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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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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芳会没想到,冯仕谦真会带他回家。
他们是下午出的门,马车上,许芳会一直低着头,没骨头似的瘫软着。
冯仕谦不说话,他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使得车里的气氛稍显诡异,许芳会吸了下鼻子,听见外头常青说:“爷,前头堵住了。”
街上乱哄哄的,隔着车窗能清楚听见学生们高声呼喊民主和自由的声音,漫天都是飞舞的宣传单,巡捕房不敢对学生动手,只能驱赶,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冯仕谦阖着眼:“绕过去。”
车外常青应了一声,正要掉头,前头骤然传来一声枪响。
砰一声,惊住了众人。
有人倒下了。
许芳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下一刻,安静的人群便再次骚动。学生们开始推搡,吵闹,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许芳会下意识握住了手,抬起来的眼睛里带着些对当下的茫然和不安。
常青掀了车帘:“死了个学生”
许芳会借着那不大的缝隙看见了不远处的乱象,和那攥着宣传单倒在摊子上,至死都没有将眼睛阖起来的男学生。
他眨了下眼,不知怎么想的,竟将身子向外探了些许,下一瞬就被按住肩膀,压了回来。
是冯仕谦。
他的手放在许芳会肩,眼睛看向常青,脸上仍旧淡淡的,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谁开的枪?”
“好像是孙队长。”
他的体温隔着衣料传递给许芳会,让他很不自在,许芳会动了一下,想悄无声息地从他掌下离开,没等行动,那手便拿开了。
冯仕谦撩了衣袍走下马车,颀长的身躯挡住了外头漏进来的光亮,他转过身:“你……”漠然的目光扫向许芳会,在他脸上稍作停留,口吻很淡,却让人听出了几分无奈:“安分一点。”
许芳会嘴唇动了动,没作声。
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再次朝他罩了下来,让他感到了些无所遁形的局促。
竟偏头,避开了冯仕谦的注视。
学生们气愤得像要将巡捕房的人生撕了才好,那姓孙的队长丝毫不怵,指挥手下,让他们将枪都拿出来,并不将这群手无寸铁的学生放在眼里,放言再不退走,就当街射杀。
拿枪的总比旁人横些,许芳会看几眼,收回了目光。
这样的游行在那位老先生离世后便没停过,学生们义愤填膺,可都是肉做的,赤手空拳,哪里挡得住子弹。
许芳会不懂他们的坚持,觉得这种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的抵抗是不识时务的,可胸膛里那颗死了一般麻木的心竟在此刻莫名的激荡了起来。
仿佛受到了某种引诱,对那些不切实际的言语,生出了几分浅淡的美好向往。
这感觉太浅,太薄,十分微不足道,一阵风就吹散了。许芳会望了眼车前的常青,心里觉着他留下似乎是为了监视自己,又说不出为什么。
恹恹歪过了头,盯着街边房檐上落的一只鸟发起了呆。
前头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听一阵惊呼,乱糟糟的人群在某个时刻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当中。许芳会感到有些古怪,直了身子,透过半开的车帘,隐约看见冯仕谦举枪抵住了那位队长的眉心。
许芳会怔了一息,伸手朝着车帘探了过去,没等碰着,便被常青察觉,不动声色地挪了身体。
视线遭到遮挡的刹那,枪声从几十米外传了过来。
许芳会眼皮随之一颤,下意识用手掀开了车帘,常青似乎是想要拦他,却慢了一步。
恰逢冯仕谦收枪转身,他离孙队长太近,脸上不可避免溅上了血。
巡捕房懵了,围观的群众也让这变故吓得散开来,只有学生自发围住了他,用身体筑成了一道墙。
冯仕谦抽出帕子擦了手背上的血迹,对着巡捕房的人不知说了什么,继而转身,隔着不知多少人,同远处马车上的许芳会对视了。
微风过处,除了路两旁摊子上蔬果的清香,还有夹杂着血腥的硝烟味。
即便过去多年,这天的一幕仍旧深刻在许芳会的记忆中。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这张皮囊下,真真正正窥见了这个人。
混乱并未持续下去,很快有人过来接手了巡捕房的工作,他们无不踏着军靴,钱必安派人来了。
许芳会没能回家。
前头封了路,马车调头回了冯家,进门时,冯仕谦叫住了他。
他衣裳颜色深,擦掉脸上的血恢复了以往的淡漠,丝毫没有杀人的紧张和不安,就像……做惯了。
许芳会不由想起了他对于人命的看法。
冯仕谦看出了他的想法,并不解释,只道:“烟戒了,是死是活都随你。”
他上前一步,逼近了,罩下的阴影将好笼罩住许芳会,随之而来的,是人血的味道。
许芳会本能地退了退,冯仕谦便停住了。
深秋的阳光照得人暖烘烘的,沐浴在阳光下,许芳会才觉出了几分活着的感觉,他抬起头,听见冯仕谦颇为无情的嗓音,对他说:“就算是死,你也要把烟戒了。”
这种全然不顾他意愿的强迫让许芳会生出了好些委屈和不忿,偏执地认为冯仕谦之所以用这么强硬的态度对待他,甚至不惜用他的性命做代价也要逼他戒烟,不过是想将冯铭之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好落个有情有义的名声罢了。
说什么人命珍贵,都是放屁!
许芳会不回话,嘴唇抿得很紧,紧攥的手掌也在身侧微微颤抖起来。
冯仕谦大约是看出了什么,眉头微蹙,竟是用手捏住了许芳会的脸颊,沉声道:“嘴张开。”
不同于冯铭之那永远暖不热的体温,冯仕谦的温度是热烈滚烫的,他垂眸望着许芳会,又说一遍:“张开。”
许芳会颤抖的幅度变大了,冯仕谦没再同他浪费口舌,手上用力,捏开了他的牙齿,目光抬起来:“不服气?”说着掏出了一条手帕,强硬地塞进去堵住了许芳会的嘴,同时束缚了他的两只手,脸上的冰冷水一般化开:“你脾气这么大,怎么还让老二欺负得到处都是伤。”
许芳会口齿不清地说了什么,冯仕谦取出了他嘴里的帕子。许芳会说:“他没欺负我。”
冯仕谦沉默少顷,将帕子重新塞回他嘴里,语调平淡:“知道了。”
血从咬破的皮肉里渗出来,充斥了整个口腔,许芳会丝毫没觉得痛,这种程度和烟瘾带来的痛苦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就算是那股对冯仕谦本能的胆怯在这时也算不得什么了。
冯仕谦大约是没被人这么瞪过的,最终,还是将手帕从他口中取了出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不该这么死。”
“那个队长呢,他该这么死吗?”许芳会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地冲着冯仕谦:“国有国法,这是你说的,姓孙的杀了人自有律法处置,你凭什么杀他!”
“是我说的,但国法处置不了他。”冯仕谦异常平静:“诚然,这个世道烂透了,但不会一直这么烂下去,要改变,总会变的。”他问许芳会:“你不想看看吗?”
许芳会颤抖着,沉默着。冯仕谦又道:“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怎样都可以,但以这种姿态死去,你甘心吗,瞑目吗?”
“就算是为了老二。”冯仕谦放轻了嗓音:“把烟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