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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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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天寒地冻。
明瑶书在雪地中快跪了有半个时辰,已经冷得没有知觉,就连什么是暖,什么是冷都已经感觉不出来。
只是抖,浑身都抖得厉害。
一旁的漏壶漏尽,她双手撑在地上就要起身,可站在一旁站着的,她的嫡姐明瑶青却将漏壶重新换了个方向。
明瑶青冷冷地睨着跪在地上的明瑶书,道:“我让你起来了吗?手脚不干净,偷东西偷到了我的头上,还想这么轻松就躲过去?”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斗篷,满眼都写满了不屑。
明瑶书出身商贾之家,她的父亲是富商,生她的姨娘在她十岁那年就已离了世,家中的母亲和嫡姐素看不起她,喜欢欺她辱她,每日都寻着法子去作弄于她。
今日用过了午膳之后,明瑶青带着一堆人气势汹汹闯入了明瑶书的房中,说是她偷了她的发簪。
她让人毁了明瑶书的房间之后,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打开妆奁,从那空荡荡的盒子中,拿出一支白玉簪。
明瑶书看着她娴熟的动作,马上就知道她这又是故意陷害于自己。
明瑶青闲来无事之时,总喜欢折腾她。
这恐怕是她又想出来的新法子。
后来,明瑶书自然而然被抓去了主母面前,可饶是她百般为自己辩解,却也无济于事。
她被她们罚跪在屋外,冰天雪地中,跪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日子过成她这样憋屈的,古来少之。就连没做过的事情,却也要被强行认下。
可是实在没办法啊,胳膊拧不过大腿。
在这个吃人的家里面,讲道理是最可笑的事情了。
明瑶书不愿下跪,他们便强压着人让她跪。
实在拗不过他们,便不拗了。
老老实实地跪下了。
可是,半个时辰都过去了,明瑶青却仍旧没有要她起来的意思。
怕是想要继续作弄下去。
然再要她跪,她也跪不住了。
半个时辰已是极限,明瑶书再也撑不住,往地上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明瑶书似听到了她父亲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不是那么真切。
她强撑着最后的意识,依稀辨认出她的父亲在对明瑶青道:“好了,闹也闹够了,非要你妹妹死了才高兴?!来人,把她抬回院子里头。”
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他知道明瑶青是在胡闹,可是,他在最后一刻才愿意出面阻止这场闹剧......
明瑶书再也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昏倒前,明瑶书在想,
她会死吗,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要死掉了。
*
明瑶书再醒来时,抬眼看向了窗外,已经是翌日清晨。
天光大亮,满目清白。
这一夜,明瑶书躺在房中那张小榻上,昏昏沉沉做了梦,她病得有些糊涂,梦也不分明。
梦境中,她好像梦到了一个小乞丐,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乞丐,却不知为何会在那样昏沉的梦中梦到了他。
她梦到了那个小乞丐,一开始穿得破破烂烂,吃不饱,穿不暖,每日被人凑在一起欺负,这个乞丐很可怜,可怜得被困在梦境中的明瑶书也跟着心口泛疼,又或许是她病得太严重,导致心也跟着一起疼。
梦境混沌,下一瞬,明瑶书又看到梦中的这个小乞丐,转眼间换了副模样,他被两个衣着华丽的贵人抱在了怀中,他们眼含热泪,抱着他道:“霁舟,爹娘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最后的最后,明瑶书看到那个被抱在妇人怀中的小乞丐蓦地抬眼,往她的方向看去,那个眼神很虚很虚,不知落在何处,可明瑶书却直觉是落在她的身上。
那个眼神,就像刀一样刺了过来,她被吓了一激灵,马上醒了过来。
嗓子疼得开不了口,屋子里头也根本就没有伺候的丫鬟。
没办法,只好自己起了身。
明瑶书最后还是没有死。
她好像发了热。
不,不是好像。
她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额头,烫得不是很厉害。
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当真是铁打的身子,命贱身硬。
昨日跪了这么厉害,也没烧昏过去。
前段日子刚过新年,天正冷得厉害。
明瑶书也没再多想下去,将身体裹严实后出了门,昨日跪了很久很久,她的膝盖也肿了,泛着无尽的痛,每走一步,便疼一下。
可她也不能放任自己继续这样烧下去,必须要出门去找郎中开药,否则就算死在院子里头也没人会来管她。
明瑶书没多久就从医馆那里出来了,看完了病后,便直接往明家回。
明父是富商,家里头不怎么缺钱花,只是主母苛刻,想着法子扣她的钱,若非明瑶书私底下做着些小营生,只怕这回连买药的钱也没了。
往家回要过一条小巷。
却在这时,明瑶书见到了刺眼的一幕。
一群小乞子正在欺辱着一个小乞子。
发了热的脑子有些不大清醒,她一时间就这样顿步在了原地。
即便日子难过,也仍旧有些磨不平明瑶书的心气,在看到这样的事情之时,她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反应过来之后,明瑶书马上制止了他们的行径。
她冲着他们呵道:“住手!”
