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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挑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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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槐寺站在雨后的海棠林里,指尖还残留着抓住林訚小臂时,衣料下坚实温度的触感。
林訚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余波一圈圈荡开,扰乱了他所有预设的防备。
“去年……”周槐寺重复着这两个字,试图从林訚深邃的眼里找出戏谑或玩笑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沉静的、几乎要将他吸入的认真。“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并不认识。”
“是不认识。”林訚承认得很干脆,他的目光依旧锁着周槐寺,仿佛周遭凋零又绚烂的海棠都只是模糊的背景。“但我认识你。”
这句话比上一句更令人困惑。周槐寺蹙起眉,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林訚反手轻轻握住了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他的拇指似有若无地擦过周槐寺的腕骨,那里皮肤很薄,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腹的温度和细微的纹路。
“你……”
“先别问。”林訚打断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故事很长,雨也刚停。我们走走,边走边说,或者……你只想先看看花?”
“……”周槐寺眯着眼睛看他,无语的表情马上就要显现出来。
最后他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禁锢只是周槐寺的错觉。主动权似乎又交回了周槐寺手里,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牵引感却更强了。
周槐寺沉默地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泥土、腐叶和残花清冷的空气涌入胸腔,稍稍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混乱。
他最终没有选择立刻追问。那个显然精心准备、甚至可能牵扯旧事的故事,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聆听。
或者说,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审视身边这个叫林訚的男人。
“看花吧。”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
林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早料到这个答案。“好。”
他们沿着湿滑的小径继续深入。雨水洗过的世界格外清晰,每一片花瓣上的水珠,每一片树叶的脉络,都清晰得锐利。
林訚走在他侧前方半步,偶尔会出声提醒他注意脚下特别泥泞的地方,或是伸手拂开垂到路中间的、湿漉漉的枝条。
他的举止体贴得恰到好处,不再带有先前那种刻意为之的暧昧,反而像是某种习惯性的照顾。
这让周槐寺更加困惑。
“你似乎很熟悉这里。”周槐寺看着林訚熟练地避开一个隐蔽的水洼,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他需要打破这沉默,需要一些信息来拼凑真相。
“嗯,来过几次。”林訚没有回头,声音混在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里,“第一次来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这里还没什么名气,路也比现在难走得多。”
“一个人?”
林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一个模糊的、算不上答案的答案。
周槐寺不再追问。他知道,再问下去,恐怕就要触及那个“很长”的故事了。而他隐约觉得,那个故事,或许不是在这雨后的山林里能轻易开启的。
他们走到那片向阳的山坡,也就是林訚刚才所指的地方。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到更大一片海棠林,虽然经历了风雨,但阳光普照之下,那些顽强留在枝头的花朵绽放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美丽。
两人并肩站着,沉默地看着脚下的花海。
周槐寺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又一下。
他不用看也能猜到是吴锦他们。那个吵闹的微信群,此刻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不看看吗?”林訚侧过头看他,“也许你朋友有急事。”
“没事。”周槐寺下意识地回答。他暂时不想被外界打扰,不想从这种莫名紧绷又带着奇异吸引力的氛围里抽离。
林訚笑了笑,没再说话。
阳光渐渐变得有温度,蒸腾起地面的水汽,山林间弥漫起一层薄薄的、梦幻般的雾气。周槐寺的卫衣袖子有些湿了,贴在皮肤上,微凉。
就在这时,林訚忽然脱下了自己的黑色夹克。
周槐寺还没反应过来,那件带着林訚体温和淡淡烟草气息的夹克已经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他猛地一怔,转头看向林訚。
林訚里面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勾勒出流畅而结实的肩线。
他表情自然,仿佛这个动作再寻常不过。“山里气温降得快,你衣服有点湿了,容易着凉。”
周槐寺下意识地想拒绝,那陌生的体温和气息让他心悸。“不用……”
“穿着吧。”林訚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如果你病了,我会很麻烦。”
“麻烦?”周槐寺抓住了这个词。
“嗯,”林訚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照顾你会很麻烦,而且……我可能会忍不住做更多让你觉得‘被冒犯’的事。”
他的话语直白得近乎挑衅,眼神却异常认真。
周槐寺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呼吸微微一滞。那件夹克仿佛突然有了千斤重,压在他的肩上,温暖得几乎烫人。
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那种无法应对的失语状态。
一直在挑衅我。周槐寺无言以对。
林訚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轻轻笑了一声,转回头继续看向前方的海棠。“看,太阳快要下山了。”
夕阳的金辉为整个山林镀上了温暖的暖色调,白日里凄婉的美景此刻变得壮丽而温柔。
周槐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夹克的边缘。
是的,太阳要下山了。
而很多问题,似乎必须在天黑之前,得到一个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林訚。”
“嗯?”
