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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画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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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驻营。
“为何叫混沌骑?”
一名小兵问另一人。
今日,征西将军在营中选练出了四百名精兵,给每一名都配上了特制的盔甲和战马。
说是盔甲,他还有些怀疑。因为地上四百个怪模怪样的铁疙瘩,每一个看起来都得有六七十公斤重,寻常士兵哪里能穿的上?
即便是这优中选优的四百名精兵,在套上盔甲后,连步行都勉强,更不用说作战。
征西将军说,这是混沌骑。
混沌是昆仑山上的凶兽,长毛四足,似狗熊而无爪。
这四百名士兵,浑身的重甲刀枪不入,面甲以铁栅覆盖,仅露出双目缝隙。列队的时候,如同四百座铁塔。当他们骑上同样披挂覆面重铠的黑马,移动时,就像一座铁山。
什么样的敌人能够抵挡这铜墙铁壁的冲击?什么样的敌人才能在这洪流般的铁蹄下幸存。
征西将军也穿着同样的重甲,只是他的是银色的,而其他人是黑色。他的头盔与士兵无异。当他放下面甲时,所有士兵都如出一辙,所有人皆化为同一具钢铁躯壳,只剩下“碾碎一切”的意志。
他在日光下举起血锈重剑,沉声道:“你们是最勇武的战士,是本将军千挑万选的混沌骑!这身盔甲是为你们所制,你们会经历最残酷最艰苦的训练来适应它。混沌骑,会成为历史以来第一支零伤亡的部队!”
零伤亡!
在场的每一个士兵都沸腾了。看向征西将军的每一双眼睛都燃起炽热的信念,他们的嘶吼声与战鼓共振!
詹士杰站在袁景修身后,移开脸,眼睛慢慢红了。
与此同时,树后还有一个影子,沉默地离开。
这个影子一直跟着袁景修,直到他们站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原以为你只是一个卑劣小人,但你刚才那番话让我改观了。你还算一个不错的将军。”
袁景修转过身,看着那张脸,笑了。
“方峤,你来找本将军,就为了说这个?”
“听说你以前好像也是个了不得的将军,怎么,难道你是来传授心得的?”
两个人都没有带任何武器。袁景修不带,是因为他不怕。而他却不知道方峤为什么不带,是因为傲慢?他笃定自己完全胜不过他?
方峤淡淡道:“看来你额头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
袁景修笑得更厉害。“多亏陛下赐药。”
方峤压怒:“你明知他不是那个人,为何还要做这种事?”
“你问我为何?”袁景修挥开紧攥自己衣领的手,缓缓道,“两厢情愿的事,我便做了,有何不可?”
方峤喉间逸出毫不留情的讥嘲。“你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赝品,也配谈两厢情愿?”
他说的赝品二字,刺痛了袁景修的心脏。他不由自主想起那晚听到的称呼,胸中涌出无法控制的怒火。
是,他是赝品,是替代品,他都知道,在梁衡失神地看着他收剑的动作,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的时候。他心中那些敏感、纤细的喜悦,在得知方峤这个人的存在时,一瞬间便化作万千根淬毒的针。
“你是想说他认错了人?”袁景修摇头道,“可是你看看我身上的衣服,头顶的冠冕,腰上的佩剑,哪样不是他赐予我的?难道一直以来,他都认错人了?”
他高兴得像一个衣锦夜行的贼,终于能将偷来的一切展露在正主面前。
“我如今是大燕唯一的征西将军,麾下兵马无数,出行车马仪仗,侍仆多至百人。将军府前,无数人匍匐而至,只望与我结交。这天下谁人不知,我是陛下座前最受宠信的臣子?你难道还不懂,被抛弃的人到底是谁!”
方峤瞳孔缩成针,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所有的骄傲和自信仿佛一瞬间被打得粉碎。这桩桩件件,确凿无疑。他知道袁景修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每一句都无法反驳。
日光被云层遮蔽,阴影笼罩大地。两人的关系在很早以前,似乎就已经发生了颠倒。
袁景修踏前一步,吞食着越来越微弱的光。
“方峤,你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如今我对他来说,才是最有价值的那个人。你怎知他抱着我的时候,不是将错就错?!”
唾沫混着血珠飘坠,袁景修脸上一酸,呛出一枚断裂的齿。他喉咙里挤出咆哮,右拳骨节咔响,蓄力回击。
对方的拳头砸在颧骨上时,方峤反而用额头猛地撞向他的鼻梁骨。软骨碎裂的脆响混着血沫喷出,两人像两只发疯的野兽,缠斗滚入被雨点打湿的叶丛中。
袁景修抡着指节在对方肋骨上砸出碎裂的凹陷,他后颈血管突跳如绷紧的琴弦,侧头刚躲过树枝的穿扎,就大叫一声。因为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已掐进他眼窝。
“去死吧——!”