那群人听到呵斥的声音,动作停顿了片刻,视线移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他们好像并不怎么怕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人。
也是,她这副样子,有什么值得人害怕的地方吗。
病体缠身,嘴唇苍白,即便再怎么大声说话,却也有些喑哑无力。
明瑶书强撑起了精神,警告他们道:“这里再拐两条街出去就是衙门,你们确定还要继续?”
一群小孩子嘛,最好唬了,冷冷脸,语气生硬一些,他们自然也不敢再怎么造次。
果不其然,待她话音一落,他们登时鸟惊鱼散,跑了个干净。
明瑶书见人散了干净,便一步步朝着地上被打个半死的小乞丐走近。
他整个人都脏成了一团,一张脸都藏在那乱糟糟的头发中,明瑶书甚至就连他是男是女都辨不清。
他看着不大。
明瑶书如今十三岁。
他看着比她还矮上一半,估摸也小上一半。
她叹了口气,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只也不知他是伤到了哪里,一碰他,他就忍不住疼发出嘶声。
没办法,也不好让他一直躺在这里,明瑶书必须拉他起来。
“忍忍,我带你去医馆。”
明瑶书又去了一趟医馆。
这次是给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看病。
他太脏了,若非是她低声哀求,好话说尽,郎中早轰他出门。
小乞丐伤得挺厉害的,好几次差点痛叫出声,却都叫他憋了回去。
还挺犟的。
明瑶书莫名想起了昨日那个混沌的梦境,她带着他出了医馆,随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他们一路无话,这小孩不爱说话,其实明瑶书一开始也不期待能听到他的回答。
可是,他开口了。
“霁舟。”
他说,“我的本名叫谢霁舟。”
谢霁舟。
脑海像是蹿过了什么,明瑶书猛地一惊。
昨日的那个梦境之中,那个走失后被寻回去的小乞子不就是叫霁舟吗?
明瑶书侧过头,看着眼前的小少年,心跳如擂鼓。
“霁舟,我带你回家。”
*
自从捡了谢霁舟归家之后,明瑶书的日子好像也有盼头起来了。
据她所知,京城有户大族,确实姓谢。
那是众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光是想想,都觉高攀。
梦境中的那两个衣着非凡,比她父亲穿得还要好上太多。
明瑶书猜测,谢霁舟应该就是谢家的孩子。
他现在是乞丐或许是因为走失的缘故,可他迟早会被谢家人寻回去的。
明瑶书想,只要她等,总会慢慢等到谢霁舟被谢家人接回去的那一天。
而等到谢家的人带他回家,那她的苦日子也就能到头了。
霁舟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那天听到明瑶书要带他回家,愣了很久很久,她一开始以为他没听到,又说了好几遍。
她翻开了他那遮蔽在眼前的乱糟糟的发。
明瑶书那日病得挺厉害,但眼睛也亮堂得很。
她问他,“霁舟霁舟,阿姐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在最后霁舟也是没有把她当成人贩子,反应过来后,还是点了点头。
带了谢霁舟回去后,明瑶书还是挺怕被主母和明瑶青发现他的存在。
她只能把他藏在了房间之中,尽量不叫人察觉他的存在。
谢霁舟的戒备心很重很重。
不过明瑶书能理解,毕竟,一个小孩子经历了这样不好的事情,若戒备心不重,才是不可能。
带他归家的第一天,明瑶书拖着病体,给他净了身,他那乱蓬蓬的头发,终于干净了起来。
明瑶书问过之后,才知他今年竟有十二了。
霁舟长得挺漂亮,可或许是因为吃不饱饭的缘故,年纪比她小一岁,可个子却矮上了整整半截。
没事的,还有时间的,她一定给小霁舟养得白白胖胖的,一定叫谢家人满意。
屋子里头就一张床,明瑶书睡了,谢霁舟就没地方睡,可若是谢霁舟睡了床,那她也没地方睡了。
人在穷困潦倒到极致的地步,是不会再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礼义廉耻,到了晚上,明瑶书对谢霁舟说:“霁舟,上床来,一张床,我们一起睡。”
谢霁舟许是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竟愣住了。
她难道不嫌弃他吗?