“你去年……”周槐寺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身旁的男人,不再躲避,“为什么想和我一起看海棠?我们去年,到底在哪里见过?”
林訚缓缓转过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着明亮的光斑。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怀念、审视和某种强烈情绪的表情。
他看了周槐寺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不是去年。”
“周槐寺,我们认识的时间,远比你以为的要早得多。”
“早在那座破旧的寺庙里,那棵槐树下,我给你名字的时候。”
“?”周槐寺愣了几秒,脱口而出,“你疯,我疯?”
林訚一笑而过。
“没事,当我…没说就好。”
周槐寺实在受不了拖拖拉拉,“林昕遇他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我,你是听他说我喜欢男的,才接近我?”
林訚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夕阳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或探究的狐狸眼里,此刻沉淀下一些更为复杂难辨的东西。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两步,俯身从泥泞中拾起一朵被雨水打落却依旧完整的海棠花。
他捻着花梗,指尖轻轻转动着那朵脆弱的花。
“周槐寺,”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没有了那种刻意拉长的、让人心烦意乱的黏腻感,“你觉得,我像是需要靠听别人说,才敢去接近谁的人吗?”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周槐寺,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调笑,反而让周槐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至于林昕遇……”林訚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他嘴里说出来的关于你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抬手,似乎想将那朵海棠别在周槐寺的衣襟上,但周槐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林訚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转而将那朵花轻轻放在了旁边一块较为干燥的石头上。
“我接近你,原因很简单。”林訚的目光重新落回周槐寺脸上,专注得近乎锐利,“因为我想。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想。”
这个答案太过直接,也太过模糊。它否认了与林昕遇的关联,却抛出了一个更巨大、更沉重的谜团——很多年前?
周槐寺的眉头拧得更紧:“很多年前?我们之前根本……”
“你觉得没有,那就没有吧。”林訚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近乎疲惫的固执,“就当是我心血来潮,就当是我这个邻居莫名其妙,或者就像你说的,我是个疯子。”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因为周槐寺后退而重新产生的距离。
山风掠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雨后草木的清冽气息。
“但周槐寺,”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跟我出来的是你,同意加微信的是你,接到我那种可笑的信息还是会赶过来的也是你。”
“你现在才问为什么,是不是有点……”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太晚了?”
周槐寺呼吸一窒。林訚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挑破了他一直试图忽略的事实——他自己在这段莫名其妙的关系里,也并非全然被动。
是啊,他大可以不理睬,可以报警,可以彻底拉黑。但他没有。
为什么?
