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阿弟 ...
-
感觉身上凉飕飕的,谢雨疏跑回床上钻到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黑发凌乱地挤在脸侧。
他的方向正对着打开着的屋门和院门,那白绸看着像怪物一样,那张牙舞爪的末端似乎要伸进屋门来,不像谢雨疏溜出去那天看到的那样宁静圣洁。
谢雨疏睁着眼睛干瞪了一会儿,想转过头去,可又感觉身后似有冷风吹过,像有人在脖子后边儿贴近他吹气一般。
谢雨疏是不怕人的,可不知为什么,莫名不敢转过头去,只好动作迅速的把头也埋进被子。
周边暖和多了。
时间变得好漫长,谢雨疏眼睛有些湿润。
“卫翌哥哥马上就回来了……”他小声对自己说。
这样安静的房间,有些声音,会显得不那般诡异的寂静。
“呼呜呜——”有一阵风声穿进耳朵。
“唔——”谢雨疏撅着屁股趴在床上,紧闭着眼,捂上耳朵,似乎想用自己的声音盖过那令人心慌的风声。
今天明明是晴天,可这风刮得尤其大,还是钻进谢雨疏耳朵里,听着像有只大怪物守在被子外面嚎叫。
似乎正摇着尾巴守在床边,就等他钻出被子,长着血盆大口,叼住他,把他嚼碎,吞入腹中。
“唔,好可怕……”
被自己血腥的想象吓了一跳,谢雨疏把自己裹得更紧,连探出头瞧瞧卫翌有没有回来的勇气都没了。
“哒,哒,哒……”
隐隐有脚步声靠近,不知道是怪物还是卫翌,谢雨疏心跳很快,浑身发凉,他抖着嗓子小声呼唤:
“卫翌哥哥……?”没人应声,可能是他声音太小了,卫翌没听到……
悄悄拉开一点缝隙,被子外的新鲜空气涌进来,似乎没那么可怕,谢雨疏小心探出一只已经被泪水模糊的眼睛。
骤然和一身白绸,蹲在床前,阴森森注视他的人四目相对。
“啊啊啊啊!”
谢雨疏厉声尖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爬出被子向后缩去。
“呜不要吃我…求求不要吃我……”
卫翌冷着脸,无语地看着吓得抱头鼠窜的谢雨疏,皱着眉,自我怀疑到,我有这么吓人吗?
谢雨疏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如同求救般的声音传进卫翌耳中:
“呜呜,阿爹,唔,阿娘,救救疏疏……”
卫翌神色一顿,将孝服放在床边,身轻如燕,跳至谢雨疏身旁。
被子凹下一角,趴在被子里的小孩儿浑身颤抖地更厉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吃人的厉鬼野兽。
卫翌有些迟疑地唤他一声:
“谢雨疏?”
蜷成一团呜咽的谢雨疏听到熟悉的声音,抽噎道:
“卫翌……哥哥?”
“是我。”
卫翌神色莫名一软,他伸手覆在谢雨疏肩膀,谢雨疏浑身一震。
手下的身体很僵硬,卫翌轻轻使力想把他翻过身,结果谢雨疏死死抱着被子,连人带被子一起翻过来了。
卫翌看着谢雨疏捂着脸的那块已经被泪水浸湿,叹了口气,摸了摸谢雨疏的额头,上面有被汗打湿成一缕一缕的胎发。
他又说到“是我,卫翌。”
感觉到温热的体温,谢雨疏将信将疑地露出眼睛,不是他想的白绸变作的鬼怪,是身穿孝服的卫翌,真的是卫翌……
看着熟悉的面庞,数不尽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谢雨疏嘴巴一瘪,几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被一双比他大些的手,手忙脚乱地擦去,指腹上带着后茧,擦过皮肤的地方留下几道红印,谢雨疏哽咽到。
“呜呜呜,我以为,以为你是怪物……怪物要吃了我,我,我好害怕呜呜……”
沉稳的童声安抚道:
“没有怪物,是卫翌。”
谢雨疏的睫毛被泪打湿了,卫翌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叫他不再哭泣,只是小胸脯仍一下一下抽挺着,平复呼吸。
他愣愣地睁着湿红的眼睛看着卫翌,有些被吓得缓不过来的呆像。
卫翌见状,把他抱好,坐在床边,握着谢雨疏的一只手指引他向身侧摸去。
谢雨疏被冰的手指一缩,眼神不由地朝那边探究望去。
卫翌把挂在腰侧的为他量身定做的佩剑取下,握在手上,掂了掂,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谢雨疏,你看这是什么?”
看着皮质的外壳,谢雨疏抬头看向卫翌,带着浓重的鼻音反问:
“是什么?”
