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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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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深秋。
天衍宗的飞舟破开晨雾,落在阙云宗的“迎仙坪”上时,崔向弋正被母亲按在廊下等着。
他穿件月白锦袍,领口绣着阙云宗标志性的云纹,却偏要把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半截细瘦但挺直的胳膊,脚下还碾着片刚落的枫叶,活像只被圈住的小兽。
“听说天衍宗的小丫头要来?”
他撇撇嘴,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点刺,“父亲说她生时有霞光,我看八成是护山大阵出了岔子,照错了地方。”
话音刚落,就见霍子安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了过来。
霍芙梳着双丫髻,髻上系着鎏金的星纹络子,走到廊下时,眼尖地瞧见崔向弋脚下的枫叶。
突然挣开父亲的手,蹲下去捡那被碾得半碎的叶子:“呀,这枫叶红得像我父亲书案上的朱砂呢。”
崔向弋低头瞥了眼她沾了点泥土的指尖,皱紧眉头:“脏死了,我们阙云宗的地,不是让你随便蹲的。”
霍芙抬头,一双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眨了眨:“可是它快碎了呀。”她小心翼翼地把枫叶捧起来,递到他面前,“你看,叶脉像不像天衍宗星图上的小支线?”
崔向弋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那叶子沾到:“谁要跟你看这些?我父亲说,你们天衍宗的人就喜欢对着星星胡说八道。”
霍芙却不恼,反而把枫叶塞到他手里,自己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叫霍芙,我爹说,我们是同一天生的呢。”
崔向弋手忙脚乱地想把枫叶扔掉,却被母亲在背后轻拧了一把,只好不情不愿地捏着。
嘴上更不饶人:“同一天生又怎样?难不成要我把生辰分给你一半?”
他斜睨着霍芙髻上的络子:“还有,你这络子太亮了,晃得人眼晕,一看就是华而不实。”
霍芙摸了摸自己的络子,笑得更甜了:“这是我爹给我打的,说能安神。你要是觉得晃,那你就别看嘛。”
崔向弋被她这副软乎乎的样子堵得没话说,脸憋得有点红,干脆转身就走。
丢下一句:“谁稀罕看你?我去看功法了,笨手笨脚的别跟着,摔了我们阙云宗可不负责。”
霍子安和崔逑站在廊下看着,后者无奈地摇摇头:“这小子,嘴还是这么不饶人。”
霍芙却望着崔向弋的背影,把刚捡的另一枚完整的枫叶揣进兜里。
小声对父亲说:“爹,他好像……只是不太会说话?”
风卷着银杏叶飘过廊下,崔向弋走到石阶下时,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正撞见霍芙冲他笑,脸颊那点天生的朱砂痣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他猛地转回头,脚步迈得更快了,手里捏着的半碎枫叶,却悄悄塞进了袖袋里。
崔向弋的书房比霍芙想象中要整洁,书架上的剑谱码得整整齐齐,案头只摆着一方砚台、几支狼毫,倒不像个六岁孩童的去处。
他一进门就甩开霍芙,自顾自坐到案前,随意翻开一本功法,一言不发盘腿运功的模样倒还挺赏心悦目。
霍芙凑过去,又歪头瞧了瞧崔向弋,突然伸手拿起一支小狼毫,蘸了墨,在旁边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字——“霍芙”。
她画完,把笔一放,拍了拍手:“你看,这是我的名字。”
崔向弋眼皮都没抬,冷哼一声:“笔画太多,难看。”
“才不难看,”霍芙不服气,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该你写了,写你的名字。”
崔向弋被她推得手一抖,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皱着眉瞪了霍芙一眼,却还是依言写下“崔向弋”三个字。
写完把笔一搁,下巴抬得老高:“看清楚了,崔、向、弋。”
霍芙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崔、向……这个念什么呀?”她指着“弋”字,眨了眨眼。
“弋!”崔向弋加重语气,“弓箭的弋!”
“可是它长得不像弓箭呀,”霍芙歪着头,突然拍手笑起来。
“我知道了!它是不是念‘鸽’?你看,这个弯钩像不像鸽子的嘴?所以你叫崔响鸽对不对?‘响’是声音的响,‘鸽’是飞的鸽子!”
崔向弋的脸“腾”地红了,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急的。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霍芙:“你胡说什么!是弋!弋射的弋!什么响鸽?难听死了!”
“可是它真的像鸽子呀,”霍芙还在那儿比划,“你看,上面尖尖的是嘴巴,下面弯弯的是肚子……”
“闭嘴!”崔向弋抓起案上的镇纸就想扔,手举到半空又硬生生停住,最后重重一跺脚。
转身背对着她:“不许叫!再叫我就把你扔出阙云宗!”
