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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终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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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着一盏烛灯,大半的光采尽笼在屏风之外,屋内光线很暗,几乎溶化在孔雀蓝的夜色里边。
手指触上了纱布,这无需使力的动作,却引发了常年握剑的指节的细微的颤抖,也不去寻求这一瀑黑油般的头发的安抚,内心是顶紧张的,一点也不像进行着拆卸纱布的动作,内心是带些神圣的气息的,像甚么呢,像是等待着,经手着将一双明亮的眼睛从黑暗里分娩出来。
这个不过几息的动作,正在心里发生着无尽的延长,诚然,令狐冲忍不住悄悄地想,若林师弟的眼睛立时便复明,他会提剑往我身上刺几个血窟窿么?这个念头只闪了一瞬,自个的躯体已在这人身前半蹲下来,自个的喉咙已在低低地唤:“平之,平之!”
睫毛重重地抖动,心里很费力地睁动眼皮,仿佛塞了一粒山楂在嘴里含着,突地咬了一口,酸涩的官感直冲上天灵盖,红汁爆裂的时候,蒙蒙的世界跌到双眼来了,红汁爆裂的时候,白里夹黑的眼珠子外边圈起嫣红的泪光来了。
林平之一时分不清这是在哪一夜的梦里,还是处在确切的现实之中,斑斓的色块曳着彗星那么的尾巴,流动着,融化着,猛地擒住了那一对小臂,感觉到自复仇以来,头一回对自我的存在有着不那么实在的认知。
一息,两息……视线渐渐能聚焦了,比杏仁大不了多少的两只眼睛,怎么能顷刻间纳入了整个的大千世界,猛可地,那一张英俊的长方脸蛋凝固眼前,光线昏暗得暧昧,可脸面正前方的双目神光炯炯,感受着一道直直的光柱正撞着自个的脸孔,半晌说不出话,也许是眼睛蛮力地夺走了口腔的官能,此时此刻,正咀嚼着这张俊洒的,带点陌生的,不那么讨厌了的脸。
对视了半刻,眼珠子终于把夺走的官能归还回去,不知不觉含了半口的唾沫,倘若直截吞下,那么喉结呈现的大幅度的滚动的状态,一定会遭这人取笑,忙低下头去,假意咳嗽两声,林平之才开言道:“大师哥,我,我又能瞧见你了。”
“你当真不是哄我?”令狐冲双手捧过他的脸,细细瞧着。
林平之微微笑了起来:“你今日身穿大约青蓝色的衣裳,是不是?”
令狐冲扫了袖子一眼,连声道:“是,不错,正是青蓝色的!”
林平之也不赶下腮边的这两只手来,又问:“大师哥,我正在做梦么?”
令狐冲轻轻捏一捏他的脸,“林师弟,你说这是做梦么?”
林平之微叹道,“我不知道。”
令狐冲又握起林师弟的一只手,说道:“那你便打一打我,试试自个的手疼不疼。”
林平之耳尖一热,“那便不是做梦罢。”
令狐冲笑道,“倘是你在做梦,我这一刻定要欺负你了。”
林平之闻言嗔他一眼,拍开他的手,站起身来,迳走到窗边,抬掌拂开了窗子。露华正鲜,但见碧霄上弦月高悬,仿佛半吐着一道白哧哧的舌头,舔舐一切人世间的尘埃,天边秋星历历,辉映其间,何其净也。转过眼,令狐冲已步至他身侧,两个并肩悄立着。
林平之不禁心跳怦然,说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你可要指着青天明月来答我。”
定定地望进他的双眼里,令狐冲道:“你问罢。”
林平之轻声问他:“你是真心想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
星月之夜,迎上这道洗尘明珠般的眼波,隐约闪烁着铁刃的寒腥味,又是这般柔声轻调,这般问话,不禁呆了一瞬,令狐冲一径捞过他的手来,放在心口跳动的位置,“我只有真心,岂有假心,自也是真心想和你好,”说完这句,脸颊腾地热了起来,“你便要挖开我的心肝来瞧瞧,也是应当。”
“人的心肝尽长一副模样,有甚么好看?”林平之一手环过他颈项,一手按上他的右肩,勾动拇指,将衣襟掀揭了一半,蜜色的肌肤敞露出来。令狐冲一动也不动,尽瞧着他要做甚么,只见这张秀美脸庞渐渐逼近了,笑意嫣然,往肩头凑去,不由地绷住了身子,牙关咬合,猛然间,喉头溢出一声痛哼,视线僵僵地盯着林平之的嘴唇,但见他唇齿间鲜血淋漓,犹自轻笑,伸出小小的软舌,舔了舔唇上的血迹,颈子间滚动起伏,吞咽的细微声响在自个的耳边炸了开来。
“我记得你惯用右手使剑,今日便在你右肩咬下一块肉来,要你今生今世,无论天涯海角,永永远远忘不了我。大师哥,你不怪我罢?”这么说着,眼波潋滟地盯看着他。
这点小伤原也不算甚么,令狐冲将衣襟拢过了,眼光愈紧,“你大师哥一身糙皮硬肉,恐怕难以下咽,你又何必这样?”