没想到他连剑都没见过,卫翌只好自问自答:
“这是我的佩剑”
松开谢雨疏冰凉的小手,卫翌走到床下站定,拿起佩剑,沉甸甸的佩剑,被他拿在手里像是举着一支柳条那样轻松,他将剑举至眼前。
卫翌一手握壳,一手持柄,缓慢露出一些闪着寒光的剑身来。
他专注地看向剑身,与自己投射在上面的同样冒着寒光的黑色眼睛对视。
无数回忆闪过脑海,卫翌闭上眼睛又睁开,心中什么东西似乎更坚固了些,他开口,沉缓又坚定道:
“这是我的佩剑,削铁如泥,专门用来——杀怪物的剑。”
最后几个字仿佛在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沉又嘶哑,全然不像一个小男孩能发出来的声音,听着让人不寒而栗。
但谢雨疏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铮——”卫翌拔剑出鞘。
“呼!呼!呼——”锋利的破空声接连响起,叫谢雨疏忍不住缩紧脖子,呼啸的风声与之相比似乎都略逊一筹。
卫翌背手持柄,单手握住剑身,利落又极具美感的挽了几个剑花。
“铮!”
将剑身插入剑鞘的瞬间,坚定的黑沉眼睛直直对上谢雨疏潮湿又隐隐迸发出光芒的眼睛。
卫翌向前几步走至床边,在谢雨疏身前蹲下,握住他的一只已经回温的手,向坐在床边的半大孩子认真许诺:
“这把剑,以后也会为你效劳。”
他眼神真挚,声音无波无澜,只是看向谢雨疏的眼睛。
“一切欲要对你图谋不轨的怪物,想要接近你……”
卫翌低头抚摸剑身,声音有些低有些小:
“都要先问过它才行。”
卫翌看向谢雨疏,这个七岁小孩儿不知道有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话,只管双眼发光的看向他。
卫翌冷着脸,添上一句:
“时间会证明一切。”
话音刚落,方才还在望向他的谢雨疏突然俯下身紧紧抱住卫翌的脖颈,整个人滑到卫翌怀里。
他似乎完全不害怕了,只是激动地看向卫翌,单手捂嘴,明镜一般的眼睛此刻充满敬佩和兴奋。
卫翌听见他破音道:
“卫翌哥哥!你好厉害啊!”
两只小软手勒住卫翌的脖颈,谢雨疏拼命凑近他,看着又像故技重施在他脸上亲满口水。
那天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卫翌黑着脸,伸手抵在他柔软又黏糊糊的脸蛋,不许他凑近。
谢雨疏扬着变形的脸蛋,坚持地看向他 :
“卫翌哥哥!你像阿娘故事里的大侠!”
卫翌一见他这迟钝的兴奋模样,就知道刚才的话,他其实没怎么听进去!
叹了一口气,把人按好。
卫翌一边给脸蛋粉红,激动不已的人换上孝服,一边冷着脸想,但那又怎么样,他说的话,绝没有收回的道理。
在谢雨疏亮闪闪眼睛的盯视下,卫翌给他穿上哭丧的孝服,面无表情把偷偷摸摸想拔他佩剑的小手打掉,伸手把白色的布帽子端端正正戴在谢雨疏圆滚滚的脑袋上。
没见过白事,谢雨疏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穿上了孝服,他只是新奇地伸手摸了摸头上的东西:
“帽子!”
见他摇摇晃晃就要晃掉,卫翌瞪了他一眼,呵道:
“小心点,好不容易给你穿好”
“好哦——”
谢雨疏乖乖站好,黑发散落在颊边,雪白可爱的小娃娃看起来真像那么个样子。
可卫翌此时欣赏不来,他只是面色复杂地叮嘱谢雨疏:
“一会儿带你去找主子,机灵点儿,主子叫你做什么,就乖乖听话,听到没有?”
“嗯!”谢雨疏点点头,信心十足地看向卫翌。
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快转至正中,卫翌抱起隐隐激动的谢雨疏,飞身跳上房檐
谢雨疏一下环住他的脖子,在猎猎的风中,呼吸不过来,把脸埋在卫翌胸口大口呼吸着。
等卫翌跳过几间房子,他突然看着卫翌艰难道:
“我知道你会飞,可我没想到……”
谢雨疏又把头埋回去喘了口气,继续道
“没想到你竟然还能带着我飞——”欢呼雀跃地拉着长音。
“我会飞啦!”他大喊,声音消散在风中。
卫翌牢牢抱住谢雨疏兴奋地乱扭的身体
“咳咳——”被风呛了一口,谢雨疏又把头埋进他胸口,安静了一阵儿。
卫翌悄悄勾起唇角。
过了一会儿,谢雨疏能呼吸上来之后,又忍不住偏过头却闭着眼睛,一幅想往下瞧又不敢的样子。
卫翌语气平平:
“怕什么?想看就看,摔不下去——”
“啊!”
不知道掠过哪里,卫翌骤然一跃,谢雨疏紧紧抱住他。
心跳快了些,平复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在卫翌怀里很安全。
谢雨疏这才战战兢兢小心向下看了一眼,四通八达的偌大王府街道上却空无一人,只有隐隐飘动的白绸。
在卫翌怀里,谢雨疏很有安全感,现在他不觉得这些白绸吓人了。
只是王府的景象也足够谢雨疏惊讶了,他像个小土包子,抓着卫翌胸前的衣服惊异道:
“哇——,我都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居,居然这么大——!”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
“瞧你这小萝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飞身在一处房檐越上另一处。
距离灵堂越来越近,目测还有四五个屋顶的距离,卫翌低头看了一眼雪白的团子,再次叮嘱道:
“看见什么都不要怕,我会在暗处保护主子,你只管跟在主子身边,听到没”
“嗯!”
