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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的时候,远方高崖上大钟撞响,只短暂撞一声,于群山中汇聚,重重叠叠回荡在天地间。
 
 太阳出现,很快腾起成片的云雾,环绕在黑色巨兽状层层盘伏的山石间。
 白玉飞檐华顶偶尔从浓绿色植被中露头,于是白色云雾与高楼连成仙云画意。
 
 千日钟一撞,代表喜讯。
 
 桑蕴站在山顶高出来的一块石头上擦汗吹风,顺便眺望仙气蔚然的朝霞云海。
 背景是厚重宏阔的钟声余韵。
 
 苍鹰在金色云层中穿行,破云而出的时候,让她想到大鱼跃出海面。
 
 玄清门就隐这样辽阔的一片漫长山脉中,人说玄清山脉有数十万大山,山连着山,一山高于一山,环绕成天地围栏一样的封寂线,将仙凡隔绝。
 
 这么说倒也并不准确,这个世界只有仙门的人活得像个人,凡间人似牲畜、牲畜灭亡、草木枯死、战火动乱、瘟疫蔓延。
 
 靠天吃饭的东南部,靠地吃饭的西北部,天地气象倒悬之下,全部乱了套。东南部连年无雨,江河枯竭,耕地无收;西北部涝灾不断,泥石地震,牛羊难存。
 天下大灾,民不聊生。
 
 桑蕴死后穿越成仙门普通弟子,已经是生前行善积德,福泽深厚了。
 她连一刻都不敢想自己生在山下会是怎样光景。
 
 穿越之前,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永远疲惫永远懒惰,这也不吃那也挑剔,路上经过垃圾桶都矫情地掩鼻,所以哪怕穿成仙门弟子,能保温饱,也受了好大的罪。
 
 毕竟她以前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维持温饱”生活。
 
 还好人的潜能永无止境,她现在已经被迫卷起来了。
 
 “去哪了?”刚跨下台阶,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十二峰东边尽头的翠绿竹林低矮深处,是她的小屋,下了窄长的一条青石台阶,才看见有人站在门前等她。
 
 对方瘦高的个子,头发简单束起,独自站在低矮院门前,一身的温雅少年书生气。
 
 他肩上落了露水,脚下是长着青苔的石板,身侧是缠着长藤花枝的竹篱笆,背后是绿竹叶晕成的水墨风景。
 
 看着像画一样悦目,可惜桑蕴心里只有叫苦。
 
 竟然没逃过去。
 她还特意在外边逗留了一天。就是算准了他不会时时刻刻在等她。
 
 “我去山上采药了哦。”她慢慢过去开门。
 
 院门根本没锁,男子不知道在墨守什么规矩,偏偏要等她亲手开门。
 
 明明他又不是别人。
 这是她表弟。
 严格来说,是这具身体的表弟。
 
 “怎会一去四天毫无消息?”山淞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桑蕴很故意地歪头,仿佛不解:“对呀,怎么会四天呢。可能太难了。”
 她推门走进小院,又解下背后的背篓,放在桌上。
 
 山淞帮忙提了一手,说:“二十二斤六两。琼玉崖上的灵狐草,只有夜间生发,你在崖顶待了四夜?”
 
 “嗯嗯。”
 
 山淞便不说话了,表情不怎么高兴。
 
 桑蕴没管他,他动不动就不高兴。明明对别人都是好脾气,开朗和善的模样,偏偏对她时阴时晴的。
 可能是青春期男生的通病吧,她自己中学时期对家长也这样。
 
 见她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与衣襟,山淞又问:“去哪?”
 
 桑蕴觉得此人今天话极多,事也多。
 “去食堂吃饭呀,我好饿。”
 
 她是真的饿疯了,这几天跟着张献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
 
 谁知道那些仙君住所,偌大宫殿,竟然连点充饥零嘴都没有,整整三天,她拢共吃过三块荷花糕,一碗蜜桂奶酪。
 还是张献从路过的小弟子手里要的。
 
 而且她当时因为被蛊毒控制,也想不起来饿,心中只有那些绵绵情意。
 
 怎么说来着?
 有情饮水饱。
 
 山淞:“想吃什么?我帮你买来。”
 
 ……这么突然细心体贴关心家人,虽不是坏事,但也不至于显得她残疾了一样。
 
 她没想过连心蛊的事情会败露,那张献是掌门心肝,大家总要顾及他的脸面。
 
 她不知道玄清门内部关系错综复杂,上上下下并非是一条心,明里暗里不服掌门、嫉恨张献的人不在少数。
 有些人巴不得张献臭名远扬,最好能一举将他从掌门候选人的位置拉下来。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总逃不过为名为利为权的竞争。
 
