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3 ...
-
冰冷的金属舱壁隔绝了外界汹涌的海浪声，却无法阻挡那更深沉的、来自这艘神秘造物体内的嗡鸣。它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低沉、稳定，却又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韵律，透过地板和墙壁，钻进我们的骨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海水的咸腥、新铸金属的微涩，还有一种……极淡的、类似臭氧的气息。尼德·兰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刻意踩得很重，仿佛要确认脚下这头钢铁巨兽的真实性，靴底撞击金属发出沉闷的回响，在这死寂的囚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教授，”康塞尔压低声音，手指抚过光滑得不可思议的墙壁，“这墙壁……它自己在发光？”他指尖触碰之处，那原本黯淡的金属表面竟真的泛起一层极淡的、如同月光下珍珠母贝般的冷白色柔光，光线均匀得没有一丝阴影，仿佛光源就均匀地渗透在材料本身之中。这无声的奇迹更添诡异。
舱门毫无征兆地滑开，依旧是那个沉默的侍者。他像幽灵般出现，手里捧着三套衣物——不是粗糙的水手服，而是用那种同样闪烁着奇异光泽的深蓝织物制成的上衣和裤子，剪裁利落，触手冰凉柔韧。
“见鬼！我才不穿这些怪东西！”尼德·兰低吼，肌肉虬结的手臂绷紧，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挡在侍者面前。侍者停下脚步，那双眼睛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穿透性地看着尼德·兰。那眼神里没有威胁，却有一种比威胁更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掌控感。鱼叉手的怒视在这非人的平静前，竟如同撞上无形壁垒，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他喉结滚动，最终只狠狠啐了一口，一把夺过衣服。
换上衣服，那料子贴身却毫无束缚感，冰凉的触感迅速被体温同化，竟异常舒适。侍者收走湿衣，再次无声消失，舱门闭合，将我们重新锁入那低沉的嗡鸣与珍珠冷光之中。等待，每一秒都被那无处不在的机械呼吸声拉长，未知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开启。这次，是那个领头者。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门框，之前奇特的装束已换成一套剪裁更考究的深色制服，材质同样闪烁着内敛的光泽。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如深海探灯的眼睛扫过我们，目光在阿龙纳斯教授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评估的、近乎解剖般的审视。然后，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跟随”手势。
我们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着，步入一条狭窄的甬道。两侧墙壁持续散发着柔和的珍珠冷光，脚下的金属地板吸尽了脚步声，只有我们紧张的呼吸和那永恒不变的嗡鸣作伴。前方，一扇巨大的门扉镶嵌着复杂的铜质海神纹饰，在冷光下幽幽闪烁。
他推开那扇门。
嗡——
一股混合着咸湿海风、深海植物气息与高级木料清香的奇异味道扑面而来，伴随着骤然开阔的视野和……一片流动的、无声的、令人灵魂震颤的蔚蓝！
我们踏入的，绝非凡俗意义上的船舱。这是一个被海洋拥抱的圣殿！
巨大的拱形穹顶高悬，复杂的几何浮雕在柔和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线中投下深邃的阴影。光源无处不在，却又不见灯盏，如同整座厅堂在自行发光。而最夺人心魄的，是环绕整个空间的墙壁——不，那不是墙壁！那是整块、整块厚得惊人的水晶玻璃！玻璃之外，不再是冰冷钢铁，而是活生生的深海！
幽蓝的海水如同巨大的、流动的宝石，将整个客厅温柔包裹。巨大的、形态奇异的珊瑚丛如同海底的哥特式森林，在看不见的水流中微微摇曳，它们的枝桠间闪烁着星星点点幽绿的生物荧光。色彩斑斓到难以想象的鱼群，如同流动的织锦，无声无息地滑过眼前：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鳞片，拖着飘逸长尾的幽灵，状如新月、通体银白的深海舞者……一只硕大的、长着诡异长臂的海星，正缓缓吸附在玻璃外壁上，它皮肤上的纹理在光线下纤毫毕现，如同古老星图。更深处，巨大的海百合舒展着羽毛般的触手，如同深海女神的裙裾。
这令人窒息的奇景之下，客厅的陈设却极尽奢华与知识之美。深色紫檀木的博物架嵌入墙体，里面陈列的绝非寻常摆设：拳头大小、泛着虹彩的珍珠静静躺在丝绒上；形态狰狞、来自深渊的巨螯虾甲壳标本；一株完整保存、散发着微弱磷光的深海水晶海绵，其精细结构堪比最繁复的蕾丝；还有一排排封存在透明溶液中的、从未被人类典籍记载过的奇异生物，它们在光线下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姿态。
一架造型古朴、体积惊人的管风琴占据一角，象牙琴键在幽光下温润如玉。昂贵的波斯地毯吸尽了所有声音，踩上去如同陷入云端。空气中，那低沉的嗡鸣似乎也被这深海奇观柔化了，变成了背景里永恒的、属于海洋的脉动。
那个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我们，站在最大的那块观景玻璃前。他双臂抱胸，身影几乎与玻璃外无边无际的幽蓝融为一体，只有制服上细微的光泽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玻璃外，一条巨大的、形似鳗鱼的发光生物正缓缓游过，它身上幽蓝的冷光映亮了他半边侧脸——那是一个如同大理石雕像般棱角分明的侧影，高耸的鼻梁，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坚毅与孤绝。当那发光生物游过，光芒褪去，他的身影重新沉入厅堂的幽暗，只留下一个充满压迫感的剪影。
他没有回头，低沉、清晰、带着奇异共鸣的法语声在空旷华丽的厅堂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入玉盘，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先生们，欢迎来到‘鹦鹉螺号’。” 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完全展露在珍珠母贝般的光线下。宽阔的额头下，那双眼睛——上帝啊！那绝不是人类的眼睛！在深海蓝光的映衬下，他的虹膜呈现出一种深邃到近乎墨黑的颜色，但就在那极致的黑暗深处，仿佛有无数极其细微的、液态金属般的银蓝色光点在缓缓旋转、流动！那不是反光，是内蕴的光华！如同将浓缩的星云、冰冷的极地冰髓和最幽暗的海沟意志一同封存其中。目光扫过我们时，没有丝毫初见的客套或好奇，只有一种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非人的审视与评估，带着深海般的寂静与磅礴的压力。
阿龙纳斯教授感到一阵眩晕，他引以为豪的博物学知识在这双眼睛和这个空间面前瞬间崩塌。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涩得如同被海盐堵塞。尼德·兰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连咆哮的勇气都似乎被冻结了。
尼德·兰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连咆哮的勇气都似乎被冻结了。康塞尔则微微张着嘴，脸上惯有的镇定被纯粹的、面对宇宙级造物般的震撼所取代。
男人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你们可以叫我尼摩（Nemo）船长。”他补充道，那蕴含着星旋的目光牢牢锁住阿龙纳斯，“在这里，你们将见证人类从未想象过的深渊奇景，也将理解……何为真正的自由与囚笼。”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最后几个字落下时，整个“鹦鹉螺号”仿佛应和般，那低沉的嗡鸣声陡然增强了一瞬，随即又沉入深海般的背景音中，如同巨兽在无声地宣告主权。
我们不是客人。我们是坠入了一个由钢铁、水晶和无尽深蓝构筑的、活生生的梦魇（或神迹）之中的囚徒。而主宰这一切的，是眼前这位拥有星旋之眼、自称“不存在之人”的尼摩船长。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