谢雨疏认真道,似乎要去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见他这副样子,卫翌有些担心,最后说一句“一会儿我带着你进屋,记住,牢牢跟着主子,无论主子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要反抗……”
他话音一顿,似乎有些犹豫,又补充道
至少暂时不要反抗,只管听主子的,听懂了没有?”
“嗯!我明白了,卫翌哥哥”
谢雨疏这次点头更用力了。
卫翌轻点房檐,白色衣摆被风撑起一个弧度。
他稳稳落地,带着谢雨疏悄无声息出现在灵堂后,走出这条小巷子,转头就是灵堂大门。
大门旁边,映入眼帘的一口斑驳的巨大的铜钟,足足有一个及冠男子那样高,以数股粗绳悬吊,倒扣在一口爬满青荇的井上。
谢雨疏看着那巨大的物件,有些走不动道,手上一阵拉力,他转头。
卫翌看着他,轻声解释:
“这就是那天钟声的源头。”
谢雨疏小声和他交头接耳:
“这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呀?”
卫翌向那大钟方向抬了抬下巴,冷声道:
“看那边。”
谢雨疏望去。
只见三个壮丁合力举着一个长直的木棍状的东西,嘴里喊着:
“一,二,三!”三人合力一冲,那圆滑的木桩撞到钟身。
“咚——”
是熟悉的声音,谢雨疏睁大眼睛,近听尤显震撼,低沉如龙吟般的钟声传入耳朵。
“一,二,三!”
“咚——”
三下一组,连敲两次,共计咚声六下
在钟声的余韵里,谢雨疏听见身旁的卫翌嘴里振振有词道:
“灵魂出窍,众人哭孝,此为第二次钟声”
谢雨疏没听清,好奇道:
“卫翌哥哥,你在说什么?”
卫翌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解答他的疑问,严肃道:
“走吧,我们该进去了——”
谢雨疏也有丝丝紧张,在钟声的余韵中,他被卫翌拉着走进灵堂。
刚踏入灵堂第一步的时候,钟声彻底消散,同时一阵哭嚎声拔地而起,似乎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般,尤其哀怨瘆人。
谢雨疏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二只脚也迈入走廊,入目间,粉绿纸花团团开,苍白纸人静静站。
这诡异的场景,叫谢雨疏脚底像生根一样动弹不得。
卫翌转头看了他一眼,黑沉沉的眼睛尤为正常。
谢雨疏霎时升起一股勇气。
对卫翌轻轻点了点头,跟着他继续深入。
除了不同青天白日的阴森气息,这走廊很是昏暗,两侧间隔几盏幽幽的烛光不起什么作用,反而衬得那纸人愈发诡异,苍白面色,猩红嘴角。
手被人握着,是不同于这里的温暖气息,谢雨疏看着卫翌步伐平稳,缓步前进
定了定心神。
在愈近的哭声中,捏紧小拳头,暗自给自己鼓劲儿。
卫翌哥哥说,所有怪兽他都会打跑的。
谢雨疏,不要害怕,你可以的!
心里的一股力量,让他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走了不知多久,大开的门,隐隐有黄色烛光透出。
进入门前,谢雨疏回头望了一眼,幽暗狭长的走廊,两排恭迎的使臣,如同通往冥界的使道。
谢雨疏转过头,眼前骤然明亮。
抬眼望去,两侧烛火通明,一少年为首,身穿孝服,跪于正中,面前是厚重而死寂的棺椁,以少年为中轴线,两边延伸开两班人马,皆是孝服加身,跪坐两侧,一眼望去,皆为女眷。
且均面色愁苦,以袖拂面,似在拭去泪水。
那瘆人的哭嚎声,想必就是她们发出来的了。
在一片哀嚎声中,谢雨疏情不自禁离卫翌更近了些,跟着卫翌走到那位于中心的孩童身边。
谢雨疏定睛望去——,头戴孝帽,身穿孝服,端庄危坐,眼眶通红
不是陆槐安,又是谁?
陆槐安见到他,嘴角似乎有一抹极淡的微笑转瞬即逝,谢雨疏再看去时,只剩深重的愁苦。
陆槐安拉住他的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道:
“阿弟…你终于来了……”
阿弟?在叫我吗?
谢雨疏疑惑地想。
另一只手被松开,下意识看去,只剩一个沉默离开的白色背影,谢雨疏回想卫翌对自己说的话,才在这怪异悲怆的气氛中安心下来。
被人拉着搂入怀中,悲切的少年抱住他幼小的身体。
狭长的眼睛看向檀木棺椁,背对众人,在一片哀嚎声中,陆槐安嘴边,一抹微笑悄悄扩大。
他又一次重复道
“阿弟,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