没有人不嫌弃他的。
不过明瑶书并没有注意到谢霁舟心绪的变化,想着其他的事。
她也不知道谢霁舟是几岁从谢家出来的,或许还没走失之前,他已经在谢家学过了男女大妨这样的道理,他如今十二岁,而且她过两年就该及笄了。
所以,她说的话,对他来说,或许是极为惊世骇俗的。
可是,她现在只有一张床啊。
他们只能睡在一起,人都穷成这幅样子了,是没资格去矫情的。
“霁舟,我们凑活几天可以吗?到时候阿姐去买张小床回来,我们再分开睡。”
明瑶书已经自然而然地让谢霁舟叫她阿姐了,她得要让谢霁舟牢牢记住,她是他的姐姐,是带他归家的人。
谢霁舟听到这话,终于有了反应,可他却是摇头。
好难伺候的小孩。
明瑶书以为他是还不愿意,可是下一秒,霁舟蹬了鞋子,爬上了床。
床很小。
也好在她很瘦,霁舟还很小。
他们挤在一起,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后面几天,家中的继姐已经暂且忘了明瑶书的存在,没有来找过她的麻烦。
谢霁舟是个闷葫芦,除了那天说过自己的名字之外,就没再怎么开口说过话了。
不过值得明瑶书欣慰的是,小小少年眼中的防备终于一点、一点褪了下去。
明瑶书的姨娘是个妓子,自从明瑶书养了谢霁舟后,她忽然好像懂她的姨娘了,为什么她会每次强调她给她的付出。
姨娘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分明只是剥个虾,却像是做了什么感天泣地的大事。
明瑶书现下对谢霁舟也是这样。
她真的很想要他记得她的好,最后带着她离开这个泥潭。
他真的是她,不被这个地方杀死的最后念想了。
可是不能这样,不能总是强调自己的付出。
谢霁舟是个挺聪明的孩子,他或许会以为她别有所图。
而且,她不喜欢姨娘的唠叨。
所以,谢霁舟应该也不喜欢她的唠叨。
明瑶书每日会做些女红拿出去卖,钱虽不多,但再加上府里头那稀薄的月钱,也能让谢霁舟吃上肉了。
她和谢霁舟一起熬过了冬天,转眼到了春日。
一场春雨,下了十几日也没停下。
自从那日被欺负罚跪过后,她的腿便落了疾,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她在一个大圆桶里面泡着脚,膝上敷着热毛巾。
眼看水要凉得差不多了,她也打算起身,倒掉泡脚水。
可谢霁舟拿着擦脚的毛巾在她面前蹲下了。
看着眼前的霁舟,明瑶书简直倍感欣慰。
就像是养了个孩子,这个孩子现在也终于知道付出了。
谢霁舟现在已经会心疼她了。
明瑶书将霁舟的行为解释为,他对她这个阿姐,也是认可的。
不然,他也不会为她做这些。
孩子没白养。
明瑶书不能太宠着他,也要让他为她做些什么。
因为有些人,不大会记得别人为他付出了什么,但却会牢牢记住他为别人付出了什么。
即便她知道谢霁舟不是这样的人。
白皙的脚出了水面,湿漉漉的,还挂着零星水珠。
谢霁舟日子过得比从前好了一些,模样也生得更好看了一些,依稀能见得下颌凌厉,那张脸,在昏黑的夜中,竟泛着病态的白。
只是,在明瑶书的眼中,谢霁舟仍旧只是个孩子。
所以,她可以毫不忸怩的将脚伸到他的面前。
谢霁舟也面不改色为她擦着脚。
可是,明瑶书只顾着欣慰,没有看到谢霁舟眼底的那片幽深,还有他那略微发颤的手指。
他擦好了她的脚,让她上了床躺好,自己起身去倒了洗脚水。
做完了这些后,谢霁舟也前后脚跟着上了床。
一片寂静中,他们的呼吸声夹杂着屋外的雨声格外清晰,她忽然开了口:“霁舟,过几日我去外头买着能折叠的小床回来,天就要热了,我们挤在一起,该挤出痱子来了。”
谢霁舟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听到她这话,马上开了口问:“阿姐有钱?”
