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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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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的阴雨将b市浸成了一块潮湿黏腻的抹布,随手挤弄便能溅起大片雨花。空气里的水分含量过高,稍稍呼吸一口便似要溺毙过去。
从医院买药回来后,右手臂上的那块骨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李砚朝微皱起眉,脸上毫无血色,因疼痛而苍白的嘴唇紧紧抿起,卷翘的睫毛轻轻扇动几下,便再也受不住地合上了。
那是他初三暑假在工地留下的伤,大概是因为事发时也是这般的阴雨天,所以每到这样的时刻,受伤的地方便总如浸在冷冰冰的湖水中一般,疼得令人发颤。
这样的疼痛伴随了李砚朝五年,陈年旧疴,辗转了好几家医院,都找不出具体的病因,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捱过这阵钻心的疼痛后,李砚朝掰开药丸,就着早已放凉的温水吞入喉中。
细密的汗覆在他光洁的额头上,眼角因病理性疼痛而微微泛红,沁出点莹润的光泽。恍惚间,记忆里总是笑呵呵的奶奶又皱起了眉,老人家晚年身体不好,说话时声音漏气一般,呼哧呼哧似冬日的破风箱。但她总是强撑着气力,要站在自己的小孙子前面做他永远的保护伞。
她说朝朝,你生病了怎么不去医院,快过来,奶奶背你去医院。
曾经奶奶不知道生病了应该去医院。她会说朝朝,奶奶给你找李大夫过来,他识草药,他能让你不再难受,你乖乖在家等奶奶。知道之后,奶奶便从不提李大夫了。
李砚朝手臂上的伤,是李大夫治的,但李大夫到底只是个野路子,治些小感冒发烧还好说,这样的伤不去医院怎么行。
老太太不懂,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这病根就落下了。
李砚朝弯唇浅笑,将身体摆正了些。他摊开双手,将自己的身体展示给奶奶看。
“奶奶,我没事,没生病干嘛要去医院。”
奶奶这才松开了眉毛,被岁月雕刻出的道道皱纹重又染上笑意,银白的头发融进灯光里,看不真切轮廓。
她使劲拍拍李砚朝的肩膀,力气大到他的胸口处隐隐传来震感。
等到药效起作用后,那震感便随之消失了。
屋内空荡荡的,只有热水壶不时发出“噗呲噗呲”的呵气声,短促的嗡鸣过后,便是长久的静默、孤寂。
在这样的环境里,李砚朝突然觉得有些冷,他放下水杯,起身环顾四周。
热水壶旁,是一对情侣水杯,那是容绪在两人同居一年后定制的,刻着两人的名字首字母,其中一只却没用过多少回。
李砚朝将散落在茶几上的药收进抽屉中,他还有教案要写,再这样磨蹭下去,今晚大概率又要熬夜。
二中给新入职的教师定了教学质量检测表,教案便是其中要检查的一项内容。原先是一天检查一次,许多新来的老师受不住,除开教学任务,这些老师身上都有额外的任务。他们或大或小的闹过一回,但都没有效果。某次大会过后,校长室前的匿名箱被人投了意见信,没想到竟真被领导层采纳去,检查便改为一星期一次。
但李砚朝还是按照原来的要求,每天都会将下个月对应周次的教案写完,风雨无阻。
他上学时便这样。
李砚朝所在的那个小山村没有学校。村子里识字的人没几个,他们仰仗着这片土地便能将这一生安安稳稳地过完,不仅如此,还可以传给下一代,世世代代,都不愁吃不愁喝,至于其他再多的,那便没有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村口水井高的李砚朝要翻过三座山头,走十几里路才能坐在教室里,翻开书本仰头看着黑板,听操着一口方言的老师讲古诗、讲算术。
他也许听不太懂,但他很喜欢。
所以李砚朝做这些事时,便也真心实意地感觉到快乐。
这是他贫瘠灰暗的童年生活中,为数不多闪闪发光的时刻。
手机铃声响起时,李砚朝正在思考今天做什么菜。他本是没有这样的烦恼的,李砚朝不挑食,什么都吃,冰箱里有什么食材,他便做什么,但容绪的口味十分挑剔,葱花香菜芹菜这类不吃都还算平常,太软的不吃,太硬的也不吃,有腥味的更是碰都不碰。于是现在做饭前,李砚朝都会先考虑好做什么菜,才会开火。
“喂。”
“……”
长久的沉默过后,那边还是按捺不住先开了口,“李砚朝,我喝了酒,十五分钟后过来接我,地址发你手机上了。”
“好,要给你煮解酒汤吗?”
