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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报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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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前这辈子虽然惹事不少,但抱着头蹲在警车面前还是第一次。
他也就奇了怪了,他们仨躲在后街那么阴暗的巷子里怎么还能被逮到,旁边站着的警察同志告诉了他答案:“那条路都成固定逃窜路线了,你们躲在那儿就以为能躲过去吗!”
得,感情出门就进了包围圈。
天使城有不少身上沾着血的人被带出来,一个一个塞进警车,他们三个也不能幸免,挤在一辆车的后座上,听着呜嗷呜嗷的警笛被带去了附近派出所。
这次打架斗殴抓来的人太多,三个人进了派出所又被指派到一个墙角蹲下,警察忙着处理主要人员,暂时没人搭理他们。
方前想着他这样的进派出所也就算了,尧秋泽和佟鸣这样的估计头都抬不起来了吧?
一扭脸,尧秋泽是满脸兴奋,两只眼睛布灵布灵放光,方前无奈摇摇头,又转脸看佟鸣,这家伙正把脑袋往上仰,鼻子里的血又冒出来了。
方前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卫生纸,想给佟鸣擦擦。
“你把纸塞鼻孔里。”
佟鸣不干,推开了他的手。
“你在这儿还要什么形象啊,先把血止住,”他直接把一张纸拽成两团,张开胳膊肘套着佟鸣的脑袋企图强行止血,“你别推我,我就这一张卫生纸了,掉了就没得用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两个人手里抓着两团卫生纸撕吧开了,一位警察同志看到走过来指指他们:“哎哎哎干什么呢?在派出所还打啊?”
“没有,”方前亮亮手里的纸团,“警察同志,你看他鼻血都滴地上了,你们能找个医生给他看看吗?实在不行给卷卫生纸也成啊。”
警察同志仔细一看,还真是,衣服领子都红了,他叫了个民警,找来纱布和水给佟鸣清理,自己站在方前面前问:“你是哪一帮的?”
“我哪一帮都不是,我们就是去参加店庆,跟那些打架的没关系。”方前说,这事本来就不关他事,事到如今只有两个字能概括:倒霉,当然不能否认可能赵子龙一早就算计他了。
“没关系?那你把他打成这样?”警察同志指向佟鸣。
“他是意外,”方前刚想解释一下他是怎么把佟鸣鼻子撞破的,转念一想,他说了实话不就意味着他跟那些打架的有关系了吗?于是他就又说,“我们俩是哥们儿,真不是打架,我一转身劲儿用猛了就撞他鼻子上了。”
方前说着要给警察同事现场还原一下,他抓着佟鸣的胳膊站起来,脑袋往前一伸,正对着佟鸣的脸,他再敢往前一厘米俩人就能在警察同志面前嘴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警察同志很是不理解。
“您看我们这身高,”方前侧过脸说,“我的额头刚好到他鼻梁骨,真是一下就撞上了。”
警察同志神情复杂,他又问刚止住血的佟鸣:“他说的是实话吗?”
“是。”佟鸣捂着鼻子点头。
“那你们为什么躲在后街巷子里?”
这个问题不好答,在警察面前说慌本来就危险,他俩现在骑虎难下。
“哎,小赵。”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把警察同志叫住了。
“江队长。”警察同志一改严肃,主动伸手和这位江队长握手。
“这几个人我认识,给我带走吧。”
认识?方前可不记得自己认识哪位江队长,他只认识烧烤摊的老江。
他两边看看另外两个人,发现这两人表情有些古怪,佟鸣看这位江队长的眼神很是排斥,甚至尧秋泽也不再兴奋了,垂下头不愿多看一眼。
有了江队长说话,他们很快就被移交了,他带他们走出派出所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佟鸣和尧秋泽直接坐在了后排,方前只好打开副驾驶的门。
江队长坐在车里,说话前先点了根烟,他对方前晃晃烟盒,方前摇头:“不用了江队长。”
“叫我江有才就行。”
江有才用力抽了一口烟,把胳膊搭在窗户外面弹弹烟灰,他从镜子里看看佟鸣,吐出嘴里的烟,问道:“你们没有跟这里面的人打交道吧?”