明瑶书忍不住笑出了声:“霁舟,阿姐没钱的话,你平日吃的肉是哪里来的呢。”
“有钱啊......”
他的语气听着好像还有几分失落。
他道:“可是我想和阿姐一起睡。”
他难得愿意向她吐露心声,她笑着打趣他:“霁舟,你今年几岁了啊?”
多大的孩子了,还缠人。
谢霁舟今夜话格外多:“十二岁了。可是我跟阿姐归家的时候是十二岁,现在还是十二岁,为什么一开始能和阿姐睡,现在不可以了。”
果真是心智不成熟的小孩。
她道:“因为夏日就要来了。”
“那到了秋日,还能和阿姐一起睡吗?”
霁舟,为什么是秋日,而不是冬日呢?
明瑶书的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糊弄他道:“嗯,可以。”
失去意识睡着之前。
她感觉谢霁舟好像往自己身上蹭了蹭,就像小狗一样。
连绵的阴雨天终于过去了,天气一下好了起来。
明瑶青好像终于想起了明瑶书这个能够给她逗趣的人。
明瑶书听到院子外的吵闹声,知道是有人来寻麻烦了,她马上让谢霁舟藏了起来。
他们动作快,明瑶青到了后,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呦,你还活着呢?我还以为那天过后,你就要病死了呢。”
明瑶青站在门口,语气极其轻蔑,或许今日她并没有污蔑她偷东西的想法,所以就连她的房间也不愿意踏入。
她没有理会她的讥讽,饶是再想和她呛嘴,却也硬生生忍住。
毕竟不管她说什么,她都会找到发难的机会。
可明瑶书没想到,她什么也不说,也要挨了巴掌。
“和你说话呢,哑巴了?”
巴掌甩到了她的脸上,火辣辣得疼。
疼倒是没什么,可一想到谢霁舟还躲在暗处,看着他们这处,她的心就像被揉皱了一样。
她是他的阿姐,养了他几个月,她在谢霁舟面前,顶天立地,可是现在,顶天立地的阿姐,被人打了巴掌。
就像是个牲畜一样,被到来造访的主人随意处置。
谢霁舟会怎么想。
想到这里,她眼眶都忍不住红,可害怕明瑶青再度暴起,还是强忍着泪,开了口,“姐姐今日来,是何事?”
她不认为,她只是特地来抽她一个巴掌的。
果不其然,明瑶青开了口,她说:“母亲给你寻了门亲事,是刘知县儿子的,你嫁过去当妾,也是便宜你了。”
一个富商家的庶女,嫁给知县的儿子做妾。
多划算的买卖。
她就是个物件。
能被他们随意发卖的物件。
不被喜爱的人,没有母亲的人,到最后就是这样的下场。
她有开口拒绝的权利吗。
她现在再开口,除了换来挨打,也没什么了。
明瑶书什么也没说,在明瑶青不耐之前,先“嗯”了一声,应承了下来。
明瑶青也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样快,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
而后就带着那群人乌泱泱的离开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明瑶书也仍旧没能缓回神来。
谢霁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来了。
她过了许久,才发现他站到了她的面前。
明瑶书低头看他,他的视线死死地落在她的脸颊上面,那里估计有个红得不能再红的掌印。
泪水不知不觉糊满了面,她回过了神来,撇过头去擦泪:“霁舟,不疼的。”
他的眼神阴翳得不像话,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子。
他说得话,也吓了我一跳:“阿姐,我去杀了他们好不好。”
明瑶书跟霁舟在一起住了几个月,他还小,还没长大,以至于她忘记了,他流着谢家人的血。
明瑶书知他是在心疼她,可是他也才十二岁,说什么死不死的,合适吗?
