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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易碎 ...


  •   余情说:“我挂电话了。”
      对面是个很好的人。余情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定义。
      可是,他总是习惯性地抗拒陌生人的好意,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总是会突然出现,但又会突然在某一天消失,只留下茫然的他。
      当好意突然来临时,余情第一时间是感到不安。

      对面:“嗯,明天见。”

      “……明天见?”

      对面:“如果你给我打电话的话,我会第一时间接的。”

      余情挂断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分钟后,他回到自己的书桌前,翻开了桌上的书页,是一本《太宰治文集》。
      桌子旁边摆满了文综资料与数学卷子,但是他一点都没有动,杂乱地摆在角落。
      现在只有手里的这本书才能提起他所剩无几的活力与兴趣,只有手里的这支笔能勉强调动他的积极性,让他在草稿纸上可以写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书的话,时间就会过得很快。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凌晨六点了。房间外传来了人的走动声,是父母起床了,而他一夜没睡。

      他听到有脚步声在他门口徘徊犹豫,很快,脚步声又离开,带着点小心翼翼。

      余情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受,这道脚步声像是撕开了他眼下所沉浸着的自己的世界,让他无法再专注于眼下的书。

      他努力逼自己继续看下去。

      看不下去。

      一开始看,总是会想说些什么、写些什么。

      可是拿起笔之后,落在纸上的,只能是一些无意识地宣泄,无法成句的词和无法成段的句。

      父母的存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让他感觉到了烦躁,甚至是伤心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也知道这是错的,因为所有人都告诉他,要孝敬父母,他也一次次地不断向自己重申,告诉自己,他拥有现在普世意义上的物质充裕的生活,都是因为他的父母,他需要感恩。

      所以不能生气,不能对他们生气。

      要像父亲说的那样,当一个“正常人”。

      上午九点。

      余情合上书页,抬头,闭上眼睛。他的皮肤很白,带着点病态感,这跟他经常待在家里有关。眼下青筋明显,睫毛很长,像是乌鸦的羽毛,此刻上面有点点水光。

      他放下书,随手拿起一张草稿纸和一支笔,走出了房门。

      父亲已经出门上班,母亲也正在书房里忙着工作。
      余情对着书房里的背影,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

      “出去干什么?”母亲顿了顿,继而又低头看着电脑,装作在继续工作的样子。

      “就,”余情说,“出去散散心,之类的。”

      “早点回来。”母亲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说:“你爸今天可能回来得很早。别让他看到你不在家,他会生气。”

      “……嗯。”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小区很安静,视线掠过不远处的小游乐场,远远地就看到了里面的热闹景象,精力旺盛的小孩子跑来跑去,欢声笑语。

      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余情转过头,看到邻居家的爷爷正提着菜,笑着对他说:“小作家,早上好。”

      “嗯,”余情感觉到喉咙发紧:“爷爷,早上好。”

      “小作家”这个称呼,很久之前就在邻居之间传开了。余情是个作家,虽然年纪小,但是却已经得了什么什么文学奖——老一辈的人不懂是什么奖,但是在他们看来,得了奖就是荣誉。
      余情看上去又乖乖的,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咋咋呼呼,以前,小区里不少爷爷奶奶都很喜欢他,碰到他都会主动打招呼。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余情有些变了,变得有些太过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异常,有点阴郁。

      于是爷爷没有和余情多说话,他对着小游乐场的方向喊:“别玩了,回家吃饭!”

      很快,游乐场里一个小孩儿跑了出来。

      “爷爷!”小孩抓住老人的手臂,“中午吃什么?”
      “才刚吃完早饭,现在又想吃中午饭了?”
      “刚才和大壮、小美他们玩累了嘛!”
      “一天就知道玩!”爷爷虽然这么说着,语气却是宠溺的。

      小孩子不懂什么是痛苦。
      他只知道吃什么会让自己快乐,和小朋友一起玩会让自己快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那么地快乐。

      知道得越少,活得越快乐。

      余情看着他们的背影,一直看到他们走出好几步,被牵着手的小孩突然转过头,给他打了个招呼:“哥哥,上午好!”
      “我回家吃饭啦,拜拜!”

