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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无人知晓的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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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才子陈伯卿,送嫂离乡千里行;元宵潮州赏灯景,邂逅五娘即钟情。古代铜镜如月轮,磨得光亮照乾坤;才子为获好缘分,不惜将镜击陷痕。”
老式收音机里正放着《陈三五娘》唱段,咿咿呀呀,带着电流声,像是要诉尽衷肠。
镜头从定格在收音机上的视角逐渐升高,到靠在躺椅上,悠哉游哉扇着扇子的老爷爷,再到老街,房顶,最后定格在空中,缓缓出现“无人知晓的夏天”这七个字。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后是大巴车上并排坐着的许阔和江亦殊。
大巴颠簸,镜头跟着不停摇晃,窗外闪烁的汽车灯在屏幕上被一片片撕碎,扭曲成星星点点的光斑。
四下寂静,静的许阔只能听到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跳声。
这是他们时隔多年后的又一次重逢。
镜头聚焦在二人的面庞上。
许阔和江亦殊都不善于表达情绪,只有从他们流转的眼波中,观众才能依稀窥得他们内心的欣喜与局促。
对视良久后,许阔忽然笑了笑。
“江亦殊,好久不见。”
台下的江予怀像被闪电击中,浑身震了震,低头缓了片刻后才重新抬头。
《无人知晓的夏天》这部电影在拍摄过程中,杨络铭、瑞恩还有梁华都去探过班,只有他,一直不敢靠近,往返与德海与洛杉矶之间,重走当初和许离走过的路,抱着他们之间少得可怜的回忆不停安抚自己,逼迫自己冷静,千万不能一时冲动跑去找许离,千万不能有一点影响到许离的作品。
所以直到电影制作完成,他都不知道其中的内容。
这次,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部作品面世。
江予怀很清楚电影里的江亦殊代表自己,以至于在听到这句“好久不见”时,有一瞬恍惚。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当时情景下的江亦殊听的,还是说给现在的自己呢……
不过,许离,我们确实好久没见了。
“你在看谁?”穿着校服的齐也把脑袋搭在许阔肩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就是我跟你说的年级第一,江亦殊。”
“嗯,我见过他。”
齐也惊讶的问:“什么时候见过?”
“前几天,在办公室。他帮了我。”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老马又为难你了?我跟你说,她就这样,欺软怕硬,你别搭理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
“嗯。”
篮球场上,齐也跑到许阔身边,自觉接过他手里的矿泉水,冰冰凉凉,咕嘟咕嘟一下子喝了大半瓶。
“好爽!夏天就应该喝冰的。”
许阔睨了他一眼,幽幽的说:“慢点儿,喝这么快,等会儿内脏受损,倒地吐血了我可背不动你。”
齐也“啧”了声,“盼我点儿好。”看到许阔手里拿着的另一瓶柠檬茶,顿时不满的嚷嚷起来,“怎么还有这种好东西,你怎么不早给我,我想喝这个!”
“你也没问我啊。”像是怕齐也真上手来抢,许阔把柠檬茶捏的更紧了些,“这瓶不行,你要是想喝,我再给你买一瓶。”
齐也刚想说“别这么见外,你喝过也没事儿,我不嫌弃你”,结果看到许阔趁江亦殊低头擦汗的瞬间,轻手轻脚的绕道他身后,把柠檬茶放在了他手边,然后像只受惊了的兔子快速跑开了。
“得,怪不得不让我喝,见色忘义的家伙。”齐也挑眉愤愤的又怒喝了半瓶水,喝了个水饱。
下雨天,半开放式走廊被积水侵占,每个人都挨着边儿走,生怕踩到水坑弄湿裤脚。
许阔突然停住脚步,身后的齐也正低着头,躲闪不及,一头撞在他背后。“怎么不走了?”