她蹲下了身,蹲在他的面前,仰头看着他。
“阿姐早就死过一回了,就一巴掌,没什么事的。”
她其实是差点就要死在雪夜中的。
活到现在,和谢霁舟相依为命,也不过是在给自己那岌岌可危的灵魂续命。
可饶是如此,她的泪还是流淌得厉害。
她忍不住把霁舟抱进了怀中,她的泪糊满了他的胸膛。
谢霁舟说:“可是,她想让阿姐做妾......”
谢霁舟说这话的时候,拳头忍不住握得很紧,手背上的青筋也很明显。
阿姐。
他们怎么敢让阿姐做妾。
那是他的阿姐。
那个女人,还打她。
真的想杀了她。
明瑶书并没注意到谢霁舟的异常,从他的胸膛中仰起了头,她道:“没事的,我有办法的,霁舟,别担心,我能有办法的。”
不要给别人当妾。
那一辈子真就毁了。
她的后半生,将会无限重复今日的事情。
谢霁舟抱她抱得也很紧,两个受过伤的灵魂,在这场拥抱中,好像都找到了契合。
*
明瑶书有了法子去解决这桩亲事。
她假装害了一场大病,便是古时候常有的肺痨。
他病得突然又厉害,明瑶青他们自然是以为她在作假,可谢霁舟也厉害,他在民间流亡几年,见过的土方子也多,他寻了方法,把她伪装得跟真的病了一样。
不但躲过了这场婚事,也再没人会踏足她这间荒芜的院子了。
在他们口中,这院子有个得了肺病的女人,只要过去,就会死。
没有人打搅的日子很好过,一年过一年,白纱糊在蓬窗上,又是一年夏季。
谢霁舟被我养得很好,个子也越长越高,当初的小不点,一下子就蹿得比她还高一些了。
他模样日益好看了起来,已经不像是一个孩子了。
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
即便是在这样有些贫寒的环境下长大,整个人却还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贵气,只是眼神之中,似带着说不出的阴郁。
这样的阴郁,她见不得,只是在他出神的时候,她才能见得。
自从那日谢霁舟说过要不要杀了他们的话后......明瑶书开始正视起他的成长教育。
她现在怎么说也是他的阿姐,总不能看着一根好好的苗长了歪。
谢霁舟好像也有在改正,他也没有再露出过那种让她也有些惧怕的凶相。
明瑶书看着谢霁舟的模样和梦中的那个少年越发相像,她想,谢霁舟应该也要归家了。
他现在已经十四岁了,谢家的人该来找他了吧。
只可惜,比谢家的人先来的,是主母他们。
两年了,明瑶书没有死于那场肺痨,反倒生得越发标志,主母后知后觉当初是被她骗了。
她还是想要用她去收拢知县。
而更糟糕的是,谢霁舟这次也被人发现了。
他们说他们是狗男女,两人被抓了起来。
他们想要乱棍打死谢霁舟,明瑶书马上扑了过去,棍子砸到了她的身上,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喷到了谢霁舟的脸上。
没办法,挨了打也要救他,现在一切不能毁在这里。
明瑶书答应了嫁人,但是,他们得放过谢霁舟。
谢霁舟迟早会回谢家的,她想,只要他能回去,一切不就都还有机会吗。
明瑶书不知道谢霁舟被他们带去了哪里,她被绑到了花轿上面,送去了知县的府上。
泪水浸湿了他们强行给她换上的红服,她被他们送到了床上。
那个人进来,满身的酒气,他扒开了她的衣裳,她的双手被绑住,根本就动弹不得。
就在这刻,那在她身上胡乱摸着的人,猛地瞪大了眼,轰然倒下,躺在了明瑶书的旁边。
他身上的血,溅到了她赤裸的肌肤上。
谢霁舟不知道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只是,他的身上也有些狼狈。
他解开了明瑶书身上的绳子,目光虔诚地擦净了她身上的血,最后为呆滞的她一件一件穿回了衣服。
她终于找回了思绪,唤道:“霁舟......”