      余情朝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我一点都不好。他转过头,往前走,冷静地想。

      单纯天真的小孩,和喜欢他的亲人。

      他不是这样的,只有他的童年不是这样的。

      他好像从一出生开始,一些敏感的情绪就始终缠绕着他。
      同龄人聚在一起简单快乐地玩的时候,他在试图看懂高尔基在《童年》中写下的每个字词的含义。

      有同学叫他一起出去玩,他总是拒绝。

      “我们一起去踢足球玩好不好呀?”

      “嗯……我不想去。”

      “为什么?”

      “我没有兴趣。”

      “你怎么能没有兴趣呢?大家都有兴趣的呀,俊豪、思锐……”
      “大家都有兴趣的呀。”

      “……”
      余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只是似乎很难从和人交往的游戏中感受到简单的幸福。

      “你是真的没有兴趣吗?好吧,可是你长得好好看……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呀?我们来一起陪你玩吧!”

      “嗯……”小余情指着自己膝盖上摊开的书页,说:“我喜欢看书。”

      “看书?你在看什么?……什么年?”

      “《童年》。”

      小朋友对他投来奇怪的一瞥:“我不认识这些字呀。你都认识这些字吗?”

      “……嗯。”

      小朋友看他眼神更奇怪了。

      “你好奇怪。”小孩子的话总是直言。

      余情茫然地看着小孩远远跑开的身影。

      ……

      “‘所有国家,一切民族,
      都能发现相同的人类。
      莫非唯独我是异类?*’”

      *

      在阳台上,余情感受着从江边吹来的夜风,拂动他的碎发。
      他又拨通了那个号码。

      那边接得很快。对面每次都接得很快。

      “喂?”

      “我在。”对面问:“今天过得怎么样?”

      余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问:“今天想聊聊天吗?”

      对面回答:“好。”

      “嗯……”余情想了想,“它发生在上个月,或者是上上个月,我记不清了。”

      那是一个大课间。

      复习的课程让他感到烦闷,于是他走出了教室,去过道吹了吹风。

      回到教室的时候,看到有一堆同学正堆在教室的后门,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有其他的同学看到他,神色怪异。

      很快,余情就知道了他们在说什么。

      因为他们的声音很大,丝毫没有避讳,余情听到了。

      “其实看起来很厉害而已,说白了也不算什么,简直不知所云。”

      “三观不正!”

      “其实大多数‘名著’都是这样的啦,别太认真咯!”

      “……”

      ……他们在说什么?

      余情神经质地看了一眼聚堆的同学们,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桌上,原本放着的那本《太宰治文集》不见了。

      他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

      聚堆的同学还不知道他已经回到了教室里,仍然兴致冲冲地在谈论着。他们簇拥着坐在最中间的一个男生,男生拿着他的书,正在侃侃而谈,不断吸引着教室其他人的注意力。

      “他当初得了个什么奖来着?”

      “一个国外的什么奖啦,一听就很水,听都没听说过。”

      “咳咳——我来说,‘芥川奖’——由……什么人什么人,为纪念日本大正时代的文豪芥川……什么,之介所设立的文学奖……什么东西,一听就是水奖。”

      “哈哈,水肯定是水的,不然早就保送了。”

      “有人说他是自己放弃保送的。”

      “这你也信?”
      “如果真的是他自愿放弃保送——那不就是证实了他心虚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看得懂他写的那些啊?”那个男生问道:“你看过?”

      “我才不看那些东西呢,无病呻吟的。”

      “神经兮兮的,据说他写的东西都被举报过好多次!”

      “……”

      他们说得不对。余情想。他既没有心虚,也没有写什么三观不正的东西。他放弃保送,也只是因为他对学习没有过多兴趣。他只想找个地方,能好好写东西。
      脑海里闪过零碎的画面,被火舌不断吞噬的写满字的纸张、安详地躺在火焰中间的人的脸。
      是他自己。

      一切发生在瞬间。

      余情知道,现在按照大多数人眼中的“正确做法”是走过去,好好沟通。
      然而他只是走了过去,推开了那群凑在一起的同学,一把抽走了那位坐在正中间的男生手里的书。

      然后,干脆利落地撕掉。

      周围像是被按下暂停键,都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和突然的动作,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你……你干什么?!”拿了他书的男生上一秒还洋洋得意,下一秒就被他当场下了面子,怒气冲红着他的脸,他道:“你撕了干什么?”

