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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撑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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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雪下得很深。积落在院子里,片片封印着这里的每个角落。
白雪皑皑的画面里突然浮现出一圈黑色。雪继续下着,由黑色的伞顶坠至伞的边缘,然后倾落。由上至下看,胜似那老画师手里藏着的水墨画。
何予确撑着伞出了府,天快黑透时方才到了医院。
许恨衾是出诊室拿东西的时候看到了他。
“你怎么来了?”他停下脚步,单手扶了一下眼镜。
“何时下班?我请你喝一杯去。”何予确想去搂许恨衾,但被他躲开了。
“喝什么喝,就你这酒量。”许恨衾继续低着头翻阅着手中的病例,“我今天事情挺多,估计要很晚才能忙完,你让司机先且带你回去吧。”说着就匆匆走开。
何予确知道他忙,看着他走也没说什么,连自己是走了半个时辰路来的也没说。就随处找了个落座的地方,默默候着那人再来。
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得吃上这顿饭。
自从许恨衾回国,他俩关系倒是很快又恢复了从前那样,但这家伙是越来越忙,想约他吃一顿饭真的是比上天还难。虽说这人从小到大除了偷西瓜那几次外就没主动过几回,但以前也很少会拒绝自己。
何予确想不明白,自己好歹一个富商背景,算得上一个少爷,许恨衾不过是留过学罢了,他有什么资格一再拒绝自己?自己还没拒绝过他。
这次就在这等他回来,他不来,我不走。
何予确暗暗计划着,看着左右来来往往的人群,伴着医院偶尔的喧闹,在那熬坐。
说是熬坐,其实不过半炷香时间就熟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医院没多少人了,四周安静不少。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条淡色的毯子,但许恨衾却仍不见踪影。
他莫不是早已了事,自己回去了。
何予确又左顾右盼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毯子。他要是就直接走了,自己还真拿他没有办法。算计那么半天,有什么用。
罢了。这人要是真没空应付自己,就冲这毯子,也算他有心。
一顿饭什么时候不能吃,大不了明天让他来请。何知确思量着,垂下了眼。只可惜这次回府,仍免不了一顿骂。
他起身就要走,右侧却忽的“吱呀”一声门就打开,“吱呀”一声门又闭上。何予确侧过头,许恨衾就站那门外愣愣地看着自己。
“你还没走?”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我以为你自己走了。”蔫了的人又一下雀跃起来,何予确上前一把握住那人的手。许恨衾已换下了白大褂,看样子是忙完了。“那你还留给我这毯子,我还以为是你婉拒我留下的信物呢衾哥。”
许恨衾一把推开了他:“什么信物?况我何时答应你去吃饭了?”
何予确越发觉得,自从这人留学回来,性子便越发内敛,这洋人不该更为开放才是?怎给他哥调教成个有皮肤病的呆子。
“那你就让我在这等你几个时辰再自己回去?我好歹一富家少爷,传出去不得被人笑死。”何予确又道。
许恨衾没答复他,自顾自往前走着。
“衾哥?听没听到我讲话?”
走到医院大门口了,两人的脚步才停下。
雪已停了一会儿了,但路上的痕迹还没消。
“刘爷呢?我送你去车里。”许恨衾左右望着。
“他没来,我没坐车。”何予确说,“我走路来的。”
说罢指了指自己放在门口的黑伞。来时这儿的伞还是满满当当,如今就剩下两三把,孤零零摆着。
“你从何府走过来?”许恨衾有些震惊,“你父亲知道吗?”
“怎么可能让他知道。”
被身边人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何予确别过了头。
“...我最近惹他生气了,他叫刘爷盯着不让我出府,我只能自己偷偷走过来。”
许恨衾又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今是穿着长褂来的,只简单挂了条围巾,就这么来回走上几趟,不得病才怪。
还想着去吃饭。
“你这要是回去了,不光你自己,我也不好跟老爷交代。”
“你别管了,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你就说这饭你吃不吃吧。”何予确就这么坚持地看着对面的人,一瞬间把他都逼没了气势。
许恨衾又是迟迟没有答复,何予确忍不住了,径直走到边上拿上了自己的伞,“哪把你的?”
