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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羊咩咩乌头柳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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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严征和睁眼的时候,梁绥正安静地枕在他胸前,睫毛轻颤,貌似已经醒了。
他想翻个身,但梁绥的右手还摁在他肩处。外面天刚亮,严征和垂眸观察着她的羽睫,抬手撩动了她散落的黑发。
梁绥抬眼看他,眼神中闪烁着些兴奋的色彩,让严征和想起自己少年时养的小羊羔,每天清晨他去羊圈赶它们出来放风的时候,那些小羊都会争抢着蹭过来黏他,像几个月没见似的。
“你醒了?”她重新躺回自己的枕头上,轻声道:“对不起,把你压醒了。”
严征和本欲摇头,却又点头:“是啊,你在家的时候也这么枕着荀初元吗?”
梁绥抓错重点,反问道:“你们怎么都认识他?”
“乘丘侯,颍川显赫之家,司空大人的公子,太常大人的侄子,天下多的是认识他的人。”
梁绥道:“那你恐怕没见过他,我觉得你比他好看些,虽然你们个头持平,但你身体的轮廓比他漂亮。”
严征和脸有些绿:“你怎知他身体轮廓如何?”
“我们小时候常一起玩,他同我兄长情同手足,在我家练剑耍刀,脱换衣服时并不忌讳我。”她道:“就像你,你还脱我衣服呢,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傻,都不避着我。”
她这么一讲,严征和愈发难忘羊圈里的那群小羔羊了。他夏日时而打水去羊圈附近冲凉,舀起几勺,从头到脚浇下来,脱光了也不避讳,他看梁绥也差不多,但对方好歹是个清白的姑娘,就算再傻的未经人事,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下回注意。”
梁绥打了个哈欠,把自己身上的薄被往严征和身上分去,坦诚道:“没关系,等我的脑袋好一些,还可以帮你们干活。”
严征和直勾勾地盯着她出神,随口问:“你都会干什么?”
“我会擦桌子,会摆碗筷。”
“还有呢?”
“......”
她犹豫半晌,迟疑地缠绕起指尖的发梢,实在想不起别的了,索性讨好严征和道:“我还可以给你值夜,睡在地上。”
严征和轻笑,抱臂叹息道:“我这里属下很多,不缺值夜擦桌子的人。”
梁绥没听出他言语中逗趣的涵义,难掩急切地辩白:“那怎么办?你昨天说要把我送走,是真的吗?”
“你想回去吗?”他问:“回你未婚夫那儿去。”
“我想回去,但不知初元准备将我怎么办。”
她迷茫地咬唇:“他要在雒阳做官,于是把我送到泰山郡,可他又不在这里,我能奈何呢?”
严征和调侃道:“他大抵想把你养在乘丘,养在自己的封地之下,做个宠妾。”
“我不知道,或许他会如那些坏人所言,不想要我了。”
梁绥那双灵气纯良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瑟瑟缩缩问:“如果我在山下难以活命,可以回来找你吗?”
严征和:“找小爷做什么?泰山的条件可不如郡守和乘丘侯那儿好。”
“你不嫌弃我。”她凑近严征和的身体,闭眼呢喃道:“给我一口吃的就行,我可以学着干活,给你值夜也愿意。”
“......”
他有些无奈道:“你还睡吗?”
得到点头回应,疲倦地眨动眼睛,严征和却翻身下床,回到了自己原有的地铺上。而梁绥也未多做阻拦,只乖巧地侧卧面向他,往榻边挪了些。
严征和难以克制地注意她的动静,在梁绥即将再次陷入睡眠之前,忽然开口问道:“你有食邑和封地吗?”
“有。”梁绥闭目答他,貌似梦话一般:“姑姑大婚之后,陛下封我做了临晋君,我听桃符说,那是三辅的一座县。”
他知道临晋县在哪儿,梁氏一门曾经风光无两,大权独揽,连家中小女儿也得了食邑封号。
然梁绥却轻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家里姐妹们仅我有,桃符说陛下原是选中了我进宫的,但母亲不愿意,便说我愚钝,没有做皇后的德行,太常大人也上表反对,于是便择了姑姑。总之不论是谁进宫,皇后必须得姓梁,爹爹和兄长才能放心。”
二人皆不语,梁绥就这么睡着了。
严征和的午饭是昨日没吃完的羊腿,架火上重新烤了烤,姨母给梁绥做的依然是软糯的黍饭和炒薤菜,这对山上的百姓来说算是一顿好饭。
日上三竿,严征和坐在屋内无声地咀嚼着羊肉,榻上的梁绥原本还在锲而不舍地睡,却被肉香给勾醒了。
她睁眼看到桌边翘着腿的严征和,翻身冲对方笑了笑,又想闭眼,却后知后觉地望见了他手中那只焙烤成酥褐色的肉。
梁绥打起精神缓慢坐起,她头顶的纱布已经被换过,较昨日更有胃口。
严征和抓起帕子擦手,把饭菜端到了榻边,指着水盆道:“洗漱吃饭吧。”
黍饭还热着,她伸手探向严征和,在对方精壮的侧腰上抚摸两下,将其看作讨好之举。
“我想吃那个。”她眨着眼:“你吃的。”
严征和大方地点头:“可以分你点。”
梁绥笑道:“谢谢你,那你可以帮我把水盆端来吗?”
