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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Chapter 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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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巷口昏黄的路灯映照着湿漉漉的地面,雨后的潮热氤氲在空气中。几片宽大的芭蕉叶在墙角无力地垂着,积攒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杨站在摊位前,动作比平时缓慢。他刚收起最后一把折叠椅,眼前却突然一黑,天旋地转的感觉猛地袭来,又是粉摊刚摆开没有多久,人一出摊子门口,就觉得脚下踩空了一瞬,像踩在被水泡过的棉花上。
耳边嗡地一声,天旋地转的不是某个场面,而是整个街景本身。他知道那是什么——旧病,自己没吓到。但吓人的是他下意识扶住了墙,没扶稳,手臂一抖,整个人往地砖倾下去。
落地前的几秒,他想到厨房的火还开着。还有那一锅刚准备下粉的汤,怕是要糊。林杨下意识扶住旁边的桌角,心跳如雷,耳边嗡鸣,四下的灯火也仿佛在视线里摇晃起来。
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站稳,然而双腿却有些发软,最后他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天还在转,像有人把他整个人放进了搅拌机。梁书悦靠着墙坐了几分钟,才慢慢起身往回走。
一路没有人拦他,大家以为他只是累了。
他也不想让人看出什么,进屋的时候,梁书悦刚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换洗的床单。她原本正准备出门透透气,却一抬眼看见林杨摇摇欲坠的身影。她心里一紧,顾不得多想,几步跑过去扶住他。
她看到他额角的汗,脸色苍白,问:“你怎么了?”
而且梁书悦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的衬衫衣袖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没事。”林杨回得快,像早就排练过。
“你是不是又晕了?”她语气提高,林杨想要起身,话未说完,梁书悦试图按住肩膀,但林杨没有接话,径直走进厨房。
梁书悦跟进去,看他一只手扶着灶台,另一只拿勺。
“你这样还想开火?”她声音有点哽。
林杨听到她的声音,费力抬起头,看着她担心的样子,苍白的嘴唇扯出一丝安慰的弧度:“没事,就是有点头晕。”他的声音很轻,却掩不住虚弱。
“坐下,摊子今天我来。” 她过去按住他手腕,另一手稳稳扶着他的肩膀,生怕他再次晃倒。
他甩开她,“不用。”
她愣了一秒,“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林杨没回头:“没想证明。”其实他张了张口,但终究没有再解释,天旋地转的感觉稍稍缓解了一些,但他的胃里仍在翻涌,额角也突突直跳。
“你不说你病,不让人帮,不肯休息,也不告诉我你到底——”
她顿住,看见他鼻梁上那副眼镜。男人仍坐在矮凳上,背倚着墙,闭着眼喘息。昏黄的路灯光斜照在他侧脸,映出一片病态的苍白。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了?”她问。
“一直有。”他轻轻说。
“你不是没近视。”他没回答,只是低头,重新把锅盖合上。林杨没告诉她—— 是她来了以后,他才去买的。
她每天坐在那张桌边,看书、记笔记、用签字笔在空白处划下密密麻麻的字,她有地方去,有论文写,有未来装在背包里。他只有这口锅,这一摊粉。林杨想,至少眼镜可以让他看起来没那么远离她的世界。哪怕只是,看起来。
直到身体舒服一些了,林杨睁开眼,扶着墙站起来。但一离开支撑身体的桌沿,他的身子又晃了一下。梁书悦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我自己能走……”林杨低声说,话音未落,却因双腿发软又踉跄了一步。
梁书悦没理会他的抗议,稳稳地扶住他慢慢往巷子深处走去,湿热的夜风拂来,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她身上。
