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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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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下山。
在穿越的第三天,我就认定玄清门外门弟子是我这辈子要死死抓紧的身份。
因为这个世界,真的太难了。
吴阳说她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玄清门,前脚踏出去,后脚就会被爹娘卖了,她妹妹被一碗石子送上了西天,就因为说了声肚子饿。
付苗她们村一百多口人,因为一阵蝗灾,四十天就全部死完了。她需要伺候父母,照顾妹妹,白天出去找水,夜里出去砍狼。还得躲着那些饿疯了大人,和天上盘旋的秃鹫。
付灵,哦,付灵就是付苗的妹妹。
她们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四个人搭伴工作生活很久了,因造型和能力都很出色,人称十二峰F4。
虽然付灵不是十二峰的,人家是主峰的,拜了个厉害师父,哪怕没开脉也占着个主峰弟子位置。
就是主峰的任务她都做不了,又不想吃干饭,只能纡尊降贵来外门找事做。
付苗和付灵关系不好,两人经常当着大家面扯头发,有时候还打架。
我和吴阳作为局外人,也不好插话,就看她们骂来骂去,打来打去,互相用最恶毒的话咒对方。
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互相说的话也是让对方快点去死。
谁知道真的死了。
没有人想到锁恶渊的恶魔早就逃逸了,只是它们颇有耐心地蛰伏着,等到宗门大比这天。
大家专注、热闹、聚成一片。
一块石头砸下来能砸死几十个人。
真是阴险的魔物,真该死。
吴阳和付苗都牺牲了,她们为什么这么倒霉?
最可怜的是吴阳,她因为我被人捉去了锁恶渊,死之前面对那群魔物,不知道多害怕。
她死之前,会不会骂我来着?骂我什么,扫把星,害人精,还是什么老不死,之类的。
我把害她的人剁了,然后一把火烧了他的院子。
我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但是玄清门我也不想再待了,我没有那么怕事情败露,只是,太孤独了。
吵吵闹闹的四个人,比一家人还要好,毕竟很少有一家人一起穿一条裤子。
忽然就只剩我一个了。
玄清门变成了我的伤心地。
不止我一个,有很多弟子都离开了,外门的,内门的,甚至还有一些修为高强的。
因为听说玄清门药丸了。
唯一可能带着门派崛起的继承人,碎星仙君也死在了战役中。
说起碎星仙君,我和他还有过一点点交情,经常碰见,碰见了会聊一聊天。
人很漂亮,也很和善,一点没有仙君的架子,听说他死了,我还哭了一会。
付灵拜别了她的师门,也准备下山,我很想和她一起走。
她却说:“可是聚散终有时啊,桑蕴。”
其实很难相信世界上会有像她这样的人,这么这么的幸运,很难去描述她的幸运。
按付苗的话来说——付灵活下来天经地义,她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人人都爱她,到最后一家人快死了,父母省下的最后一口,也只是给她。
“我想不通,只不过早来几年,我就比她少那么多东西。连家人都不爱我,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付苗一次次因为命运的不公而迷茫痛苦。
但其实她是我们四个人里面最优秀的一个……算了。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
我背起包裹,拿上我的刀,潇洒下了山。
我想,我或许可以浪迹江湖,成为一名厉害的刀客。
风花雪月,侠骨柔情,路见不平,劫富济贫,惩凶除恶,一刀一个。
从此人们想到桑蕴,就想到她的刀——就叫荆棘下的弯月之泪血与风霜的冰晶爆刃吧。
嗯,我要当个大侠,就这么决定了!
然而命运总是曲折的,我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遇到第一个人间村庄,一路上别说干粮了,路边的野草都被我薅了吃了,我现在只想要口热饭吃,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话是这样说。
我没想到我跟人讨饭,人家跟我讨命——我撞鬼了!
村里有水井,中间有棵大槐树,比玄清门山下守门的那棵万年古松还要雄伟。
这一定是一座有底蕴的村子,一定不介意留我吃顿饭,何况我是个侠骨柔肠的刀客。
事情和我想得一样,大家对我很热情,夸我漂亮刀法好,想让我留下。
我的任务是拯救世间万民,怎么能耽误在一个小山村里,于是只答应了住一个月。
收留我的那家人是一对母女,妈妈叫石梅,女儿叫英子,俩人对我很客气,因为我会做很多事,还会讲修仙世界的故事。
就在那一个月,这座山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我有怀疑过是不是被我克的。
一开始只是天热,大家中暑生病了不少,后来闹旱灾,水资源全部蒸发,良田枯死,颗粒无收。
偏偏官府派人下来征收赋税。
大家只好把家中存粮拿出来交上去,这一下,所有人全部开始饿肚子。
村中渐渐开始挂上了白布。
我是个有一点点常识的人,这种天灾情况下,官府应该赈灾救民才对,怎么会反而伸手要百姓存粮?
