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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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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姝舞剧团在宁市绝对算得上出名。二十多年前它凭借一场《虞美人》的原创舞剧拉来过宁市艺术基金二三十万的投资。也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虞美人》每年都要在宁市雷打不动的表演两回:夏天虞美人盛开的季节表演一回;冬天百花枯萎时再演一回。
尽管每一回都要演五六场,但每一回都座无虚席,一票难求。那时网络还没有那么发达,大家买票挤在剧院门口,有人带着小板凳,从凌晨四点就开始排队。
彼时出演‘虞美人’一角的主舞叫做邓姝。她自会走路起就被母亲塞进舞蹈团,等到同龄人都去上小学,邓姝舞蹈考级的证书和比赛得到的奖状摞在一起已经能有她本人那么高。
二十岁,邓姝和当时所在的舞蹈团的男舞者李洪结婚。静姝舞剧团的名字是他们在成立了自己的舞蹈团后,李洪用邓姝的名字取的。
等到邓姝生下女儿李宜姿,她身体素质大不如前,跳舞也不再那么灵动漂亮。郁郁的心情多半能给人带来充沛的灵感,虞美人的故事由此而生。
邓姝借这支舞剧重新登上舞台。静姝舞剧团借这支舞剧一炮而红。一家人的日子逐渐好过。
几年之后李洪的表姐和表姐夫接连去世,李洪问邓姝能不能把她们的孩子接过来养。当时邓姝看着舞剧团漂亮到惊人的账目,轻快地说好啊,多一双碗筷的小事。
齐逐鹿那年七岁。在父亲去世之前,她根本没有见过邓姝这一家人。
齐逐鹿的妈妈在生她时难产,死于大出血。齐逐鹿和爸爸相依为命。虽然失去妻子,独自带孩子,但是她爸爸总是乐呵呵的,什么困难都打不倒他的样子。
齐逐鹿有样学样,在被李洪从樟市老家带到宁市新家的时候,她捧着一张笑脸,把怀里的玩具小熊塞进表姐李宜姿的怀里,“婶婶好,表姐好,以后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邓姝和李宜姿心中都幻想了一个胆怯害怕,会躲在人身后的孤儿形象。陡然一见一张乐呵呵的年画娃娃似的笑脸,母女俩怔在原地,反应半天后邓姝先笑:“哎呀小鹿,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了,不要那么客气,进来,快进来吧。”
齐逐鹿在邓姝家生活,从七岁到二十四岁。
邓姝一家人都是好人。没有人因为她是外人就排挤她,也没有因为她在成长过程中犯过的错误而对她产生怀疑偏见。
齐逐鹿有样学样,长成邓姝家从小开始跳舞的小姑娘。
但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
就像齐逐鹿的爸爸齐彦明知他出事后女儿会成为无人照料的孤儿,但还是要去帮被抢包的女人和持刀歹徒赤手空拳的搏斗。
齐逐鹿明知自己的做法会被人所不耻,是不合适也不明智的,但她见不得舞剧团每况愈下,见不得叔叔婶婶一夜白了的头发,见不得表姐的眼泪和笼罩在全家的阴霾。她还是选择爬上郁青的床。
齐逐鹿在敲开郁青房门前自言自语:“没什么,大家对我好,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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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多少钱呢?”
“五十万,可以吗?”
“哇,一晚上五十万,你很贵啊。”
“可以不止一晚上的。”房间里的窗帘很厚,拉得严严实实,分不清白昼。齐逐鹿看不清郁青的表情,郁青也看不见齐逐鹿垂下的眼皮盖住灰蒙蒙的霾。
她们赤条条拥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平静的话语,“可以不止一晚。”
“那我要是说五十万一辈子,你岂不是很亏?”
“郁总人真好,竟然会替我着想。”
“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这个价格说出去别人会戳我脊梁骨。”
“那郁总觉得怎么样比较合适呢?”
她一口一个‘郁总’,乖顺的那天堂而皇之喊郁青大名的像是另外一个人。郁青的手指绕过齐逐鹿乌黑的头发,她在她的发顶闻到一股淡淡的铃兰花香的味道。这股味道不知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刚刚过去的一整夜里,郁青总时不时闻到这股若有似无的香。
郁青的手顺着齐逐鹿的后脑往下,停在脖颈。她把齐逐鹿拉近自己,呼吸交融时郁青又松开她。
‘挺好的。’郁青想,‘但是好在哪儿呢?’
“一年吧。”郁青没有去深究那一秒脑海里冒出的好不好的念头,她专注于眼前这一桩事,“等一下我给你转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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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逐鹿带着五十万,她没有回家,坐了十二站公交车到医院。
消毒水和药味都在鼻腔里,齐逐鹿捏一捏鼻子,推开病房门。
六人病房,最角落的病床边有两个女人。她们有一模一样的背影:笔直的脊背和束起的马尾。
“婶婶,表姐。”齐逐鹿向那两道背影喊。
邓姝和李宜姿同样朝右边回头。她们母女长得很像,有同样上佻的眼尾和明艳的面孔。此时两双眼睛的眼底都带着红彤彤的血丝,眼底乌青,面色发白。
齐逐鹿又捧上七岁第一次见面时的笑:“叔叔身体怎么样了呀?”
邓姝答话前先叹气:“还是老样子。”
李宜姿的眼泪不要钱,很爽快地落下来一大串,“小鹿,我们怎么办呀?”
齐逐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帮李宜姿擦掉眼泪,再去看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的男人。
那是李洪,她的叔叔。
疾病导致封城,人心惶惶,没有人看舞剧。舞剧团的大家连着失业两年多,好不容易熬到解封,眼看日子就要回归正轨,李洪却被查出得了胃癌,已经到中晚期。
邓姝和李宜姿从小到大,生活中只有跳舞和家庭。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平静的生活,李宜姿手足无措,邓姝勉力支撑。
齐逐鹿去找郁青之前,邓姝宽慰她没关系,“我们把房子卖了,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只是苦了你和小姿。”
邓姝单纯。她只以为自家遭了难,但全世界其他人都还幸福,所以她以为她们家的房子还能卖出好价钱,没有想过钱难赚。
“婶婶别卖房子,以后叔叔病好我们还要回家住呢。”齐逐鹿笑着推脱,“您等我,我去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呀?你一个小孩儿。”
“表姐别哭了。婶婶也别担心了。”齐逐鹿把声音压得很低。病房人多嘈杂,齐逐鹿背过身让两个女人聚到自己身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我有五十万。”
李宜姿惊呼:“这么多钱!”
齐逐鹿急忙去捂表姐的嘴巴,“姐,别喊。”
邓姝悄声:“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齐逐鹿眼神闪躲:“我借的。”
“真的吗?”
邓姝的眼神鹰似的警觉。她虽然单纯,但并不愚蠢。齐逐鹿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从心底把她和李宜姿都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而齐逐鹿一旦避开邓姝的视线,做母亲的立刻就能明白:“齐逐鹿,你出来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