没等周槐寺理清这混乱的思绪,林訚已经直起身,恢复了那种略带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句近乎指控的话只是周槐寺的幻觉。
“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他看了看天色,语气变得平常,“回去吧。”
他率先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没有再回头看周槐寺一眼。
周槐寺站在原地,看着林訚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直的背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又低头看了看石头上那朵孤零零的海棠花。
晚风骤起,吹得那花瓣微微发颤。
他猛地攥紧了肩上那件依然带着林訚体温的夹克,指尖冰凉。
周槐寺没有立刻跟上。暮色像浸了水的墨,迅速晕染开来,吞没了海棠林最后的绚烂,只余下枝干模糊的剪影和脚下泥泖的湿冷。
林訚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前方蜿蜒的小径尽头。
那件夹克还披在他肩上,残留的体温固执地对抗着山间骤起的寒意,那股混合着烟草与冷冽植物的气息,却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鼻腔,搅得他心神不宁。
那些话…字字句句,砸在心头,又沉又闷。
他弯腰,拾起林訚放在石头上的那朵海棠。花瓣被雨水浸泡得近乎透明,边缘已现出萎靡的褐斑,却依旧固执地维持着盛放的姿态。
他捏着花梗,指尖沾上冰凉的湿意。
最终,他还是迈开了步子,沿着林訚离开的方向走去。脚步踩在湿滑的落叶和泥地上,发出窸窣的轻响,在这愈发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路比来时更难走,黑暗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辨认着脚下。
偶尔,他会看到前方泥地上一个清晰的、属于林訚的鞋印,指向正确的方向,像无声的指引。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周槐寺莫名确信这一点。
大约走了十多分钟,前方终于出现了茶舍昏黄的灯光,像一小团暖昧的、毛茸茸的茧。
林訚那辆黑色的车就安静地停在灯影之外,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一半,露出他夹着烟的手肘。
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灭。
周槐寺走近时,他并没有转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弹出车外。那点猩红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湮灭在潮湿的泥土里。
“上车。”他的声音透过降下的车窗传来,听不出情绪,有些哑。
周槐寺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车内弥漫着浓重的烟味,盖过了他身上的草木香。那件夹克此刻变得有些碍事,像一个烫手的山芋,披着也不是,脱了也不是。
林訚发动了车子,引擎低吼一声,打破了山间的寂静。
车灯亮起,刺破黑暗,照亮前方颠簸的归路。
一路无话。
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和车轮碾过泥泞路面时发出的黏腻声音。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槐寺侧头看着窗外。窗外是流动的、墨一般的黑,只能隐约看到树木飞速倒退的影子。
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的脸,以及林訚专注开车的侧影轮廓,冷硬,沉默。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朵快要彻底凋零的海棠花。
他悄悄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股属于林訚的气息从肺里驱赶出去,却发现只是徒劳。那味道仿佛已经渗入了他的衣服纤维,甚至更深的地方。
车速渐渐快了起来,盘山公路蜿蜒而下。
“……衣服。”周槐寺终于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有些干涩。他动手想脱下那件夹克,“谢谢。”
“穿着吧。”林訚目视前方,声音平淡,“车里空调刚开,还不暖和。”
周槐寺动作一顿。车内的温度确实算不上高,但他更觉得是林訚不想收回。
他不再坚持,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攥紧了夹克的衣料。
又一段漫长的沉默。
就在周槐寺以为会一直这样沉默到市区时,林訚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融在引擎的噪音里,几乎听不真切。
“不是林昕遇说的任何事。”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周槐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之前那个关于“是不是听林昕遇说他喜欢男人才接近”的问题。
林訚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的路,侧脸线条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
“我接近你,仅仅因为你是周槐寺。”
“仅此而已。”
说完这句,他便彻底闭上了嘴,无论周槐寺再投去怎样探究的目光,他都再无回应,仿佛所有的解释和情绪都已经在那片海棠林里消耗殆尽。
车终于驶入市区,霓虹灯光流泻进来,在林訚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周槐寺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再低头看看手中彻底枯萎的海棠,肩上的夹克沉甸甸地压着他。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车最终平稳地停在了周槐寺租住的公寓楼下。
“到了。”林訚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点懒散,仿佛路上的沉默和那句突兀的解释都未曾发生过。
周槐寺解开安全带,脱下夹克,递还给他。“谢谢。”
林訚接过,随手扔到后座,动作自然流畅。“不客气。”
周槐寺推门下车,关上车门。他站在路边,看着黑色的车窗缓缓升起,彻底隔绝了车内外的世界。
引擎声再次响起,车子没有丝毫停留,利落地汇入车流,消失在下个转角。
周槐寺站在原地,夜风吹过他只穿着卫衣的身体,激起一阵寒意。
他下意识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子——那股淡淡的烟草和冷冽植物的气息,似乎还萦绕不散。
他皱紧眉,转身走进楼道。
而在驶离的汽车里,林訚透过后视镜看着那个站在路灯下、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他缓缓将车停靠在路边无人处,深吸了一口气,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
良久,他才抬起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燃。
猩红的光点再次在密闭的车厢内亮起,映亮他眼底一丝未来得及完全藏好的、沉郁而复杂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