血管破裂后双眼赤红,他怒吼道:“杀了我!有种你就杀了我!”
雷劈着雨流到方峤脸上,晕出一道血红。他松开了袁景修,颓然倒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发热的躯体。
雨滴和眼泪在袁景修的鼻尖碰撞,潮湿的腐气灌入肺中。他捂着脸,喃喃道:
“我早就不想活了......我付出了这么多,几乎牺牲一切,才走到今日。那么多人都看着我,我不能死,我得活着......”
“我知道。”方峤躺在雨中,疲惫地闭上眼,“我知道那种感觉。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见那些死去的人。”
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那点情意,就变成了支撑方峤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只是独木终究难支,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找些其他事情去做。
“至少你比我幸运,你还有一群信任你的将士们。”
袁景修坐在雨中失神。
“其实那一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方峤转向他,喉咙一跳。“真的?”
袁景修在雨中大笑:“你只能相信我。”
“方峤,其实我哪里都比不上你。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胜不过你又如何,你终究会输的。自始至终能站在他身边的人,只能是我。”
方峤知道他在自欺欺人。但是君王何其残忍冷酷,他的天真终究会付出代价。
“你很忠诚。可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方峤无意中说出袁承远死前说的话,袁景修听在耳中,心脏一痛。
方峤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心虚的时候,喜欢反问。”
袁景修带着一身雨水回到驻帐,里面站着大惊的詹士杰,还有一个等得不耐烦的太监。
“陛下口谕,望征西将军以训练为重,近二月内,非召不得入京。”
他上前两步,吓得太监拂尘一抖。袁景修脸色恐怖极了,挤出一丝怒音。
“微臣,遵旨!”
皇帝寝宫。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寝宫一片黑暗。
殿门口站着一个黑影,梁衡唤了两声方峤,无人应答。
影子动了,在靠近。“是我。”
梁衡心跳跟雷鸣同频,摸下床点亮一根蜡烛。借着烛光,确认确实是方峤的脸,才放下心来。
他拧开一盒药膏,将膏体抹在方峤的伤口上。方峤没问他为什么会提前准备药膏,也没说话,任由他为自己裹上毛毯,然后被拥入怀中。
方峤缓缓开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最近在一位友人的慈幼堂中帮忙。”
“哪里的慈幼堂这么厉害,能请得动你。”梁衡语带戏谑,只是声音很轻,很温柔。
“嗯。事情很多,离不了人。所以我过几日便要走了。”
梁衡下巴压着他的肩膀。“好吧。那你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你不在的时候,朕会觉得孤单。”
方峤的手指在他脸上流连,捧着他的脖子,反身轻轻一吻,低声笑道:“有很多人陪着你。你有这么多妃子,还有大臣。”
抱着他肩膀的手一紧。“朕没碰过她们。朕已写下圣旨,将她们遣散回家,自由嫁娶。如今朝中没人再敢对朕指指点点,朕要做什么,他们再也管不了了。”
“嗯。”
方峤应得很快,梁衡以为他在敷衍,急拉着他的手,去看那张盖了御印的圣旨。
方峤道:“你不用做给我看。从今以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
“真的?”
“嗯。”
垂落的鸦羽顺从地落在梁衡掌中,他心中却不安极了。方峤反常的恭顺,让他有一种即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
“你还会回来么?”
“嗯。”方峤应了,他侧脸的手却颤抖了一下,于是他笑道,“因为我也会想你,想得受不了了,我就会回来。”
梁衡心跳很快,一抽一抽地疼。可他却觉得这阵疼痛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事。
两人相拥而坐。方峤的手臂环过他的心脏,低声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只要有人在你身边,无论那个人是谁,你都无所谓。”
“不是。”梁衡静道,随后他又说了一次,“不是的。我想要的人只有你。”
“嗯,我知道了。”方峤轻笑着蹭过他的脸。
梁衡打开一个暗格。方峤靠在他身上,于是梁衡就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拿给他看。
这无异于直接暴露梁衡一些不见得光的小爱好。这种行为让他脸上发红,但梁衡还是将一只玉刻的小饕餮放入方峤手中,絮道:
“你从前的东西,朕都好好收起来了。”
因为很珍贵,很喜欢,所以一寸一缕、一丝一毫都不舍得放弃。
方峤却在里面挑出一只狼头雕,笑着摇头:“这不是我的。”
一只小巧的象牙头雕,一件确凿的罪证。
无数未完成的句子碎成说不出口的话语,梁衡坠入更深的沉默。
方峤避开他脸上的惶然,将他手上的象骨扳指剥下,与狼头雕一并拢在掌心,抬脸笑道:
“都归我了,有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