“我……”
顺着许阔的目光望去,前面江亦殊正和同学有说有笑的往这儿走,齐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没再催。
许阔满怀期待的在原地等了许久,只为和江亦殊那一秒的擦肩。
“有意思吗?人家都没看你。”
“有。”许阔无语的看了他一眼,“算了,你这个不开窍的,不懂。”
下雨天的走廊,饭后的楼梯间,体育课的篮球场,食堂长到找不到尽头的队伍……回忆中黑白的画面在屏幕上不停闪回,最后只化作背对对方而坐的小小背影。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又很远……
江予怀当初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所以总能在偌大的校园见到想见的人。可现实哪儿有那么多巧合,他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是许离孤独的朝他走了很多很多步才换来的。
暴雨声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血液流动声。
许阔局促的坐在座位上,眼中画面扭曲,只有站在台前演讲的江亦殊尚未被幻觉染指。他指尖颤抖,手里节目单上的字迹早已被汗水晕染成了模糊的墨团。
“听说了吗,江亦殊现在可是跨国公司的大老板,跟我们都不是一个阶级的了。”
“他读书的时候成绩就好,各方面都很优秀,打篮球、竞赛,干啥都能做到数一数二。他能成功也不奇怪吧。”
“他能成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一个身份地位那么高的人,竟然会愿意来校庆演讲,电视剧里这些大老板不是都很忙的吗?”
“嘶,你说的有道理,我还没在现实中见过那么大的老板呢,我得赶紧拍几张发朋友圈。”
“不知道学校给了他多少钱,才请得动他。”
“别什么都用钱衡量,江亦殊这么大个老板,难道还看得上我们学校这三瓜俩枣?说不定人家就是诚心感谢学校对他的栽培呢。”
“倒也有可能。”
……
演讲结束,场内响起了雷鸣般掌声。
许阔随大流一道抬头鼓掌,目光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撞进江亦殊眼底。
他愣了愣,赶紧别过头。
江亦殊是在看我吗?不会的,场馆内那么多人,他怎么会看我呢……许阔暗道。
等走出场馆,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许阔的晕眩感才稍稍减弱了些。
他拿起手机看了眼,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许梅的。
不想接。
可如果不接,按照许梅的性格,还会一直给坚持不懈的打过来骚扰他。
算了。
许阔两眼一闭,回拨了过去。“喂,什么事儿?”
“没大没小的,连妈都不叫了?”
许阔不耐的深吸一口气,犹豫了半天,怎么想怎么别扭,这声“妈”死活就是叫不出口。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我就挂了。”
许梅开门见山:“你弟最近想买辆车……”
什么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要钱呗。
许阔冷哼了一声,毕竟还在学校里,身边经过的都是学生,总不好让他们看见自己失控的样子,他压下火气,强忍住骂脏话的冲动,“他不是已经工作了吗?自己没钱?”
“你这话说的。你弟才工作了多久啊,哪儿有那么多钱。”
“要多少?”
许梅:“40万。”
“你是不是疯了!你真的当我是儿子吗,还是接济你小儿子的提款机?”
“你怎么说话呢?我把你从小养到大,现在你弟弟急用,向你借一点钱怎么了?又不是不还你,你话说的那么难听,要死啊!”
声音尖锐刺耳,穿破许阔耳膜,变成一根根细针扎进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连呼吸都带着痛。
“你真的会还吗?”眼前一切越来越模糊,天地倒转,冷汗顺着许阔的额头滴落,他蹲下身,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要是没钱就别买这么贵的车,40万,我给不起。”
话音一落,他顿时失去知觉,软绵绵倒了下去。
江亦殊早就看出许阔的不对劲,从几米外飞奔过来拦腰横抱住他。
平日冷静的江总如今神色慌张又害怕,少见。
“许阔!许阔!”
