘埃落定的消息,她还是按捺不住心中雀跃。
晋升以后,工作量虽然没有变化,但绩效可以涨上一些,算是她半死不活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希望了。
白伟才眉头一跳,池内英雄的话像一把钢刀戳在他肺管子上,让他险些不能呼吸。
外科从来都是男人的地盘,凭什么向青驹一个女人,也可以在普外科混得下去,还几乎月月拿到绩效第一,如今更是准时升上了主治?她真是个女人吗?
白伟才忍不住朝向青驹张目,又在对方看过来时避开目光。
向青驹不经意一瞬间对上白伟才的目光,只觉仿佛被毒蛇盯上,但转眼对方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满面笑容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注意自己。
向青驹心里有些不安,池内英雄说这话多少有点拉仇恨了,白伟才心里对她肯定更加不满,毕竟他来了三年也没评上主治。但同事只是同事,公平竞争,白伟才不满,也不是她可以控制的。她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
池内英雄:“行了,就这样。都上班吧。”
池内英雄走出办公室,护士们跟着一个个鱼贯而出,办公室恢复了正常的上班氛围。
向青驹刚想坐下,白伟才却来到身边,笑着说:“想不到你也有被起诉的时候啊,也是新鲜。平时你口碑可好了。”
向青驹表情不变,平静地说:“医生都会被投诉的,很正常啊,你不也是。”
白伟才自觉无趣,不说话了,坐回自己位置上工作。
向青驹快速复看了一遍各个病人的情况,打算去查房,只听隔壁传来一阵巨大的手机铃声,声调颇为复古,仿佛二十年前的KTV金曲。“因为有一种理想叫大理,风花雪月都给你……”
坐在门口的护士“噗嗤”笑了,“这个9床,真的很搞笑。”
向青驹顺口问了一句:“什么?”
护士说:“电话声音很搞笑啊,还放这么大声,整个病区都听见了。”
李康:“这音乐有股感觉,但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白伟才说:“理想的味儿吧。”他从歌词里拿了这个词,李康给了个大拇指。
说完,办公室的几个医生护士哈哈大笑。理想这个词陌生又滑稽,是说出去就会让人发笑的 。
向青驹勾了勾嘴角,倒是觉得这首歌有趣的很。她妈也是大理人,那张电话卡二十多年没有换过,手机铃声也还是一样,就是9床每天放的这首歌。
想到妈妈还在家等着自己,向青驹上班的精神又提了起来。
太阳东升西落,向青驹回家路上顺路在家附近买了好吃的零食,准备晚上和妈妈庆祝一下自己聘任主治。
向青驹敲了敲门,几秒后没人开门,心想妈妈可能在煮饭没听见,于是自己掏出钥匙进门,屋里却漆黑一片,厨房里安安静静。
向青驹喊了声:“咋不开灯啊。”随即想到对方是不是还在睡午觉,放低声音试探性喊了一句,“妈?”
短促的一个字落幕,显得屋内更加寂静,静到向青驹自己的呼吸声都无比清晰。
黑暗有时会让人恐惧,向青驹连忙打开客厅的灯,把食物放在桌上,往卧室走去。
冷风突然从房间大开的窗户中吹来,搅动了屋内凝固的空气,把浓烈的血腥味吹进向青驹的鼻腔。
这味道浓烈到无法忽视,脑海突然轰然一片,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