“阿姐不怕,我带阿姐走。”
他想带着她跑走,可是后来还是被人发现。
李知县的儿子死了,他要他们偿命。
他们两个被绑上了刑台,谢家的人,到了现在还是没有出现。
是因为她吗?
因为她,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没有她的话,谢霁舟会死吗?
如果没有她,他是不是已经被谢家的人接回去了。
到现在,她怀疑是她的出现,打破了那一切。
又或许是说,那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明瑶书和谢霁舟都快要死了。
可是,在刽子手高高举起刀的那一刻,谢霁舟却也还在笑。
他在笑些什么呢?
他们可都要死一块了,他还笑。
她什么时候把他养成了一个傻子?
在刀就要落下的那一刹那,有阵急促的马蹄响起,一道声音穿过了人群。
“刀下留人!”
谢家的人终于找过来了。
那个梦境,好像真的不是假的。
明瑶书看着人群散开,给那个骑马的人让开了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出来。
活下来了。
谢霁舟和她,都活下来了。
谢家的人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谢霁舟的下落,他们看着他差点死在刀下,额间都冒出了冷汗。
“世子爷!我们终于找回您了!”
世子......原来他是谢家走失的世子。
此话一出,如惊涛骇浪。
人群登时闹成了一团。
明瑶书和谢霁舟被松了绑。
她腿已经软得不像话,直直就要往地上跪去,谢霁舟将她抱入了怀中,他说:“阿姐,我们回家。”
或许是小时候经历了太多的颠沛流离,他的心智早比许多人要成熟太多,即便突然知道了自己是世子,可他也没有什么大喜过望的情绪,他从始至终平淡的好像这桩好事不是砸在他的身上一样。
他只是说,阿姐,我们回家。
就像两年前,她对他说的那样。
熬过来了,明瑶书知道,终于熬过来了。
她冲着他点头,一如当初他决定跟她回家一样。
她是他的救赎,他也会是她的。
明瑶书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他们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谢霁舟并不打算放过曾经欺辱过他们的那些人。
明瑶书也恨他们。
可是,她没想到谢霁舟会杀了他们。
谢霁舟带着明瑶书回了一趟沈家。
明家的人听到是京城的世子爷来了,赶紧出门相迎。
只是没有想到,世子爷是谢霁舟。
他目光凛凛,带着浓厚的杀意,沈家的人看到这个视线,两股颤颤,几乎失禁。
若知他的身上还有这一层干系,谁又敢去招惹他呢?!
他们哪里得罪得起京城中的世子爷。
他们磕头,只希望能给自己寻得一条活路。
然而,谢霁舟只是扭头对来寻他的那些人道:“他们欺负我,怎么办?”
他是国公爷的独子,这么些年,自他走丢之后,国公爷他们就再生不出儿子了,他是世子,他们为他杀一个富商......不,就算是杀了富商全家,也没什么的。
他们听明白了谢霁舟的意思。
谢霁舟让明瑶书在外面等着,他说,他会解决好一切的。
她没多想,去了外面。
她以为,谢霁舟已经改了,毕竟他在她面前,实在是太过听话了,他就像是一条听话的小狗,忠诚的小狗......她不让他做的,他都不会做。
她以为,他现在是仁义礼信智全面发展的小少年。
可她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道理。
谢霁舟从来不是善类。
里面传来了谢霁舟的声音。
明瑶书听到他说:“阿姐的脸,你配碰吗?”
明瑶青打明瑶书的那一巴掌,她快忘记了,可谢霁舟却没有忘。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记了多久。
还没来得及听到求饶的声音,就听到女子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明瑶书还是没忍住跑到了门边去看。
谢霁舟的背影挡住了明瑶青,可是,她低头......
看到地上有一只断臂。
她的腿又不争气地打起了颤,谢霁舟回了头,也看向了她。
他丢下了手上的剑,快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谢霁舟用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看着有些慌,他问我:“阿姐......你生气了吗,你......也在怕我吗。”
曾经,他杀过人,杀过那些欺辱过他的人,在他很小的时候。
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怪胎,都觉得他很可怕。
那阿姐呢,她也会怕本性丑陋难堪的他吗。
可是,装不下去了,他一想到那个女人打过阿姐巴掌,还让阿姐嫁给别人当妾,他就受不了,身体里的暴虐因子在无尽的叫嚣。
被阿姐看到了......