我觉得其中有诈,搞不好就是什么赈灾粮款被贪污的惊天大案,我一下子热血起来,连夜跋涉到州府衙门,向他们指控下面的县衙不干人事。
然后就被套了麻袋抓起来了。
好在我有一点点手工特长,凡间这种烂锁关不住我。
我逃狱回到大井村的时候,村前苍老的槐树上停满了巨大的秃鹫。
槐树树皮被扒开,露出灰白的主干。
路口支起了一口锅,将英子绑在那,英子的妈妈在旁边的人群里。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冲过去救英子,但是他们人太多了,我只能砍断了英子的绳子,让她自己快点跑,我替她断后。
英子跑得很快,眼看就要翻过山头去,但是村长用滚烫的铁勺按住石梅的后颈,石梅开始尖叫。
她开始叫英子的名字。
那一刻我忽然想流泪,因为英子又从山头回来了。
当一个妈妈叫一个孩子,那孩子一定会回头,这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
村长怎么会这么聪明。
后来的事我不记得了。
好像大家都死了,也好像没有,我走了很远才想起来回头,身后只能看见红色的夕阳,盘旋的黑色秃鹫。
那一刻我是悲伤的。
不过我的悲伤很快被打乱了。
我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叫英子的白发小魔鬼,只有我能看到,还能被她揍,有时光天化日之下她敢戳我肋骨,我到处乱躲,别人还以为我有病。
想了很多办法也没有甩掉她。
后来也认命了。
我们就这样一人一鬼闯荡江湖。
侠义之事呢,也做了一些,但不多。大部分时候我都在打秋风。
借着自己玄清门弟子的名头——我有正规弟子牌,身边还跟了女鬼,我可太权威了——去帮人做法事。
我懂个屁做法事。
反正就是烧蜡烛,喷火,耍桃木剑,然后符水一烧,大米一撒,拿两个铜板走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后来我年纪不小了,英子却还是那么点大,我们俩存了点钱,买了艘小船,就住在船上。
这样做当然是因为便宜,而且饿了捕鱼,渴了烧水,困了是摇床,闲了可听雨。
我渐渐忘了玄清门那些日子,有时候会想,我真的曾经是仙门子弟吗?仙门如今怎样了?
我曾经真的坐上过那位碎星仙君的飞剑,在黄昏下一路翱翔吗?
那样的人生,离我很远很远了。
我忽然想起,那次仙君路过捎我一程,带我御剑飞在夕阳下,我问他,太阳下了班会去哪。
他一开始说去了大地另一端,照着另一边的子民。
后来发觉我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改口成了“它化了妆,涂了粉,变成白色的月亮出来上夜班”。
我们在金色的云层上面哈哈大笑。
躺在船上听雨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一首诗,我觉得和我太契合了,我的人生简直就是一首诗。
我背给英子听: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英子揪着她自己鬓边白色的头发,表示这首诗和我没关系,这是写她的。
这有什么好争的,我也会有的。
这样的好日子也没有过多久,很快我待的这个小湖开始溢满了,水位线不断升高,可能是因为遥远的冰川开始融化,开始发涝灾了。
其实我那时候觉得不对就该走了,可是我舍不得我的小船。
直到洪水到来,它冲垮了一整座村庄,将我的小船也拍散其中,我坐在屋顶上发呆的时候,还看见了自己那套杨木的茶具飘在水上。
我跟着大家南迁。
南边也不好过,旱灾、虫灾、人灾。
那段时间,我的刀刃都砍卷了。
那把刀跟着我一路从玄清门来到人世间,摇摇晃晃这许多年,最后终究是要寿终正寝了。
它生命中的最后一刀,我想去杀个大人物。
子时钟声一响,我摸进了丁州知府家——就是当年那个捉我坐牢的狗官。
我后来算是想通了,他们这些大小衙门,上下勾结一气,贪污银钱,剥削百姓,捉我不是因为觉得我刁民胡言乱语,而是觉得我狗胆包天,敢将他的所作所为呈上公堂,要求他自己审判自己。
我悬在他床顶上,将他好好吓了一顿,然后用那把豁了口的刀割下他的头。
我以为能讨英子高兴,可是她大哭了一会就走了。
一开始慢慢地走,后来开始小跑,最后一路狂奔,奔向遥远的山头,头发在背后扬成白色的小旗,背影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在背后叫她,但是她没有理我。
也是,我又不是她妈。
最后又剩下我一个人。
一个孤独而又潇洒的江湖刀客。
其实还挺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