林平之取过伤药,替他细细敷上,说道:“确是味道不好,我才敢信这不是我在做梦。”
听他如此这般说来,肩头虽痛,心头却禁不住漫上一涌一涌的欢喜,在丝丝痛楚中砺磨得分外纯粹,令狐冲抓过他的手腕,握得很紧,“你既生吞了我的血肉,那么平之,你也别想指望我放过你。”便顺势将林平之拉近自己跟前,嘴唇贴过他的唇角,啄了一口在他的饱满的唇珠上,而血迹尚未干涸。
过得两日,两匹轻骑抵至华山脚下。林平之换了一身孝服,将一干祭扫物事置备妥当,迳往父母先茔去了。白日临空,但见山川寂寞,草木依旧。当下摆设三牲祭物,列陈香炉纸钱,林平之手中拈起三炷香,跪在坟前深深拜了三下,插在香炉内,磕过头,奠着酒,抬眼再望墓碑刻字,已是红泪满贮,说道:“爹爹,妈妈,孩儿不负您二老临终遗愿,学成家传剑法,终于得报血仇……”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大哭了一阵,余光看时,身旁也跪了一个人来,令狐冲也拈了三柱清香,屈膝跪着,拜了三拜,说道:“伯父伯母,乞受小侄三拜,小子先前雀儿肠肚,未果践加意照料令郎之诺,伏愿从今以后,地久天长,永伴令郎平之身侧,无论死生,不离不弃。”
林平之听他说完,幽幽道:“只怕我爹爹妈妈不喜欢男人说这种话来打搅。”
令狐冲猛地朝他脸上看去。
林平之又道:“不过我今日已是这副残躯,要怪也只多怪我些。”
“伯父伯母心疼自家孩儿犹嫌不及,又岂会怪你?”令狐冲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当初我还道那句‘不得翻看’,实以小人之心待我,却不曾想,不想……”
林平之淡淡嗯了一声,“大师哥,今日你既向我爹妈磕了三个头,能否在二老坟前,再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罢。”
“你既和我好这一场,便要应承我,此生再不能娶妻生子,也不得收下记名的入室弟子,”林平之抓住他一双手,柔声央恳道:“我今生所受的苦难已经足够,这世上不能再有一个林平之了。那辟邪剑法,当真是天下无双的绝妙神功,见过这本功法的人,岳不群已死,左冷禅曾有翻看,虽则未下狠心,今日也已成黄土一抷。而你那日将我带走,想来是天下皆知了,我只怕,只怕……”又重重叹了一息,“我自也明白,你们男人,心中念想的无非功成名就,相伴贤妻娇儿。我何曾不作过这般想法?何况你令狐冲已是名满江湖的人物,相貌和武功皆是一等的潇洒,要怎么样的妻儿没有?”
令狐冲道:“我是孤单惯了的人,身边有你一个足够。”便要举指立誓,林平之又按下他的手,缓缓道:“你可要想好了,你跟我好这一场,非得绝了那般念头不可,否则,否则——我死以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一十六字,曾是一个长安女子垂死之际,面对负心情郎的诅咒句子,如今却从那一张红鲜鲜的小口里道出,四下里山茔寂寂,蔓草弯弯,愈显得凄厉。
令狐冲轻拍了拍他的背脊,又怜又爱,说道:“你有这番心事,我无不从之理。平之,我幼时就成了孤儿,漂泊几年,再不能忆忆亲生父母模样,而后有幸能为师父师娘收养,二十年来,在鬼门关边也险蹚过几遭,自觉血胤传续,实非人生之必务。”当下便举起三根手指头,皦日之下,在茔前立起誓言。
林平之怔怔凝看他半晌,不觉清泪横流,又道:“今日到华山来,你不去看望师娘么?”
令狐冲问他:“那你不与我同去么?”
林平之轻轻叹了一声,“我备了些薄礼,你替我奉上罢。我要再陪爹爹妈妈一阵。”
令狐冲说一声好,替他拭去眼泪,便往玉女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