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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日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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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峡腹地。
响箭一起,袁承远就睁开眼,走前两步,停在高地观察。
数百支响箭逐次升空,哨音如鹰鸣,交织在乌龙峡的上空。
袁承远的任务不是进攻,而是防守。
五人一伍,五十一队,五百一营。震、南、西、坎,巽、坤、乾、艮,每个方位都安排了人马,互相以鸣镝为号。
从高空看,这阵型仿若两个相叠的菱形,越靠近中心,防线越密。倘若敌军突破了某一角,只要发出信号,相邻的部队就会迅速支援补缺。
隅落钩连,曲折相对。
若非精通军事之人,是绝对想不出这等阵法。阵法之精妙,连他们这些老将都为之赞叹。
副将詹士杰来报,在西北角发现了方岳的踪影。
“此人不知道用了什么诡计,在我军的枪兵靠近后,他凭空从围阵中消失了!”
难道他们已经逃出去了?不对,方岳的部队还没有动静,独独他一人消失了。
詹士杰抬头:“那边有镇厄将军在,若他同时应对方岳和战逵二人,怕是会吃力。是否需要派兵支援?”
“不用。”
西北角的鸣箭已经落下,袁承远看着那一方密林,说:“他身边既有那位军师在,想必足以应对。”
前几日,在御帐中议事时,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张口便提出了此阵。经过实地的完善后,最终形成了他们眼前的围阵。
詹士杰有些担忧:“他们毕竟年轻,恐怕不是那二人的对手!”
“打不过就死!”袁承远厉声道,“每日战场上都死这么多人,你能死,我也能死,凭什么他不能死?!”
“抓紧时间让周围补兵!绝不能放叛军逃出乌龙峡!”
詹士杰应道:“是!”
过了一阵,西北角又接连响起几支响箭,补兵已经到位。
连风也静了,午后的山岚被暖阳倾泻下鹅黄的阴影,苔痕斑驳的岩壁恍如一把把直立的匕首。
一阵闷雷滚响在山间,逐渐接近了。在袁承远意识到之前,巨大的爆炸声已经响在脚底。
“不好,山要塌了!”
满是溶洞的山体中布置了从火炮上拆下来的炸药,只要一点燃,那爆炸的威力顷刻将空洞的岩壁炸得粉碎。
连清点死伤的时间都没有,袁承远刚从坍塌的泥石中爬出来,詹士杰顶着额角的砸伤,急声道:“东部和西南部山体崩塌,士兵死伤甚众,人数不够,阵线要破了!”
唯今之计,只能让驻守在腹地的兵马亲自下场了。
袁承远翻身上马,喝令道:“走!”
一行人越过赤霄的阻击,在一处山谷前停下。
在地图上,过了这个口袋状的山谷,再翻过两座山头,就是青衣江。青衣江只是一段小支流,水不深,可它却是岷江的支流,并且连通长江。若是让敌军上了水,分散开就更难追捕了。
因此,决不能让敌军通过这个山谷。
袁承远抬头,看见太阳缓缓滑向地平线,锥状峰峦在某个角度合拢成一个完美的环形。太阳恰好就位于环形的最中央,投下橙黄的轮廓。
袁承远忽然想起庆功宴上,天元说出的那句谶言,于是他胸中忽然涌起一股特殊的知觉,像狮王离巢,预知到自己的终点。
太阳烙印在视网膜上,渐渐拟合成一个神幻的意象。
羿射九日,落为沃焦。
大羿啊,既然你有射日的神威,为什么还要留下这最后一个太阳?恰好,留在乌龙峡上。
远处的山峰已经渐渐地起了一抹红晕。
詹士杰询问:“大都督,我们还要继续前进吗?”
袁承远呼吸一窒,大喝道:“不!就地驻守!”
他的嘴唇在颤抖,双眼仍一动不动地看向那一轮将落的太阳,他多么希望它能离开那个地方。
詹士杰有些疑惑,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这不像是袁承远往常会发出的命令。
山道狭小,若是遇敌根本无法施展。若不进山谷,他们连阵型也摆不开,更别说阻敌了。
詹士杰的马刚向前一步,袁承远就弹了起来,剑锋对着他,一双红眼突出来。
“本都督说的话便是军令,你敢抗令?!”
“末将不敢。”詹士杰退了回去。见他也不再坚持,其他人纷纷下了马,各自拿起防御的物事,开始准备。
一匹马挤在山路上,被士兵的箭筒戳到后,高嘶一声,惊慌而去。逃跑的途中,踢翻了两个弓兵。
发生了意外的状况,詹士杰如往常一般,第一时间看向袁承远。
对方胸廓起伏的幅度震得重甲在肋骨处不断开合,好像胸中藏着一座锻剑炉的风箱。
他投向詹士杰的一眼,莫名让詹士杰想起来之前有一次,自己跟随了二十年的将领说,他其实很怕死,但每一次都能幸运地死里逃生。
袁承远背对着他,收剑入鞘。
“进山谷!”