      “书被你碰过,脏了。”

      这句话轻而易举就激怒了为首的男生。

      他一下子上前,用力地推了一把余情。连带着桌子椅子乒乒乓乓被带倒一片,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

      争执之中,余情的书桌也被带翻,一本《人间失格》落在地面上。书页页脚有经年累月翻阅查看的痕迹,但是看得出有被妥善保存。此刻从抽屉里掉了出来,并没有直接砸在地上,而是带起了一道抛物线,在半空中响起了几秒的“哗哗”声,最后才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余情被推倒在地,正好对上了被翻开的几张书页,他发现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用黑笔做下的标注。
      是他的字迹。

      余情看到了四个字:“讨好世人”。
      可是,我为什么要讨好他们?

      书就很快在慌乱中被踩到,踢到角落,原本就不新的书看起来更脏更旧了。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常年在家写稿看书,力道自然不如这些男生,手腕看上去轻轻一撇就会断掉。

      所以他索性就放任自己被暴力地推倒在地,脊背和地面接触的瞬间响起巨大的、让人肉疼的声音,但是奇怪的是,余情却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疼痛。
      他甚至内心没有激起太多的情绪。面对自己的遭遇没有不甘,甚至面对即将落下的拳头没有恐惧——他就这么直勾勾地越过向自己冲击而来的拳头,直视面前这个男生的眼睛。

      他看上去很生气。
      可是为什么呢?

      拳头带起一阵呼啸的风,却突然停在了距离余情仅仅几毫米的地方。

      拳头下这张脸,漂亮、干净,很容易激起人心中的那点施暴欲望。

      拳头下的人看上去也十分温顺,他就躺在那里,没有挣扎,一动不动,像是就等着他动手一样。

      但是男生最终没有下去手。

      因为他被余情的那双眼睛吓到。

      那双眼睛没有任何温度,仿佛置身此刻的事外。

      也是看到余情的眼睛,想要动手的男生才恍然——自己拳头底下这个人绝不是因为温顺或是懦弱才等着他动手,而是,他根本不怕自己要动手。

      他没有情绪,眼神空洞,就这么看着男生,现场一时间充满了诡异。

      “你是不是真他妈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啊!”那个男生没动手,更觉得自己输了一头,没了面子,恨恨起身,骂道:“还以为自己是作家呢?得了个水奖不得了啊!”

      “就你写的那些东西,三观不正常,怪不得被人举报!”

      周围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小声议论:

      “天啊,余情到底是怎么了啊,高三以来就好不正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觉得他应该去看看医生。”

      “……”

      余情在众人的目光和议论声中,依旧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后脑勺和后背传来的钝痛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的思绪已经飘了很远。

      他想,他很想有个人此时此刻走到他身边,帮他捡起书,再问他,你最喜欢太宰治的哪篇文章?

      ……

      一阵夜风吹来,把余情的思绪吹回了现在。
      余情突然想起来,那天之后,他有了一本新的《人间失格》,是因为他没有找到他原来的那本书。

      “讲完了。”余情说。

      “嗯。”

      是余情意料之中的沉默。

      余情闭上眼睛,心里却无法自抑的开始想,对方应该觉得他是个怪人了。

      “我很奇怪,对吧。”余情笑着说,“他们都觉得我很异类。”

      对面过了几秒,说:“可是我只觉得你很特别。”

      余情一顿,睁开了眼。

      “而且,”对方接着说:“总感觉你很易碎,他们不应该推你。”

      “易碎?”余情琢磨着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我。”
      他听过很多人对他的评价。好的坏的,大多数的人,都说他很锋利,尖锐,总是钻牛角尖,神经质。

      “对了,”对面继续说:“你最喜欢太宰治哪篇文章?”