“不用,没喝多少。”那边说完这句话,便直接挂了电话。
才接起电话时,李砚朝便有些意外,容绪竟然会主动联系他。
毕竟三天前两人吵了一架,而李砚朝原本打算半个小时后给他打电话道歉,告诉容绪自己做了他喜欢吃的菜,如果他工作很忙的话,自己也可以给他送过去。
李砚朝认真复盘过,剔除容绪说的那些不太恰当的话,这次确实是自己的错。
两人谈恋爱的这五年时间里,李砚朝道歉的次数并不多。他是一个很好的恋人,温柔包容、情绪稳定、对爱的人予取予求。两人吵架,大多是因为容绪的小少爷脾气发作。
这次吵架的起因是李砚朝因为学校的突发会议而没能及时去公司接容绪,导致容绪在公司大厅里等了足足半个小时——六点四十五时容绪打了个电话给自家司机,让他送自己回家。
当然,是容绪自己的家。
会议结束后,李砚朝拿到手机就给容绪打去电话,那边只有一阵“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忙音。
他进会议室前给容绪发过消息解释原因,屏幕上对方的回复里满是怒意。
绪绪:不准。
李砚朝知道这件事错在自己,他向容绪道歉,耐心地和容绪解释,这次会议通知得突然,主任在通知里指明了非必要不缺席,如若不是重要的事,主任是不会这么强调的。
李砚朝向容绪保证下次一定去接他。
绪绪: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答应过我的,怎么能因为一个小小的会议就反悔。
过了三分钟,见李砚朝没有回复,容绪又发来一长串消息。
绪绪:你不要去好不好?这种会一次不去又没关系,你就和你们领导请假,说你要去接你男朋友,实在不行你告诉他你男朋友是谁,我就不信他敢拦你。
绪绪:你已经好久好久没来接我了,我们公司前台的小姑娘都问我是不是和你分手了,你看,你要是这次再不来,她估计都要把我们分手的假消息传遍全公司了。
绪绪:砚朝,你不要假装看不见,你知道我最讨厌你无视我,我是你的恋人,不是你的学生。
五分钟后。
绪绪:李砚朝,你一定要这么狠心吗?我都说了你可以请假,或者直接不去又怎样,他们敢把你开了吗?
绪绪: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不信你没看完我发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回复我的消息?
八分钟后。
绪绪:李砚朝,别开你那破会了,我还不如它重要是吧?你那学校一个月才给你几千的工资,值得你这么劳心劳力的?你们学校离了你就不能转了是不是?
绪绪:我说让你别干了你不肯,帮你换个工作你说不需要,现在因为一个临时的会议放我鸽子,是不是在你心里所有人所有事都比我重要?