阿姐也会怕他吗。
明瑶书看着眼前低眉的少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没有的,我不怕。”
谢霁舟是一个极端敏感脆弱的人,她现在若是说怕他,他就能东想西想,神游到天外,况且,他是为了她出气,她也更没有什么好去说他的立场了。
果不其然,谢霁舟听到这话,眼睛亮了亮,好似有星辰。
谢霁舟想,阿姐看到了他的真面目,阿姐不嫌弃他。
他下了令,让人杀了那些曾经欺辱过明瑶书的人,而后牵着她的手去了外面。
现在是秋日,可明瑶书的手冰得厉害,谢霁舟将她的手牵得很紧,妄图将手上的热量,传递给她。
可是,怎么都暖不起来。
是明瑶书自己给他开了一道口子,一道不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嫌弃的口子。
明瑶书也没想到,她现在的沉默纵容,是在给自己掘坟墓。
*
谢霁舟被带回了国公府。
他的父母听说他这些年的坎坷身世,也都落泪。
他们没有放弃过找他,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找回了他。
国公爷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生不出儿子来了。
所以,他们也必须要找回谢霁舟来。
国公夫人抱着他,痛哭流涕,一直喊着他的名字,“霁舟......我苦命的儿子啊,终于找回你来了.......”
谢霁舟的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明瑶书的身上,竟和那个梦境之中重叠到了一起。
后来,谢霁舟被带下去先洗漱换衣裳,明瑶书就在外头回着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的话。
他们听说了是她照顾收养谢霁舟两年后,又看到谢霁舟对她这般依赖之后,也将她奉为上宾。
她不敢在他们面前拿乔,他们现在愿意给她脸面,也是看在谢霁舟的面上。
她不认为,在这样权力至上的地方,即便她救了他们的独子,他们也愿意在她面前低头至此。
上位者的头,有千斤重,等闲时候低不下来。
和他们说话,明瑶书也总不自在。
等了好一会,终于等到了谢霁舟回来了。
他换上了高雅至极的衣服,一身玄黑锦服,衬托得他的身形也更加挺拔了。
他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许多。
又或许,他很早的时候就长大了,只是,她一直没有发现。
他自然而然就往着明瑶书的身边坐。
那沐浴过后清冽的香撞入了鼻尖,她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一开始的时候,她真的很恨,恨自己为什么这辈子能这么倒霉呢?
人生茫茫没有去处,可是后来,还好,碰到了谢霁舟。
霁舟啊霁舟,你是阿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让我在这样吃人的地方,有了出路。
也不枉当初她宁可自己饿着,也要让他吃得饱饱。
谢霁舟是一个能让她迎接自由的人。
直到现在,她仍在这样天真的以为。
国公夫人想着给明瑶书在府上安排一个院子住。
可她想的是,她应该要离开了。
现在,离开了明家,她该是一个自由人了。
可是,辞别的话还没来不及说出口,就听到谢霁舟先开了口。
“阿姐和我住一个院子吧,我们习惯了在一起。”
他这话一出,明瑶书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脸上的表情好像都凝固住了。
谢霁舟今年十四了,再过三四个月,过了年就是十五了。
再说了,明瑶书都十五,光是按照年纪来说,那都及笄了。
他们再怎么习惯在一起,可是,也不好再在一起了吧。
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两人也只是相视一看。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谢霁舟过得太苦,他们也不好反驳他。
再说了,他们现在是姐弟的关系,他们相依为命这么些年,一时之间难舍难分有什么错吗?