“......右边。”
到了酒馆已是戌时二刻。两人落座后点了三两盘小菜,要点酒时许恨衾没让,但何予确还是管老板要了一壶。
“暖暖身子,不然我感冒了得怪你。”
许恨衾拗不过他,只叹了口气。
其实如果早几些年,两人或许会吵个几十回合。又有一种可能,早几些年,何予确点酒许恨衾是不会说什么的。
到两人吃得差不多了,许恨衾朝何知确那儿瞥了一眼,那人身体朝后坐了坐,靠在椅背上。
这一瞬间在以前似是发生了很多次。
“你怎就非得坚持跟我出来吃一顿?”
何予确盛了半杯酒给许恨衾,反问着他:“你就说你多久没跟我出来了。”
许恨衾留学前为他送别的那一次,两人也是在这家小店吃的,这也是两人吃的最后一顿。那天的酒是许恨衾主动点的。何予确喝到酩酊大醉时,人几乎已经失去理智了,握着许恨衾的手在那儿背着自己家族谱。背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何予确以为他是睡着了,过了一会又听那人念着:“你就非得跟那洋人学医去,你就非犟。”
许恨衾就听他一句一句说,喝了酒以后把头低着,好不容易不还嘴了,再仰起头眼眶都红了。“都走到这儿了。”他这么答了一句。就用这短短的一句话,六个字,概括他可谓不羁的好多年。
“谁知道医生那么忙,当初就应该拦着你些。不对,当初就不该去看那图画书。”已是五年往去,两人身份也早已换改,一个学医,一个经商,要去细数这些年最后悔的事,带他哥一同去那书院无疑算其中一件。
许恨衾嘴角微扬了扬,且半杯酒灌下。
想想就知道,这人在家没受过什么好脸色。何知确又感到心疼,叹了口气。
许恨衾是杏林世家,祖上皆推举中医。这些年西医在国内是备受鄙夷的,学西医的,就是崇洋媚外,就是不学无术。哪知道从前何予确带许恨衾去他家边书院偷图画书看,那人偏走眼看到一本说西医的书。许恨衾从小被教导要成事,延续救死扶伤的本事,但从未听说除中医外还有其他方式可以救命。本来就叛逆的时期,那西医就非学不可,为此险些被父亲打断了腿。但旁人再劝再骂再打都没用,他就是认定了西医这条路。
自留学归来成功做了医生,跟家里人话都说不了几句,父亲不再认他做儿子,甚至医院也有崇尚中医的人来挑事。世人给他扣上了家族污点的帽子,说他应是被泼出去的脏水。就这几件事,闹得他如今性子也沉闷。何予确就不明白了,他这么坚持,到底为了什么?
心照不宣的一阵沉默后,一小壶酒已见底。
“你何时再有空,衾哥?”
对面的人想了一会儿:“下个星期吧。你有什么事?”
“下星期那正好,哑楼那儿的曲听说不错。”他招来了老板,将钱了了,“我带你去听啊?”
许恨衾犹豫了一下。他记不得何予确什么时候对戏曲感兴趣了,莫不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默默揣测着,两人走到店外。
外面好像又变冷了一些。
“那么晚了,你干脆跟我一同去何府过夜。”何予确笑了笑,用手拍拍身边的人。
许恨衾踢了他一脚:“把我当姑娘往家里骗呢?我又不是没地方去了。”
“什么姑娘,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以前来何府还少吗?况就如今你与你父亲这关系,你回那儿也还不是受气。”
何予确振振有词,却一下子被对方识破:“你怕是拉我去何府作个保护,好叫老爷不在外人面前骂你。”
“怎么叫外人呢......”何予确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不是兄弟,这忙你不帮?”
没成想许恨衾却是斩钉截铁:“不帮。”
何予确骂了他一句不讲义气,独自往回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倏忽回头看待在原地的人。
“那下星期曲儿你跟不跟我去听?”
天上又开始零零落落飘上了雪,落在头发上,飘入了聚焦的视线,身上也冷了许多。
许恨衾说:“听。”
何予确满意地点点头,便转身继续走。雪越下越大,他不得已撑起了伞。又走了几步,不知心中想的什么,再次回头时,那人也早已离开了。他只好转回了身。
雪就此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