许阔没有反应。梦境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远处叫自己,声音很熟悉,可究竟是谁……他实在想不动了。
借着这件事儿,许阔和江亦殊走的近了不少。可忽远忽近的关系也成了许阔情绪的导火索,失控的时候,他会控制不住的摔东西,家里的杯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惜过不了一个礼拜,它们的残骸就又会出现在垃圾桶里。
电影画面由一开始的暖色调变得越来越灰暗,剧情过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浸泡在了冷灰色调当中。
许阔全身都在滴水,他看了眼面前拎着水盆,满脸愤怒的江亦殊母亲,又转向一语不发的江亦殊,失望的苦笑了下。猛然觉得自己就像小岛上永远晒不干的衣服,阴湿发臭,被人厌恶、唾弃。
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久了,许阔有时也会自我怀疑,自我厌恶。可明明很多事儿不是他的错……
“恶心的东西!滚远点!”
“你看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一股子穷酸样,要不要脸啊!”
“哎哟,你爸妈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的人出来!”
“身上不会还带着什么病吧?哎哟赶紧离我儿子远一点,别传染给他。”
……
一句接一句,语速越来越快。所有台词都经过后期处理叠加在一起,如千斤顶般砸在在场所有人身上,压得每个人都喘不上气。
许阔逃离原地,靠在墙角流泪苦笑的画面后是一段他的独白。
“江亦殊,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会为了我和家人吵架,知道你会站在我这边,可是你为什么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任由我在情绪漩涡里越陷越深,而你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怎么,看我痛苦,看我犯病,很好玩吗……”
镜头渐渐模糊,江亦殊和母亲大吵的画面被静音,只剩下许阔快速跳动的心跳声越变越平静,最后聚焦在他单薄狼狈的背影上。
每走一步,似乎脊背都会更弯一些。
可他无处可去,只能走,只能逃。
如果不是现在起身太过显眼,江予怀大概没有勇气看到最后。影片中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太过熟悉,却又陌生。
一直以来,他都自私的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所有行为,思考自己该怎样,思考该让许离怎样,却没有一刻是真正站在许离的角度去替他考虑的。
想出去抽根烟,结果在兜里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江予怀这才想起来,进场的时候,打火机、烟,全收了。
得了,忍着吧。
剧本里,许离改掉了最近一次和江予怀产生误会的画面。
剧情走到这儿,无论在谁看来,即使没有这场冲突,两人的关系似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潮湿的晚风裹着咸腥的水汽漫过街头,霓虹灯管在骑楼墙面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许阔沉默的背对着江亦殊,迟迟不肯扭头看他。
江亦殊垂眸犹豫许久后,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只是手指在触碰到许阔手腕的瞬间,对方如触电般,不带一丝犹豫,决绝的抽回了手。
刚落完雨的屋顶还残留着大量雨水,滴答滴答往下掉,像是给无言的二人奏乐。
江亦殊咬紧牙,僵直脊背站在原地,欲言又止。积水里两人的倒影被往来的脚步搅成碎片,连带着那些他们未能说出口的话一同被打散。
树上的乌鸦凄厉叫喊着,像是窥得了许阔心头那块血淋淋的腐肉,转移阵地,在他头上不停盘旋,逼近,想将他啃食殆尽。
江亦殊:“许阔,我……”
穿堂风吹过,江亦殊说出口的话被风声撕碎,许阔没听清。
但也不重要了。
他望向江亦殊,笑了笑,喃喃的说:“江亦殊,雨季过去了。”
有些爱,注定只能藏在心底。现在雨季过去了,天空终要放晴。我们的感情,就让它随着雨季的云雨一同离开吧。
电影最后一幕,许阔站在海岸前,他孤独的身影在海天之间单薄的好像一碰就倒。海浪带着泥沙随潮水褪去,他弯腰捡起面前的贝壳,拿起来从里到外擦了个干净,放进手心好好保护着。
海浪声逐渐被心跳声取代,镜头缓慢拉升,最终定格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上,最终心跳声归于平静,画面由此转黑,全片正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