尧秋泽脸扭向窗外,一言不发,佟鸣垂着头看着自己手里满是血的纱布,良久才抬头说:“今天谢谢你,没事我们就走了。”
佟鸣说完尧秋泽马上打开车门下车,方前也忙跟上去,江有才又在车里叫了一声佟鸣的名字:“我说过你们有事可以来找我,别跟社会上的人瞎混。”
他们直接叫了辆出租车回镇上,一路无话,后面坐着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安静,佟鸣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刚认识那时候,脸上只有麻木的冷漠,而尧秋泽看着窗外几乎看不见的风景,有些悲伤。
下了车,方前把钱给司机,佟鸣说先送尧秋泽回家。
佟鸣就在前面走着,方前和尧秋泽在后面跟着,眼看着快到楼下了,方前轻轻碰碰尧秋泽的胳膊。
“你们两个是不是都很讨厌那个江有才?”
尧秋泽微微摇了下头:“只是不想见他。”
“为什么?”
尧秋泽站住脚步,等着佟鸣和他们拉开距离,才在方前耳边小声说:“我大姐和二姐的案子都是他办的。”
——
方前和佟鸣就把尧秋泽送到楼下,俩人没上楼,说了再见就走了。
尧秋泽独自回家,刚掏钥匙要开门,正撞见尧玉安慌慌张张夺门而出,父子俩撞了个满怀。
“爸,你这么着急要去哪儿?”尧秋泽站稳了问。
尧玉安看到眼前的儿子,慌乱的眼神安稳下来,接着又忙问:“你哥和方前呢?”
“回院子了。”
“没事就好,”尧玉安长舒一口气,“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你们仨被抓进派出所了。”
是三楼住那个男的,在县城喝酒自行车被偷了,到派出所报案看见尧家俩儿子和方前蹲在角落被训话,出来找电话打给了尧玉安。
“你们在里面没怎么样吧?”尧玉安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没,”尧秋泽缓了缓,才说,“江有才把我们带出来了,没记名。”
尧秋泽回房睡觉了,尧玉安还在客厅坐着,他也有段时间没有听到江有才的名字了。
佟鸣和尧秋泽都不喜欢见到江有才,尧冬青更甚,他记得,尧冬青和佟鸣都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江有才拎着水果和单位发的油过来,尧冬青直接把东西扔到了门外,让江有才滚,那一桶油咕嘟咕嘟洒了满地,周围邻居一直劝:“可不敢跟警察动手哇,这是袭/警啊!”
那也是唯一一次佟鸣对尧冬青在家里犯浑不为所动。
不过那时候尧冬青年纪也没多大,拳脚落在江有才身上不疼不痒,江有才只是拍拍灰就走了。
尧玉安站起来,走到墙边取下墙上那个裱着报纸的相框。
他把相框拆开,发黄的表彰报纸下面还有一层,是叠起来的四方块,他小心展开,把这两份报纸摆在一起。
一个是1989年二月表彰尧玉安同志的头版,一个是1990年十月侦破乡镇拐骗妇女案报道。
他又找出一瓶白酒,自己喝了起来。
1988年他的二女儿尧夏宁高考,她的成绩足以上一个还不错的一本,尧玉安那时候都准备好足够的钱要送她去上大学了,可录取通知书却迟迟不来。
尧玉安年轻时候是在县城教过几年高中,虽然不是尧夏宁读的那所,但他还是托人去帮忙问了一下,他们等了很久,学校给出的结果是他们没有收到尧夏宁的志愿表。
尧夏宁去交志愿表那天是个雷雨天,那时候尧秋泽和尧冬青年纪还小,尧春晓在城里忙生意,佟鸣离开家去了广州,而尧玉安则去了村里,想在下学期开学前多说服一些嫌麻烦的家长送他们的孩子去上学。
她是自己去交的志愿表,没人给她作证那张表她到底是交了还是丢到了哪里。
她坚称她绝对交了,她跟尧玉安说,一定是有人替了她的大学名额,一定是这样。
尧玉安陪着她一直跑了一整个暑假,后来大学陆陆续续开学,他们也没收到一个像样的结果。
县教育局的人被他们搞烦了,就有人来找尧玉安,首先表达了他们的惋惜,又劝尧玉安,让他劝劝自己的女儿,她成绩好,再考一年说不定能考上更好的大学,直冲清北也是有可能的。
起初他没有答应,但是战线越拉越长,尧夏宁对这事越来越执着,她开始整夜睡不着觉,人越来越憔悴,头发大把大把掉,脾气越来越差。有一天她背着包说要自己上北京告他们,尧玉安跑到汽车站才把人拦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找他,说复读班都开学俩月了,你家女儿再不去上课,明年高考也要错过,这辈子不就毁了吗,他们说,要不是尧玉安对乡镇教育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也不会这么上心。
尧玉安动摇了。
直到第三次,找他的人撂下了一个筹码,说上面讨论决定,为了表彰他的贡献,决定下学期给镇小学多加三十个入学指标,之前学校一直申请的实验室,两间是批不了,但是他们争取来了一间。