 山淞从来就没有成功阻拦过桑蕴干一件事。
 她说要去食堂吃饭,立刻就去。
 
 踏入食堂的瞬间,里面碗筷碰撞和低语同时停了。
 
 桑蕴没多想,去窗口买饭菜。
 
 她在经年累月的奋斗进取之下,也算勤劳致富,基本可以挑最好的菜色拿。
 当然这里最好的食物也就能入口而已——以她过去的口味来看的话。
 
 怀念地球。
 
 她背对众人的时候,静默的空气忽然松开,室内顿时充满快活的气息。
 
 山淞也跟着她打了饭,沉默不语,没什么表情,路过认识的人,也不理睬人家的招呼。
 桑蕴只能替他对人家笑笑。
 
 然而周遭议论声嗡嗡嗡嗡,这时候食堂人已经不多,那几个人却聊出了蜂群音效。
 
 桑蕴虽无心去听,可还是捉到了几句关键信息。
 
 什么“睡了张献”,“七七四十九次”,“采阳补阴”,“媚药”,“分手”……
 愈说愈过分,口若悬河,胡编乱造,若不是顾及大庭广众只怕要念出一篇小黄文了!
 
 桑蕴再听不出来这是议论谁,那她就是个傻子。
 
 平时也没见这群人这么爱八卦,一聊起带颜色的突然就发狠忘情了。
 
 性压抑这一块,果然哪里都差不多。
 
 她猛地将碗一掼,抬手从腰后解下短刀,拍在厚重榆木桌上,整个长桌都颤了一颤。
 
 四周立刻噤声。
 
 哪怕有不长眼的,也被人拦下了。
 
 ——有不少入门早的弟子,还记得她以前的脾气。
 
 别看她长得清润纤细,不说话的时候气质温和透明,行事又低调,就以为她是什么善茬。
 曾经有人只是对她调笑几句,被她当场砍下一条胳膊,血溅三尺。
 偏偏她还会装可怜说自己正当防卫,管事都拿她没办法。
 
 那时山淞还没来,桑蕴给人的印象就是人狠话不多的暴力少女。
 
 其实连桑蕴自己都分不清,这是众人对原主的印象,还是对她的。
 
 砍手的事确实是她所为,她那时刚刚穿越,整日惶惶无所适从,坐立难安,衣食住行还有工作均让她难以适应,周围的陌生世界陌生人又让她感到恐慌。
 
 有一阵子她几乎惶恐得出现幻觉,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天上有双眼睛在监视她。她时刻提防着被加害,连经过竹林,都觉得竹子哗哗作响,是精怪在耳边低语。
 
 有很多次她晚上回家,被吓得尖叫着从石阶穿过竹林奔向房门。再度过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那个流氓就在她这样惊恐的状态下想要强行轻薄,恶人的脸就在眼前,她每日早晨磨亮的刀就在手边,她本能地手起刀落。
 甚至一开始瞄的是脖子。
 
 从那一刻她真的开始明白,其实人就是动物,每个人骨血里都流淌着来自远古的猎杀本能。
 一件件漂亮的衣服替代皮毛,华美的珠串帘幕挡住野兽的眼睛,尖刀是拔下来的隐匿的兽齿。
 
 这样惶恐孤寂的日子,直到山淞来了,才开始慢慢有了好转。
 
 大家只记得,当桑蕴的弟弟上山,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稳重了一些,做事也开始有了考量,或者说,开始变得像个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为人更加低调。
 
 只是没想到本性难移,这样凶狠无度的女子,为了向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更可恶的是对张献下手。
 
 张献是天上月,崖上雪,由祖宗批了命的仙骨,是玄清门接下来千万年的希望。
 
 给他玩坏了,岂不是把希望整没了。
 
 哪怕她给掌门下药呢?
 
 众人有嫉有恨有不服,也有感到畅快的——看,使下作手段就是这个下场,药效一除,立马被张师兄踹开!
 
 桑蕴阴沉着一张脸愤恼无比,忽又不安,去看山淞。
 对方面前的饭菜到现在没有动过,捏着筷子的指骨用力,青筋有些凸出。然而他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只淡淡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冷静下来,叹气:“谣言。”
 
 流言的最好处理方法就是不处理。她人微言轻,贸然发言只会越描越黑。
 而且掌门一定不愿意看到她在这时候开腔。
 
 桑蕴这个人偶尔冲动,但大体上还是比较识时务的。
 
 山淞还是垂着眼,说的话是少年人一惯的欠揍:“你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桑蕴不知道他在气什么,这种事有什么重要的,就算真的和谁好了三天,又怎么了?
 何况还只是药效。
 
 怎么,气自己的姐姐有风流韵事,让他丢脸了?
 
 眼见饭没法吃了,她正要回去,又听见钟响。
 
 这是今天第二次。
 前后隔了两个时辰。
 
 直到这时,通知才发到他们十二峰来——
 “昨夜碎星仙君讨伐十六魔将凯旋,掌门给他办接风礼,各峰都派几个人去参与,再写份贺词送上去哈。”
 
 张献?
 
 分开一日还不到,她拢共才割了点灵草再吃了顿饭,而他都除完魔回来了。
 
 真是天生的大杀器,难怪得到高层如此器重。
 可是做人又不是打架厉害就行。
 
 “我回去睡觉。”她对山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