这个他可受不了,直抗拒道:“再说一遍,小爷不是你家奴。”
梁绥别的没有,唯独脾气好,她不觉得严征和这是抱怨,反正他言硬心软。
“那抱我去吧,好不好?”
“......”
严征和嫌她烦,还是把盆端到了她面前,碍于自己手上还没洗净,指挥梁绥自己擦脸漱口,随即走到桌边,切下烤得最好的一块羊肉,连骨带肉地给她搁在了薤菜盘里。
梁绥果然吃得很高兴。
条童从外头敲门进来,先看到了大口吃肉的严征和,还没转头瞅见梁绥,眼见表哥冲他做了个打发回避的手势,到榻边给人披了件外氅。
大热的天,梁绥不乐意穿这东西,条童目不斜视地立于桌前,从怀里摸出一封带着蜡印的信件,交给了严征和。
“哥,出事了。”
他指着信封上的竹枝符号,有些急迫道:“隋千秋免官下狱,朝廷清理了州郡一批和梁氏有故的官员,他是梁汤父亲的故吏,首当其冲。”
严征和诧异地一把将信夺过,问道:“继任者何人?”
条童为难道:“新郡守还没到泰山郡呢,听说是司隶校尉的小舅子,年纪不大,他姐姐桓夫人正得圣上信任,便把他外放兖州历练几年。”
严征和:“别家都是县长县令做起,他家从郡守做起?”
梁绥闻言,忽然有些激动地问:“是谁家的弟弟?桓姬?”
“是啊。”条童挠头,正巧想问:“梁姑娘,你可听闻过此人消息?他与乘丘侯故交如何?若我们按约将你送到郡吏处,是否能行?”
梁绥迅速皱眉摇头:“桓......是桓夫人和司徒公害死了我的爹娘,她与我表姑有旧怨,且她继母的女儿嫁给了我表兄,我不知他们有何过往,但我听初元家的部曲说,桓夫人一心置我家于死地,陛下更将其视作亲姐,对她深信不疑。”
严征和与条童缓慢对视,后者状似囹圄,道:“姑娘,我虽没全然听明白,但按你所说,总之是送不得的,对吗?”
梁绥眉头紧锁,有些胆怯地坐回榻边,看看严征和,又瞅瞅姜条童,最终还是埋首轻叹一声,摇头答道:“假如你们为难,也可以将我送去的。”
“别胡思乱想,先吃饭。”
严征和揽着条童到了小院内,难免有些不悦道:“知道你们想把这尊大佛早日请走,但也不必在她面前表现得那么迫切。”
条童笑道:“哥!不是我迫切,我只是问了该问的。此事如今更加难办,若将梁姑娘交给桓夫人的弟弟,她大概率被连坐伏诛,但要是不交出去,又怕乘丘侯那边生事。”
“或许荀初元顾不上她,不会再来信了呢?”