      余情:“……《Goodbye》。”

      对面“哦”了一声,说:“我知道这篇。”

      余情说:“是吗,大多数人提起太宰治,都只会知道他比较出名的那本《人间失格》。”

      对面说:“我知道这篇,《Goodbye》。是他的遗作,也是他没有写完的一篇作品。”

      “嗯,写到一半,他的第五次自杀成功了。”

      “所以叫《Goodbye》嘛。倒像是一个恶作剧,他准备随时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就把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命为告别,”对面的声音含着笑意,问,“所以,你为什么喜欢这篇呢?”

      “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余情说,“因为我靠着写它的续作,拿到了第百年的芥川奖。”

      “芥川奖?”

      听着对面的疑惑语气,几秒后,余情突然爆发出毫不掩饰的笑声。

      对面听着余情笑,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还问:“你笑什么?”

      余情觉得自己都要笑出生理性泪水了:“我在笑你。”

      “我?”

      “对。”余情说,“我在笑你演技很差。”
      他毫不犹豫戳破两人之间的泡沫纸,“我拿了什么奖,你不是最该清楚吗?也不需要疑惑吧?”

      这下对面没了声音,余情像是只取得了胜利的小猫,“14岁那年,我写了一篇中篇小说,名字叫《<Goodbye>再续》。书很快出版了,还被翻译成了日文版,获得了第二年的芥川奖。”

      “我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我的消息和联系方式,但是应日方出版方的要求,我留下了我的邮箱,这是读者唯一能联系得到我的方式。于是,每周回家,当我打开自己的邮箱的时候,总会看见一封读后感的邮件,雷打不动。”

      “从我出版那年,再到获奖,再到它再版,中间一共三年时间,我都上高二了,有人还是坚持不懈地给我发邮件,每周一封。有时候我都想,这人耐心这么好的吗?我写的是什么惊世大作吗?我写的东西能让他反刍3年吗?他是拿我写的东西当语文阅读来训练了吗?”余情笑着说。

      既然对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对面的季臻也不再掩饰,听着余情在那边振振有词嘀嘀咕咕,他觉得可爱又好笑。

      “这么记仇的吗,小作家。”晚上C市开始下雨,季臻在电话这边听着雨声滴落,手里摆弄着一个打火机,啪嗒、啪嗒。

      “那是自然了。”余情说,“你让我印象很深刻。”

      “只是没有想到,”余情背了一个邮箱地址,“1/5/1/2/xxxxxxx@gmail.com,这是你的邮箱。而前面那串数字,竟然真是你的电话号码。”

      “对,”季臻听着对面的声音,笑着说,“很明显吧?我一直用这个电话号码。“

      “你又是怎么知道是我的?”余情问。

      季臻说:“其实,一开始是不知道你是谁的。”

      季臻接着说:“但是后来,我确定了,这就是你。”
      “因为这是世界上,应该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在深夜打电话来,和我讨论太宰治了。”

      “……是吗?”

      “是的。”季臻笑着说,“真的……”

      “……真的很奇怪?”

      季臻说:“不。”

      是真的,真的很特别。

      *

      那天,余情在天台上,只是试探性地输入了这串数字,拨了过去。

      没想到,这真的是个电话号码。

      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嘟嘟声,当时的他,其实是没有抱太多希望的。

      对方可能换了电话号码,可能这根本就不是对方的电话号码,可能接通之后并不是本人,可能接通之后对方会觉得他是一个神经病、恶作剧,可能……
      可能,可能对方猜出了打这个电话的人是谁,但是作为一个读者,看到自己曾经写过几百封邮件的作者如今成了现在这样神经病的样子,觉得幻想破灭……

      可能,可能……

      下一秒,电话被接通。

      接通的那一瞬间,余情还是没想好,应该要怎么面对这个和自己在网上通过邮件沟通了3年的“读者”。

      他只能把一切交给直觉,他说。

      “猜猜我在哪里。”

      听我说说话吧。

      “我想现在从这里跳下去。”

      救救我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Chapter 3 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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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存稿箱施工完毕~共15章,每晚9点日更到完结。 * 隔壁施工中→《成了阴暗比死对头的宝贝猪》 * 推推完结文,戳开专栏可看: 《T的谜底[刑侦]》 《和暗恋我的绿茶小狗同居了》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