霍芙被他吼得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
声音软软的:“好好好,不叫了。那你再写一遍‘弋’字给我看嘛,说不定我看清楚了就记住了。”
崔向弋背对着她,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嘴里嘟囔着:“笨蛋……连字都不认识……”
可过了一会儿,案上的宣纸沙沙作响,霍芙探头去看,他竟真的重新拿起笔,又写了一个“弋”字,只是这次的笔画重得几乎要戳破纸。
天衍宗与阙云宗隔月会让小辈合练三日,霍芙每次来都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见了崔向弋就笑眯眯地喊“响鸽师兄”,气得他剑穗都在发抖。
清晨练剑时,崔向弋的“流云剑法”已颇有章法,剑尖挽出的白虹能稳稳劈断三丈外的竹枝。
霍芙握着短剑站在他身后,看似学得专心,实则偷偷把布包里的东西往他剑鞘里塞——一颗裹着糖衣的梅子,两粒炒得喷香的瓜子,最后还塞了只刚从树上抓的、扑腾着翅膀的青雀。
“霍芙!”崔向弋收剑时摸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低头就见青雀从剑鞘里钻出来。
扑棱棱飞到他头顶,爪子还勾住了他的发带。
他气得脸都白了,“你练剑带这些破烂干什么?”
“我看你练得太认真啦,”霍芙一本正经地把短剑背到身后,偷偷冲青雀挤眼睛。
“给你加个‘彩头’嘛。再说这青雀多可爱,像不像你昨天画的那只?”
“我画的是雄鹰!”
崔向弋伸手去抓青雀,那鸟儿却像是跟霍芙串通好,绕着他的脑袋转圈,把他的发髻搅得乱七八糟。
他眼尾泛红,却硬是忍着没发作,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笨手笨脚的,等会儿对练被我打趴下,可别哭鼻子。”
结果对练时,霍芙真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短剑都差点脱手。
她眼睛一眨,突然捂着肚子蹲下去。
声音蔫蔫的:“哎呀……我肚子疼……”
崔向弋的剑停在她头顶三寸,眉头皱得死紧:“又耍什么花样?”
“真的疼嘛,”霍芙偷偷抬眼看他。
见他果然迟疑了,突然抓起地上的一把滑石粉,猛地朝他脸上撒去,“骗你的!”
趁崔向弋闭眼的瞬间,她扑过去一把夺过他的剑。
转身就跑,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响鸽师兄,你的剑归我啦!”
崔向弋抹掉脸上的粉,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却没追。
直到霍芙跑远了,他才发现自己袖袋里多了颗梅子,糖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他捏着梅子站了半晌,突然抬脚往地上的滑石粉碾了碾。
嘴里骂骂咧咧:“幼稚!下次再敢撒粉,我就把你布包里的东西全喂狗!”
可第二天,霍芙的布包里又多了只装着蝈蝈的竹笼,见了他就晃:“你听,它叫得好不好听?像不像你练剑时喘气的声音?”
崔向弋别过脸,耳尖却悄悄红了。
今日除了合练,俩宗决定也办个秋宴。
宴席上,霍芙端坐在席间,脊背挺得笔直,指尖轻捻着茶盏,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
连崔逑都忍不住对霍子安赞:“令嫒真是气度不凡,活脱脱一朵不染尘的雪莲。”
霍芙闻言,唇角微扬,正要摆出更得体的浅笑。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霍子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还拎着个眼熟的布包。
“爹?”霍芙的笑僵在脸上,眼角余光瞥见布包缝隙里露出半截蝈蝈笼,心猛地一沉。
“刚才是谁说‘响鸽师兄的流云剑练得像摇尾巴的小狗’,还把沾了泥的帕子塞进他剑穗里?”
霍子安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邻座的崔向弋听见。
“这会儿倒端得比我这宗主还端庄了。”
霍芙的脸“唰”地红了,捏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强装镇定:“爹,您说什么呢,女儿听不懂。”
“听不懂?”霍子安挑眉。
从布包里掏出个啃了一半的桂花糕,糕渣还沾着点草屑。
“那这藏在假山石缝里的糕,是哪位仙子落的?”
崔向弋“嗤”地笑出声,端着茶杯的手都在抖。
“原来堂堂天衍宗小公主还会偷偷啃糕,不怕掉了面子?”
霍芙狠狠瞪他一眼,转头对着霍子安撒娇。
声音软得能滴出水:“爹~ 女儿就是练剑累了嘛,再说那糕是给……给路过的小松鼠留的。”
“哦?”霍子安故意拖长语调。
“那昨天往崔小子书案上放毛毛虫,也是给书虫加餐?”
“爹!”霍芙急得差点拍桌子,人前的端庄碎了一地,“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我不说,谁知道我们家少宗主背地里这么能折腾?”
霍子安笑着把布包塞给她。
“再闹,下次联练就把你锁在天衍宗抄星轨谱。”
霍芙立刻蔫了,耷拉着脑袋坐好,活像只被捏住翅膀的蝴蝶。崔向弋看得乐,故意用手肘碰了碰她。
“哎,你的小松鼠呢?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霍芙瞪他,压低声音:“要你管!再笑,下次就把你的剑穗换成毛毛虫!”
“谁怕谁?”崔向弋挑眉,“有本事别让你爹拆穿啊。”
话音刚落,霍子安回头扫了他们一眼,霍芙立马挺直脊背,重新端起那副高岭之花的架子,只是耳根红得像要滴血。
崔向弋看着她这副样子,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心里却偷偷想:装吧,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