没有错。
或许就是这样想着,所以他们大手一挥,让他们住进了一个院子里头。
谢霁舟慢慢长大,很快就到了十六岁的年纪,他的个子已经都比我高出整半个头了。
眉眼之间也越发冷冽。
他在旁人,乃至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前都是那副不近人情的表情,可在她面前,却又像是从前那样。
就这样,他们还像是从前那样住着。
可是,总归是回不到了从前的感觉。
毕竟一切都变了。
或许是国公夫人发觉了他们二人之间那不大寻常的氛围,思忖在这样下去故事的走向兴许就要跑偏,毕竟他都已经十六了,却还黏着明瑶书这个已经十七的姐姐。
明眼人都已经发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但是,他们在谢霁舟那边找不到突破口,因为不管他们说些什么,谢霁舟都不会听。
所以,国公夫人把目光投到了明瑶书的身上。
他们给她寻了户人家,想着让她嫁出去。
这样的话,一切的问题好像都能迎刃而解。
一日午后,国公夫人将明瑶书拉了过去,让她同一个适龄的青年相看。
他们也算善始善终,给她挑了个不错的人。
平心而论,其实现在于她而言,嫁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且,这么过下去确实也不是事。
谢霁舟现在在准备科举,他很聪慧,即便走失过,可那些四书五经于他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慢慢踏入正轨。
又是一年春,这些时日,明瑶书已经在和国公夫人介绍的那个男子往来了。
青年名陈寻,家中也在做官,官虽不大,但也算体面。
而且陈寻这人品行端正,是个无可指摘的结亲对象。
明瑶书对陈寻虽算不得多喜欢,但也愿意和他成婚。
明瑶书的愿望,也已经不知不觉变了。
从前是从明家活下来,去寻自己的自由,可是现在,是给自己找一个家。
家......
她好像已经慢慢的被磨平了棱角,现在,竟也想在这偌大的世界寻到一个安定,寻到一个归处。
明瑶书和陈寻频繁往来,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是有些什么。
只不过心照不宣的,谁都没有去提。
奇怪的是,明瑶书最近却总觉有一种被人盯视的感觉。
那个眼神,就像是一盆冰水,出现的时候,兜头而下,浇得她遍体生寒。
明瑶书觉得古怪得很,以至于每每和陈寻在外面逛街都觉有些不大自在。
可是每一次回过头去,却也不见得有人跟踪着自己。
或许是错觉,她想。
今日,他们牵手了。
其实这是一件不大合礼数的事情,即便他们现在差不多快要说定了,可这样的举动也实在算得上是冒犯。
所以,他们在无人的角落,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地碰了碰手。
陈寻笑了,她也笑了。
可是在这一刻,那股阴冷的感觉又席遍了明瑶书的全身。
分明现在是春天,可她还是冷得要命。
不是错觉,她肯定。
就是有人一直在盯视着她。
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还能是谁呢。
这一日,明瑶书让陈寻送她回了家。
让她将他送到了院门口。
离别前,她竟又一次主动抱上了陈寻。
陈寻似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大胆,他不是那种古板的人,所以,他也回抱了她。
可他们根本还来不及说出道别的话,下一秒钟身后就传来了谢霁舟的声音。
“阿姐。”
见到了谢家的世子爷出来,陈寻慌忙脱离了怀抱,立正站好。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她回过头去看了眼谢霁舟,却也不见到他的脸上有异色。
他笑得温和,一如往常那般。
谢霁舟看到她和他相拥,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对明瑶书道:“阿姐,这是母亲给你择的夫婿吗?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吗?”
他已经长大了很多,这两年,身上的气度也慢慢变了许多,分明是询问的语气,可明瑶书却听出了不容拒绝的味道。
明瑶书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可她也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她应好,然后转身往院子里头回了。
她的身影慢慢在拐角处消失不见,最后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折返了回去。
而后,她就听到了让人通体生寒的声音。
谢霁舟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说起话来,若珠玉相撞,可现在撞进明瑶书的耳中,却像是恶魔低语。
“你和阿姐躺在一张床上睡过吗,你有给阿姐擦过脚吗,阿姐会让你帮他擦脚吗?她不会的。阿姐的脚,只会给我碰,阿姐,也只会和我躺在一张床上。”
他说完这话之后,周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明瑶书直到现在才发觉,是她一点一点纵容着把他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当初,是她让他和她睡一张床,是她让他给她擦脚。
自觉他只是一个孩子,可是他根本就不是。
他是孩子,可她是吗?
直到现在她才无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她毫无防备的把自己,递给了他,他自然也毫不客气,缠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