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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   有声自西南而来。

      不软不硬的铺陈上,林平之兀自翻转个身,铁笼那么坚硬的曼延开来的昏黑里边,尽听那隔过窗纱,夜风敲碰木叶的声响。黑暗腐蚀着时间和空间的分明界限,便觉得自个的骨头运转着埋地里的树根一般的原素,慢慢儿抽长着,抽长着,碰着了窗棂的隙缝,将嵌在一处了,不可知将会鼓胀到何等的形状。隔了一面纸纱的轻软,屋子里也沁入一股金属质的凉意。

      七月的秋的夜风是带些生脆的金属味的,侧耳听着,一种久久凝注着烛火的眼觉,自心脏连接的感官升腾起来的,鏦鏦铮铮地摩擦着,像搓着了金红的火星子。这一夜,久久不肯放任意识沉溺黑暗里去,是为着过分兴奋的思绪的缘故。

      觉得那重异样的隐瞒的气息依依地笼罩整间屋子,徘徊不散,本能感到厌恶,可是另一重隐现其背的,毁灭的气息引诱着他的心想,他已做三个月的瞎子,敏锐地承受这两重感触在神经里的侵夺。终究是与令狐冲其人联系的毁灭气息紧紧迷眩着他,思绪云飞地飘闪到当年的洛阳城,那一个人是怎的通身落魄,脸色怎的白得煞人,自己又怎地扶持住他,怎地要与他拿酒,后来怎地抱他上马,那股酒气混着血腥味又怎地满灌着自个的鼻腔,那时候全无今日这般想法,只是疑心他拿了自家的剑谱,却又怎地过活得那样潦草?从甚么时候开始呢——

      我重新做回了人的那个晚上,是他冒冒失失闯进了那个山洞里去,怨怪不得我,那一刹的惊怕,惶惑,羞愧,尤怨,也通通作不得假的,可在这一刻回想,心脏却乍乍然生产着急突的悸动,红的心跳,红的神经,红的脉搏,红的呼吸,淅淅沥沥迸溅着思绪——

      从甚么时候开始呢?

      一种奇异的爱怜翻搅着整个心脏,趑趄着,正要细想那一种爱怜,睁着思想的神经,脑中却浮上了小师姊的幻影,轻轻地,她低低地道,平弟,恭喜你报了大仇……是这一种爱怜么,也不奇怪,也不奇怪,猛可地晃一晃头,双手捂了捂耳朵,想这些做甚么,又不是下一刻就咽气了,可如果那一个人要在我眼前咽气,又怎么呢?

      从前没有唤起过这种想法,可自从今夜生了恼意,脑筋便为他铺陈了这一道连贯着的思索,终于想到这一处——到那一日,他的眼睛大抵仍不见好,尸山血海间,要专程觅寻那一具尸首,难道一张脸一张脸地摸过去么,那个人是长方脸蛋的,不到三十年青春的脸皮上不见皱纹印,往下颏能摸到微刺的胡茬青,真是这样么……恐怕还要探一探肩肉上剑窟窿的印子,顶麻烦的,一个一个翻来,终能摸索得到的罢,又将以怎么样的心绪待见呢?人一撒手,还有甚好计较的呢?你我又有甚么交情呢?总不教我过分伤心,但为一份相待我的好意,定将这一具尸首全全整整埋进地里……

      心底里却潜上一股隐秘的渴望,滋滋然蠢动着,难道就如此放过了这一具停固的健壮的身躯么?一些甚么甚么,就能轻易连根拔丢了么,我这一生所不再能得到的,我这一生不会再有这样的逢会了——那一副双手盘桓过的鲜艳的胴体,将慢慢儿失掉体温的滋润,然而凝筋冻肉,有如逐云之归岫,不也别具一般风味么?

      为这一重兴味而忧惧着,也为这一重忧惧而悸动着,一夜不曾入眠。

      翌日施针过后,那五仙教的苗女留下了半月的敷膏和内服的方子,又嘱咐过将药渣如此这般地掩埋深山,便请辞要走,令狐冲不敢多作挽留,携同林平之再三拜谢,至山脚饯别。待要回去,瞧见几个华山派弟子正抬了箱笼,也要上见性峰去,原来如今华山派是岳灵珊做了掌门人,向武林正道广发请柬,函邀至继任大典上观礼。又独为林平之手书一封,至于箱笼若干,其中衣饰财帛,尽是林平之留在华山的用物。

      回到房内,才发觉那请帖中夹了一张小字红笺,令狐冲瞧着他脸色,与往常无异,摸了摸鼻子,双目也不敢往那纸笺上瞟觑,忽而见林平之淡笑着道:“这样也好,师姊她一贯是个顶要强的人。”