天边渐渐涂起金红,山谷中喊杀声已经歇了三轮,又起了三轮。
响声再起,这一回没有爆炸,而是山坡上滚下来两个巨石,将山谷来去的通路封堵得严严实实。
方岳单手扒在岩壁上,轻易便翻上了陡峭的岩壁,躲开燕兵的投枪和弓箭。
寻常山路要走一个时辰的距离,他只消一翻身,便能在山与山之间纵跃。峭壁是他人的天险,却是他的通途。
他不断地将松塌的石块推落,巨石失去支点,在重力作用下如咆哮的瀑布,将碰到的一切都碾成碎泥。尖锐岩片迸射如暴雨,在被彻底隔绝的山谷中收割一切生物的性命。
首先赶到的是战逵的人马。赤霄军士慢慢爬上山坡,定点架起连弩,于是铁雨也加入了战场。
袁承远立于尸堆之中,血透重甲,他骑的马早就被巨石碾脖而亡。
手上长剑早就卷了刃,他勉力支撑,挥剑又砍下一方铁箭,自己的头盔却被射落。
他耳畔忽然起了风声,炽热的身体渐冷,起了困意。剑脱手而去,斜立于地。
“逆贼,受死!!!”
一声咆哮后,封堵山谷来路的巨石裂在空中。
夕阳天穹下,黑马昂首嘶鸣,鬃毛扬起金粉。马上的武将擎着丈日金弓,腰配两柄剑,战袍边缘镀着一层薄金,恍若天神降临。
马蹄跃过的瞬间,袁承远只看见了那一柄熟悉的金弓,浑身的力气炸出一声嘶吼,彻底撞碎在空气里。
“子轭——————”
你......来了。
一支流矢破空而来,将他最后的沙哑掐灭到喉咙里。
袁景修出了溶洞后,在半路上捡到一匹马,于是他便离群率先赶来。他劈开拦路的巨石,谁知这山谷中已战成这副修罗一般的场景。
另一块石头很快就被战魁的大锤砸碎,赤霄已经渐渐撤出。
“休走!”
袁景修巨剑一抡,拍马去追,却被拦后的弩箭阻得无法上前。
方岳与战逵一行人已经逃出半里,临近青衣江。
方岳大笑两声:“苍天果真助我!”
入夜,燕军营帐。
军帐外火把摇曳,血水滴落的声响与铁甲碰撞的杂音交织成一片。抬着担架的人踩过满地碎裂的箭镞与断矛,皮靴碾过黏稠的血渍。
染血的绷带一盆一盆往外倒,吊命的参汤一碗一碗往里送。
“用什么药材都不要紧,人一定要救活!”
尽管得到了赐金万两的许诺,军医还是颤抖地伏在地上,对皇帝道:“陛下,箭矢入心,已无回天之力。估计,就这一晚了。”
他看见雪亮的剑锋,大喊道:“陛下就是杀了小人,小人也没有办法!”
一听见他这句话,袁景修扭头就进了营帐。
陶瑞谦躺在担架上,半挣扎着起身向皇帝微微一躬。他的伤势已经经过处理,除了暂且无法发声,没有别的问题。
陶瑞谦脸色不太好,不是因为方岳被抓了回来,而是因为方岳自尽了。
“再换一个来,把蜀地的名医全给朕找来!”
士兵慌乱地散开了。
梁衡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的鞋是湿的。一抬脚,踩到了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
关押战俘的营帐中有一顶已经遣去了所有看守的人,因为里面只有一个死人。
这么说也不太确切,因为死人身上还伏着一个哭泣的活人。
梁衡躲过飞袭的鞭影,静道:“朕若是想杀你,刚才就已经命人围杀闯营之人。你现在还活着,而且还见到了方岳,不应该感谢朕的慈悲么,方夫人。”
方如意缓缓抬起脸,眼轮下一片红。她犹如一只受伤的母狮,伏在死去的爱人身上。但凡有人接近,便会被她的哀怒撕成碎片。
“反逆之罪,十恶之首。共谋者不分首从,皆斩。亲属连坐,年十六以上皆绞杀;十五以下及妻女等,没官为奴,流放三千里。”
“你可知罪?”
“......罪妇,无话可辩。”方如意流下一滴眼泪,头发散乱,“只求陛下宽宥吾儿,罪妇愿以命相抵。”
“起来说话。”
梁衡扶起方如意,开口道:“朕不仅不会杀你,并且还要让你顺顺利利地回到京城。”
“朕还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方岳以正常人的模样入殓。”
方如意惊疑地看向他。
梁衡静静的看着,随着方如意的血液渐渐流入方岳的口中,他身上那些非人的鳞爪,竟然真的慢慢消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