绪绪:我就等你半个小时,要是到点你没出现在公司门口,那就别来了。
后来李砚朝驱车赶过去时,大厅里哪还有容绪的人影。
他拿出手机,再拨过去时,却是被对方拉黑了。
这时已是九点半,大楼里的人几乎快要走光了。前台的工作人员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李砚朝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和黑西裤,做工粗糙,是在那种开价三百、砍价对半的市场里买的,完全没有什么版型可言。但他身材比例好,宽肩窄腰,因为憋闷而解开一粒扣子的白衬衣下,是微微鼓胀的胸肌,紧实而有线条感,一对笔直的长腿裹在黑色布料里,身姿挺拔如松。
明明应该是十分严肃正经的打扮,却硬是被他穿出了些性感惑人的味道。
这样的人,无论站在哪,自然都会是目光焦点。
有三两工作人员好奇地将视线落在李砚朝身上,见他拿着手机,眉头紧锁,一时间都在猜测他来这的目的。
陈佳佳出来时,正撞见他们在谈论李砚朝,间或夹杂着一些不太善意的猜测。
她的视线也跟着落在李砚朝身上。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这是容总的恋人。
陈佳佳很想反驳他们,但被排挤后的苦闷委屈挤压在她心间,将她的勇气挤到角落里,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在这些人面前发出声音。
李砚朝来公司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来都能在公司内部引起不小的波浪。
容总平日里在下属面前总是一副疾言厉色、冷酷无情的模样,在李砚朝面前却柔软许多。
所以李砚朝第一次来时,即使容总并没有对外公开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但陈佳佳也第一时间从容总的态度中感受出了一些微妙之处。
后来的寥寥几次,更是确定了陈佳佳的猜测。
公司里不是没有八卦的人,但迫于容绪对外的威名,没人敢问到当事人面前。
这猜测也因此总是差那临门一脚。
毕竟就算容总的态度如此明显了,但让陈佳佳感到困惑的是:容总的恋人怎么从不去他的办公室?有时候到得早了,李砚朝也只是安静地坐在大厅里,他的表情总是很平静,不急躁,等得久了也不会不耐烦。
其实也不止是这一点,还有一些零零碎碎、微不足道到不经人提醒便难以发觉的小疑点。
这些小疑点在有心的人看来,便变了味道。
容总如此年轻有为,家世也好,恋人怎么可能是这样平凡、除了外貌毫无亮点的人,就算是那唯一拿得出手的外貌,容总身边也一抓一大把了,更何况他自己的外貌也十分的优越。但若李砚朝真是容绪的恋人,这样的人都可以,那他们?
这些话传出来后,原本还想着巴结李砚朝的人一时之间心情都有些复杂。
但他们都是拿工资吃饭的人,说到底和这家公司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老板的八卦消遣一下就过,要真放在心上,那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所以这样的波浪只在李砚朝出现时猛烈些,平常大家都该干嘛干嘛。
陈佳佳告诉李砚朝,容绪已经回家了。
李砚朝扭头朝西南方向看了一眼,那是高层专属电梯,容绪平常就乘坐那趟电梯出入办公室。一般他都是直接下到地下停车场,要是李砚朝来接他,容绪才会到大厅来。
“好的,谢谢你。”
李砚朝微微弯起唇角,朝面前已换下工作服的陈佳佳点头致谢,他记得这个女孩,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有两次过来接容绪时,他来得早了,容绪还没开完会,李砚朝就坐在大厅里等他。
来往的人偶有将目光投向李砚朝的时候,或探究,或嘲讽,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只是这些目光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甚至还不如课堂上学生们求知的目光那般灼热,于是李砚朝安然坐于窗前,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甚至有时还会好整以暇地回赠别人一个浅淡的笑容。
只这两次,女孩都会给他递来一杯热茶,也许是职责所在。
李砚朝站起身,他先是在口袋里摸索了几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往外拿的动作停顿了片刻,转而去拿身旁的公文包。
陈佳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松了口气,这样的空隙里,正好可以让她酝酿一下情绪,“抱歉,这样说可能有点冒昧。但您下次来的时候,或许可以去容总的办公室等他,这里的人……”
话还未说完,视线里便出现了一包未拆封的印有淡粉色小花的纸巾。
陈佳佳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忙去摸自己的脸颊,上面一片湿润。
那包纸巾带着淡雅的栀子花香味,如同李砚朝给人的感觉一般,温和、没有攻击性。
香味散开后,温润的男声再次响起,“在大厅里还有热茶喝,在你们容总的办公室里可不会有。”
是玩笑般的语气。
李砚朝微弯嘴角,眉眼间含着笑意,“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