      是这样么?令狐冲暗暗松一口气,可不禁地想到当年怎么将那一柄碧水剑打落了思过崖,便是从那时候起,小师妹与他渐渐疏远了,怎的当时我不肯多让着她些,多顺着她些?心头一片惘然。蓦地听林平之发问:“岳小姐在纸上写了甚么话?”一时也不接过,半晌,又听见:“令狐兄,烦请你为我读一读信。”

      堪堪接将手中,只见笔迹娟秀,甚为悦目,令狐冲微微皱了眉,“纸上有八句话,倒像一整首诗,有几个字我不认得。”

      林平之道:“无妨,你请过旁人来念,也是一样。”

      却是请了仪琳过来,仪琳见这二人气氛好生尴尬,竟为着岳灵珊的手书,只得接过笺来,纸墨幽香沁鼻,依着几列小楷字念道: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仪琳自幼皈依佛门,艳诗情词一概不解,所见所思,惟“怅”“冷”“独”“悲”“残”几字而已,语味纯然,而教有心者听来,不免别感一重惆怅。正待告辞,只听林平之幽幽一叹,朝她行个揖礼,“仪琳师姊,我双目不便,能否劳烦你替我写四句话回覆岳掌门?”

      仪琳瞧一瞧他,又瞧一瞧令狐冲神色,道了声“好”,拿过纸笔,但听他沉吟道:

      “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
      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令狐冲文理并不甚通,可却未少尝受世间情爱酸苦,见得这二人以诗互通,这般字眼,心里颇不是滋味,只默默想了几回“桂花吹断月中香”,心底暗暗有了意料,不敢十足地确认,也缄着口不愿相问。晚间,正为这人上药时,袖子忽给拉扯住了,腕子给捏了一捏。林平之轻哼一声,“你心里有事,怎么不问我?想定了做个糊涂鬼上路么?”

      令狐冲故作奇道:“我心里有事,怎么偏要问你?”

      林平之脸色微红,低过头去,令狐冲却蹲下身来,缓缓将头脸转移到他的面向,成心吓一吓他,重复问了一遍,林师弟,我心里有事,怎的偏要问你?霎时粉光烂漫,像才亲手为他搽了层胭脂。

      林平之慌忙道:“我怕你心眼忒小,准要给我瞧点好颜色,”兀自定一定神,又道:“你要做糊涂鬼,我不拦你,可我也要问你,今日怎地不提要我下山去了?”

      令狐冲不由心中莞尔,“你既已打定了主意,脑筋和手脚也好好地长在你身上,我还劝你做甚么?就算到那一日,你我安然无事,一百年后,终也难逃黄土白骨,临了回望,十年之一瞬,与百年之一瞬,也无大分别。”

      不知怎的,便将贮留深心的思想经游茶壶嘴那么功用的颈子里倾落开来,并无滞涩,西湖梅庄底下,福州向阳巷外,嵩山封禅台上,那些放逐自个性命陷入死生境地的冲动,竟也是这般的意志驱使的罢。

      林平之听了,挪手贴上了他的面颊,抚按着两边的颊骨,柔声问他:“你当真如此作想?”

      “只盼你休道与旁人知晓。”这么说着,将脸微微偏了偏,悄悄嗅着,咽下了一阵丹桂香气,坏心眼地将呼吸洒落那一截掌心上,脸边的温存登时风流了去。那一双眼珠子此刻为雪白的纱布遮蔽着,自个心脏里涌起来的眼光,月牙样的笔触,可知地勾出了一对含嗔凤眼的风情。细细瞧着,竟不免一阵抱憾。

      林平之忽然正色道:“大师哥,请你替我瞧瞧箱笼里面有没有一块绿色帕子,一角上绣着红色的珊瑚枝,若是找到了,我定要尽早物还原主的。”

      令狐冲怔愣一下,依着他的话开了箱笼,等不多时,说道:“小师妹只怕咱们林公子不够钱花。”

      林平之道:“她总是更像师娘。”

      令狐冲终于问他:“小师妹终究舍不得你,林师弟,那你答覆她的四句诗,是甚么意思?”

      “我还道你要死了才来问我,”林平之哼了一声,“岳不群既已身亡,我和她之间,还有甚么好说?”又轻轻一叹,“我所答与她的,也是引的唐人李义山的诗句,‘断’之一字,你总不至不明白。”

      令狐冲顿觉心中大石落地,心底又默念了一遍“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的句子,适时窗扉半张,夹中一枚略缺个小口的月盘,流金的月色照射在桂酒光泽的唇瓣上,无端一阵焦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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