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3、雾霾橙色预警(8) ...
-
‘带上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你妈妈到底为什么非要生二胎,她又是为什么死的。’
“你女儿是生孩子死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女儿又不是没有孩子。要不是她一定要为你们老程家留个根儿,她又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
“那是你女儿自己要的啊,关我们什么事?”
“诶你怎么这么说话——”
祖辈的争吵透过关上的房门传进来。柏风坐在书桌前,电子时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21点整。
平常这个时间她已经写完了学校的作业,在做妈妈留给她的课外题。爸爸会在客厅里和近期表现不好的班级的班主任打电话沟通情况,妈妈会在书房里写她的书。
家里不会有那么多人的声音,也很少有争吵。
爸爸妈妈通常都和气礼让,哪怕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两个人也很少会朝对方大喊大叫。
柏风记得爸爸妈妈为数不多的几次吵架都是围绕着她。
一次有关她要不要继续上钢琴课。妈妈认为女孩子应该学乐器培养气质,陶冶情操,爸爸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会弹几首曲子已经能装点门面了’。
一次是学校出国的夏令营活动,参加的同学要交三万块钱,去十天。妈妈认为女孩子可以出去多看看涨涨见识,以后万一她的丈夫是留学生也不至于两个人说不到一起去。爸爸还是认为没有必要,‘不找留学生当丈夫不就好了吗?你妹妹不是也出过国,回来做的那些事情像样吗?’。
还有一次是她某一次数学考试没有考好,低于班级平均分。妈妈为此很着急,担心她的成绩从此要往下掉。而爸爸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这不是很正常吗?女孩子逻辑思维没有男孩强,学不好理科的。”
这为数不多的吵架每一次都被柏风听到。她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坐在书桌前一边写作业一边困惑于父母的对话。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柏风说不上来。复杂又不甘的心情潜伏在身体里,令她悄悄问一句:“为什么不呢?”
‘她妈妈自己要生弟、弟!’
高峤的话反复在柏风耳畔回响,她捂起耳朵不想听。然而言语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柏风不管怎么想忘都忘不掉。高峤掷地有声地把每一个字砸下来,击碎她十五年来茫然困惑的人生。
是,妈妈这么多年都在备孕,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她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妈妈说因为她和爸爸姓,所以想要再生一个和爸爸姓的孩子。
柏风在电视上看到过关于女性分娩的纪录片,知道生孩子的痛苦,“那么我和爸爸姓可以吗?我和爸爸姓,妈妈就不用受生孩子的苦了。”
她的体贴换来妈妈温柔的眼神。妈妈摸着她的头说没关系,你爸爸那么好,妈妈愿意的。
妈妈愿意的。
愿意为了爸爸再生一个孩子,愿意为了这个孩子失去性命。
“她自作孽!我们家程明从来没有说过一定要儿子这种话!”
“程明你说句话呀,你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对呀儿子,你说。”
“你们让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妈妈,为什么呀?
柏风推开椅子站起来,为什么你的‘愿意’换回的是爸爸的无话可说?为什么你的‘愿意’丢掉了你的命,还没有人为你哭一声?为什么你愿意了,爷爷奶奶却不肯承认你的愿意?
你付出了生命——柏风推开房门,客厅里五个大人。爸爸抱着头坐在沙发上,他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她们面目扭曲,都是柏风记忆里没有看过的样子,怪物的样子。
大人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到柏风拖着脚步走向厨房。
妈妈去世以后,家里也没有人收拾。原本去奶奶家时,奶奶都会做一大桌子菜。现在奶奶做饭非常敷衍,有什么吃什么,柏风已经吃了两天的剩饭。不仅如此,她们吃剩下的脏碗也堆在水池里泡着谁,柏风不洗,家里其他人也不会动。
柏风没有打开厨房的灯。
她原本很少踏足这里,现在摸黑也能找到放置在灶台角落的刀具。
家里用的菜刀是双立人。妈妈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刀具,说它性价比高,耐用。刀握在柏风手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慢慢平静。
她从厨房走到客厅,在茶几前站住时,家里的大人们还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内容其实无关妈妈意愿。说破大天,归根究底也会回到妈妈的遗产。妈妈留下一大笔钱——柏岭是很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家——妈妈曾经那么引以为傲:自己是事业和家庭兼顾的贤妻良母。
她奉献了一切,她愿意的。
“别吵了。”柏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大人们。她的话语不足以打断她们,于是柏风提高音量又说了一次:“别吵了!”
“小风你去写作业。”程明没有抬头,腾出一只手冲女儿挥一挥。其他四个大人停下争吵,抱着胳膊谁也不看谁,也不看柏风。
“你们别吵了。妈妈死了,你们每天都在吵架,不是吵钱就是借着抚养我的名义争钱。你们就那么缺这点钱吗?”
程明在柏风的话里慢慢抬起头,“小风你在说什么?”
柏风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她从小到大都听话。听爸爸的话,听妈妈的话,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反对父亲,她为此激动得浑身发抖,“爸爸,妈妈是你的妻子,她为你生儿育女,丢了性命,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外公外婆,妈妈是你们的女儿,她那么爱你们敬重你们,你们除了要钱以外没有别的想法吗?爷爷奶奶,妈妈是你们的儿媳,她一直照顾你们,给你们买药陪你们去看病,周末带你们出去玩,你们只想要她的钱,是吗?”
“小风你闭嘴!”一整夜都无话可说的程明在这时暴怒,猩红的双眼犹如饿兽,死死瞪着女儿。
柏风被爸爸的眼神吓得心脏骤停,但她很快抬起握着刀的胳膊,在大家惊叫着‘你要干嘛’和’放下刀’的声音里,她把刀尖对准每一个人,“你们不是爱她吗?!好妻子、好儿媳、好女儿!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她的死而哭?!她不是被你们爱着的吗?!”
柏风的嘶喊混着眼泪,她高高举起手中的刀,在慌乱到变调的尖叫声里把刀劈向面前的玻璃茶几。
茶几顷刻碎裂成两半,翘起的玻璃尖角割破柏风的手,她察觉不到痛,眼睁睁看着血顺着胳膊滑落到地上,而后很快她又用她那双和高峤长得如出一辙的细长柳叶眼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原来你们都是装的啊!你们假装爱她,其实都是在利用她!利用她生儿子,利用她博好名声,利用她来装点自己的门面!好——好笑!妈妈竟然为你们这样的人丢了命,还要说愿意!”
柏风踩着玻璃渣朝着自己的父亲走去。她的刀再度举起,要落下时程明伸出手去抓她受伤的胳膊。刀没有落到他的头上,也没有落到任何人的头上。
‘咣铛。’
刀砸到客厅的瓷砖地上,脆亮的一声。
柏风笑得凄然:“我不会杀你,爸爸。我看透你和你们的假面具,绝不会为你们这种烂人断送我自己的未来。但是从今以后,你也别指望我会继续按照你想要的样子来活。”
程明的手紧紧攥着女儿的胳膊。他抬着头盯着女儿,难以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女儿产生了这么巨大的改变。
在这一瞬间——盯着女儿眼睛的一瞬间——不止是程明,连同坐在程明身边的高如阜和柏舟,他们共同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高峤。
虽然三人没有任何血缘,但相通的心意让她们在想起高峤时也共同心寒。
柏风有了‘以下犯上’的勇气和经验,套上了家里最大逆不道的长辈的皮囊,以后真的不会成为他们想要的人了。
而柏风看着父亲和祖辈怯懦绝望的眼神,只觉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