林杨几乎将大半重量都靠了过来,比他平日表现得更加虚弱。梁书悦咬紧嘴唇,半搂半抱地支撑着他一步一步挪回家。
“……对不起,麻烦你了。”林杨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丝歉意。
梁书悦心头一酸:“没必要道歉了。”她侧过脸,看见他微垂着头,额上的冷汗尚未干透,鬓发凌乱贴在额角。
她放柔了语气,“马上就到屋里了,再坚持一下。”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走到林杨租住的屋前。她停下来,扶他倚在墙边,自己伸手去拿他口袋里的钥匙。
林杨喘着气点点头,由她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替他开门。铁门锁发出“咔嗒”一声,木门吱呀一响,被推开一道缝。
屋内一片黑暗闷热,仿佛密不透风的蒸笼。书悦扶着林杨跨进门槛,让他倚坐在门边的藤椅上,随即摸索着打开电灯开关。
灯泡闪烁了两下,昏黄的光晕将屋里简陋的陈设映了出来:一张单人木板床,占据了小半个房间;床边的桌上放着一个搪瓷杯和几本翻旧的杂志;墙角有一台老旧的风扇,正咯吱咯吱地慢慢旋转;窗户半开着,能听见外头院子里芭蕉叶被晚风吹动的沙沙声。
梁书悦把人送到藤椅边,半蹲下身子看他:“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林杨靠在藤椅上闭目缓了缓,这才沙哑着答道:“好些了,只是有点没力气。”
梁书悦听了皱眉:“先上床躺着吧,不要坐在这里。”她伸手扶他起身,吃力地把他挪到床边坐下。
林杨额头又冒出了冷汗,走了这几步似乎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他低头坐在床沿,胸口起伏不定,脸色白得吓人。梁书悦从桌上拿起那只搪瓷杯,倒了半杯凉白开水递到他唇边:“先喝点水。”
林杨抬手想接过杯子,然而手还在微微发抖,几乎碰翻了水杯。
“你有药吗?眩晕的药。”梁书悦低声问。林杨靠着墙喘匀了气,摇摇头:“没有。上次发作后就没买药。”
“不是,你又不是第一次犯病了,怎么连药都不备?”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但很快意识到不该冲病人发火,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你先别说话,我找找看有啥能用的。”
梁书悦站起身,在屋里环顾寻找。窗台上放着一小瓶绿色的风油精,她立刻拿了过来,拧开盖子递到林杨鼻下:“先闻这个,缓一缓。”
林杨依言吸了几口清凉的药油气息,只觉胸口的沉闷感散开了一些。梁书悦又倒出两滴,轻轻用指腹替他揉按太阳穴。
薄荷的凉意渗入皮肤,林杨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肩头的绷紧也松弛下来。察觉到他慢慢放松,她这才停下手,将瓶盖拧紧放回窗台。她俯下身凝视林杨:“好点了吗?”
林杨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嗯,头没那么晕了。”他顿了顿,垂下眼帘低声道,“谢谢你 ……我已经好多了,让你担心了。我现在没事,你回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你确定啊?那我真走了。”
林杨声音低哑:“我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真的。你回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呵,不用管你?”书悦看着他脸惨白的样子,还是没忍住生气了,“所以在你眼里,我现在是在多管闲事吗!”
林杨急忙抬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自己觉得撑得住,不需要别人帮忙?”梁书悦的语气里带着不可察觉的愤怒,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林杨望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开口解释:“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拖累你。”
“拖累?”梁书悦怔怔地看着他,安静了许久才说道,“所以在你看来,我对你的关心就是拖累吗?”