严征和这话一出口,条童先敏锐地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机灵地凑近看了看表哥出神的模样,知晓此乃不舍难分、春情萌动之色,他果如隔壁南山头的雷安世所言,看上了这神仙似的姑娘。
兄长身在迷魂阵中,条童却得替他理上一理:“乘丘侯家若与桓家关系尚可,必会再传檄文,换套说辞,要求新郡守为其查办宝物失窃此事;假如乘丘侯认为桓家咬紧不松,便会用其他方法找人。总之......若山下无信报送来,即是无事,哥就能把这梁姑娘留在身边。”
严征和面色难看:“我并未要将人留下,等她伤好,我就把她暗中送回雒阳,交到她未婚夫那儿去。”
“那若是乘丘侯不要呢?”条童假设道:“虽说被掳上山是件可大可小的事,但目下看来,陛下对梁氏的态度很强硬,乘丘侯没可能把她留在雒阳。”
“不能养在雒阳,那就让他随意处置,哪怕再把人送回乘丘县,咱们管不着。”
他不动声色地望向主屋那扇半撑起的窗户,不自觉压低声音道:“既是梁氏女,又乃他人之妻,我不应强占。况且山上还有十万余流民百姓,就不必冒这个险了。”
条童福至心灵,暗里却怪他口是心非,于是抱拳退下。
严征和在院里来回踱步,既想让荀初元广发信件找人,又怕收到山下线报,踟蹰不定,左右难为。
终究不忍心对梁绥说出心中迟疑与所想,毕竟说了她也难懂。
严征和心底蹿跳着一股怒气,气雷安世那帮畜牲下属闲的把她绑山上来,气梁绥为什么不是山里的野人,为什么就不是奉高县、茌县、莱芜县的普通女子,她为什么偏得姓梁呢?
他抱臂倚在窗边,屋内的梁绥就像闻到了鱼味的猫儿一般探头出来,问:“怎么不进来吃饭?”
严征和不语,自认应当保持清醒,不再和这姑娘有任何逾矩的接触,否则害人害己,待真正身陷泥潭无法自拔时,也就彻底完了。
梁绥跪趴在榻上,一手撑着窗子,见他不听不看亦不挪动,饶有童趣地戳他脸蛋:“你在干什么?给我做护卫吗?”
他一把将梁绥的手打开,却又欲盖弥彰地侧过脸去。梁绥有些诧异,笑容还僵在脸上,她记起条童方才所谓那些要将她送下山去的话,怕自己惹了严征和生气,给他们带来麻烦,赶紧缩回了手,连脑袋也撤了回去。
二人冷冰冰地吃完了这顿饭,碗里盘里是冷的,严征和的面色更似冬夜盖在井口的石板一样散发凉气。
梁绥不懂他为什么忽然翻脸,吃完后主动将桌子收拾好,到厨房去洗碗。
初春的天,厨房水缸里的水并不凉,她卖力地蹲在木盆边,一手握着丝瓜瓤猛洗。
装过羊肉的盘子太油腻,半天也洗不净,蹲的她腿都麻了,还在鏖战,严征和状若不在意,实际在偏屋等了两刻钟还不见人,只好心神不宁地从榻上打挺起来。
他一进去,其余碗盘倒是整整齐齐地摞在灶台上,只两个油些的盘子还在盆里倒腾。严征和无奈地走到小炉边,开口指导:“要用热水,你这样洗不干净。”
梁绥甩手起身,要去帮严征和生火,他知道对方不会,于是也不强求,把灶边的粗布扔给她,让她擦手,回去休息。
“你生我气了?”
“......”
严征和不答复,梁绥也不走,就在厨房门外徘徊。
这间小院内种着槐树,东南角有口水井,四周有藤曼,还有他姨母种的一些菜,梁绥只能勉强辨认出小蒜、薤菜和葶苈。
院门开着,她回望严征和洗碗的背影,独自走去了门外,这是梁绥八天里第一回出门,偶然路过的百姓们都好奇地盯着她看,有热情的还会冲她打招呼,梁绥心情好了些,也迈过门槛,怯生生地主动和大家招手。
南边最近的土墙下或蹲或坐了三个妇女,她们上山采了东西,正在好几个满腾腾的竹编筐里挑拣。
梁绥靠近过去,问:“这是什么?”
其中一位答道:“这里是乌头和艾叶,那边带盖的是柳絮,采些备药,能愈创清火。”
“柳絮还能这样用?”梁绥蹲在她们身边,诚恳道:“可以教教我吗?我帮你们一起拣。”
妇人友善点头应下,把自己的胡床让给梁绥,她没有要,学着手法挑拣柳絮和乌头,像模像样的。
严征和洗完盘子不见人,嘴上刚说不在意她不接触她,终究还是四处寻了一遍,然后看到缩在两个筐子之间的梁绥。
她蹲在那儿很显眼,身形瘦弱了些,但那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总吸引注意,鹤立鸡群。严征和没有打扰那三个妇人对她的友善关切,而是想起昨晚,梁绥枕在他胸口之时,自己动手抚摸了她的头发,那阵顺滑的手感,如同绸面。
他那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少了些,毕竟如果梁绥不是王八蛋梁汤的女儿,她也不会生的如此漂亮,被养得这么好。
严征和觉得自己不能既要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