临走前那人又劝了尧玉安一句:“好好劝劝你女儿吧,以前在县里教书你不也见过,因为高考疯了的人不少,又是裸奔又是上吊的,万一孩子出什么事了可怎么办。”
尧玉安挣扎了三天,终于决定要和尧夏宁好好谈谈,尧夏宁听完他长篇大论的劝导,满眼只是木然。
“再考一年,爸相信你能考得更好。”
接着尧夏宁点了点头,说她没劲闹了,她去复读。
尧玉安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留给尧夏宁读大学的钱还好好存着,明年就可以一板全给她。
可第二年高考结束,他才知道,他的二女儿一直没放下去年高考那件事,她现在她考也考完了,卷子也对完了,他今年考得比去年还好,他肯定有好大学上,但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尧玉安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底气,她说她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告诉县里的人,等她去上学了她要直接告到学校。
可也就是那年七月中,她去交志愿表,那也是个雷雨天,她失足从十几层的楼梯上跌了下来,正好摔到后脑。
江有才查了一个星期,说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意外,然后就以意外结案了。
从那之后,他的家就好像散了,两个小儿子好像也懂了些什么,大女儿在市里很久没有回过家。
有一天他回家看到两个小儿子站在客厅,静静看着那一墙奖状中突兀的一个相框。
那个相框是尧夏宁在看到这份报纸时裱上去的,像是她对尧玉安无声的讨伐,尧玉安取下过一次,第二天她又换了一张新的报纸挂了上去,之后他就一直没再动过。
这个家每天沉寂的像一个棺材,尧玉安的话也少了,尧夏宁去世三个月后,他给尧春晓打电话,问她回不回来,他们在家一起吃个饭,再去陵园看看她。
就是那个晚上,尧春晓回来告诉他们,她把她的店转出去了,她打算跟镇里的几个女人一起南下打工,她们找好了介绍人,明天就动身。
她不是在和尧玉安商量,只是通知。
尧春晓走得很急,第二天天一亮她就拎着行李箱出发了,尧玉安叫她安顿好了来个电话,她匆匆应了声好。
可是尧春晓这一走,就再没了音讯。
那年秋天镇子里闹得沸沸扬扬,南方来的警察到镇上收集信息,说他们接到举报正在调查一个犯罪窝点,上游犯罪团伙的主要负责人就是他们镇上的那个介绍人,这个团伙犯下过多起诱骗小城市里村镇出生的女孩儿去大城市的夜总会陪酒陪赌陪睡。
这个案子还是江有才协办的,沸沸扬扬一个月之后又没了消息。
家里从六个人变成了三个,尧玉安每次回家,都站在门口停留很长一段时间,他越发觉得他的房子像一口棺材。
后来有一天,他再把棺材打开,看到里面站着佟鸣。
三个人又变成了四个。
尧春晓依旧不知所踪,过了一年,江有才过来,他手里提着水果,跟尧玉安说,他们抓到那个介绍人了。
那个人窝藏在市里破烂的红砖楼里,他只是第一层的介绍人,往上一层一层查上去,用了大半年。
当初从镇上出去的人救回来四个,有一个人告诉他们,去年村里镇里一起南下的十个人里,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被迫接受了这个职业,还有些人已经死了。
江有才特意问了她尧春晓的消息,她说离开镇上后被拉到了一个很偏僻的招待所,介绍人收了她们的身份证和钱,一开始说要去厂里登记,交保证金,结果是把她们锁在了屋里。那天晚上有几个人点了招待所的窗帘和床单被褥,趁乱跑了,尧春晓就在逃跑的三个人里。第二天一早看管她们的男人抓回来了一个,她被打得很惨,他们说剩下的两个人已经被他们开车撞死了,以后谁再敢逃跑下场和她们一样,当天上午他们就又被拉上车,继续往南去了。
后来再没有人知道尧春晓的下落,当初看管她们的人是花钱请来的道上的流氓打手,干完这一票早就鸟兽四散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没有往家里打回过一通电话,是死是活无从可知。
那之后江有才去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总是给他们带一些水果粮食,尧冬青很恨他,每次都会骂他,佟鸣总是坐得远远的,像他女儿喜欢的那些没有生气的娃娃,双眼空洞地看着他。
他记得出事时尧家没有这个小孩儿,尧玉安告诉他,佟鸣去年年底才从广州回来,这些事他都是从邻居嘴里听来的。
那一年他们是邻居的重点可怜对象,每个人都会可怜他们家的每个孩子,然后有意无意透露出他们家当初发生了何等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