林杨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语的分量,神色倏然慌乱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他想站起来解释,这跟他平日里可不太一样。
只是人可一用力又觉眼前发黑,身子猛地摇晃下去。梁书悦去扶他,林杨的气息紊乱地拂在她的面颊,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懊悔和自责交织,薄唇开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霎时间距离极近,梁书悦怔怔望着他,胸腔里的怒火被他此刻的狼狈与无助熄灭了大半。小屋里一时静得只能听见两人急促的呼吸声。窗外微风掠过巷子,芭蕉叶沙沙摇动几下,又归于寂然。
梁书悦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手腕还被林杨紧紧攥在掌心,那力道里透着不安和恳求,仿佛害怕她真的抽身离去。
她心中一软,声音也低下来:“林杨,你……”
林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乱地松开了她的手腕,却又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攥紧,嗓音哑涩:“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梁书悦怔怔望着他,片刻后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林杨,你听清楚。不管发生什么,我在的时候都会帮你。”
她忽然伸出双手捧住林杨的脸,直直看进他的眼睛:“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林杨愣住了,胸腔内仿佛有什么在缓缓融化,又重新燃烧起来。他回答了一声:“好……”
只是声音哑得几乎不像自己。
“你快闭眼睡觉吧。” 注意到他的表情,梁书悦手抬着就往他眼睛上按去。
屋外静谧,夜色如墨。
偶有几声远处的犬吠断续传来,旋即归于沉寂。微风从半开的窗吹进屋里,拂动桌上翻开的杂志页沙沙作响,窗外的芭蕉叶也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
……
清晨的阳光照在桌上,照在他翻开的那页纸上,也照在她放在一旁的笔帽上。
梁书悦回来也是突然的决定,导师最近联系她,说是问她去了哪里,关于研究生论文还在有一茬没一茬的进行,虽然不是毕业论文,但反而更需要她的关注。
但这些时间算是放假,她就在家里呆着,林杨在准备他的食材,可能是注意到昨天的事情,梁书悦偶尔看他一眼,他的眼神落在菜板上,眉头偶尔微蹙,又轻轻舒展。梁书悦忽然想到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在摊位旁,他低头剁菜,眼神专注得像在听一道没说完的问题。
……
下午三点,天热了。屋里的风少了些,她开了风扇,风扇发出轻微的响动。梁书悦合上书,去厨房烧水。
“想喝什么?”林杨起身准备帮她拿茶叶。
“白茶就好。”她笑。
他点点头,转身取出茶叶罐,动作熟稔。这茶还是她上次去小镇时带回来的,她说味道淡,适合夏天。茶水晾着的时候,他们在屋檐下坐了一会儿。
风终于大了些,把芭蕉叶吹得哗哗作响。林杨靠着椅背,眼睛眯起来:“你这次回来的突然,不过,你什么时候走?”
不想再逃避这个问题,他还是问了出来,比起生病时候会脆弱的相信着她能永久留下来,清醒时候的林杨不再逃避这个事实。
“还没定。”梁书悦顿了顿,“你想让我走吗?”
他没看她,只说:“我不想你为了我留下。”
她低头,“我留下不是为了你。”
他说:“我知道。”然后沉默了一会,“但也不是为了这儿。”
她没再说话。远处有蝉叫,一声一声,落进他们的缄默里,她觉得胸口闷,又说不清是哪种情绪。就像茶水入口那瞬间的温热,不烫,却足够让人记住。
林杨站起身,“我去把锅洗了。”
“我来吧。”她也起身。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厨房,阳光从后窗洒进来,把他们影子投在地上,像两株靠近又未贴合的树。他洗锅,她切葱。他们没有说话,动作却默契得像在演习每天都会重复的配合。
快傍晚的时候,他站在摊位边,把食材一一检查。梁书悦在屋里收衣服,听见他的咳嗽声,顿了顿,没出声。天色将暗,他们仍没谈今晚摆不摆摊。好像那不是要决定的事,而是会自然发生的某种“继续”。像风吹过芭蕉叶,像夜晚必然来临。
梁书悦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望他。林杨回头,看见她换上了那件最素净的裙子。阳光从她肩上落下,他忽然开口:“今晚一起吧?”
她笑,“好。”
没问是一起干活,还是一起看夜。那晚,他们没有再谈走不走,也没有谈明天。只是坐在摊位边,锅里水沸。芭蕉叶在风中发出哗哗响。像风很大,其实什么也没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