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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气在黑夜中弥漫,秋日寒气夹着桂香。
 
 张献走下锁恶渊。
 
 这是一座人力劈成的渊谷,极其细狭的一道天缝,有单人台阶通道,以及传送梯,谨慎起见,没有设置传送阵。
 这里用来关押魔物以及门派重犯,两侧黑色渊壁上,密密麻麻的监牢格间,门上画有囚禁阵法,每往下一层,阵法运转更甚,每日光是威压都堪比刑罚,而牢狱内,还有真正的刑罚阵法。
 
 张献数着阶层,往下走了六十四层。
 
 看见了那名奄奄一息的主峰弟子。
 
 当日,是张献将他丢入这炼狱一般的锁恶渊,门中也暂时没有发现少了名弟子。
 连桑蕴都不知道。
 
 饶是主峰中的核心弟子,修为高深,体能极优,在这六十四层深狱中也难以保持元神不涣散。
 他快不行了。
 
 张献看着他的同时,也在想,他自己能够承受多少层的刑罚。
 
 多日来第一次听见人的脚步,弟子挣扎着最后一点气力,用力睁开眼——
 只堪堪聚焦,又猛地一颤!仿佛眼前白衣飘飘,不是仙人,而是从下层爬上来的恶鬼!
 
 浑身血液一下子涌动,仿佛焕发出一丝仇恨热气,将他的身体烘得又活过来,他对着张献怒吼:“你真的敢让我死!你应该知道,我不是普通弟子,我在主峰祖祠有长命灯!”
 
 撕心泣血喊叫与整座深渊的恶魔咆哮,交杂隐约哭叫,一起回荡在两旁漆黑渊壁间,听着便是精神折磨。
 
 张献只是长身站立栏杆外,朝下望着血肉模糊的他,没有开口,也没有行动。
 
 许久,他心中忽然生出些不切实际地期待来,又变换了脸色,竭力示好道:“仙君,弟子知错……无心之失……”
 
 谁知下一刻,只听见冷如冰雪的一句话从头顶坠落,不轻不重地压灭了这簇火苗:
 “竟还活着。”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死亡的绝望彻底笼罩进这座不大的恐怖监牢。
 
 那弟子终于知道,这位尊贵清冷的碎星仙君,竟也会因一时喜恶要人性命。
 他不是,最守礼、最清平、最端正、最受爱戴的张献师兄吗?
 他做了这样的事,说出去……或许全门派都不会有人相信。
 可一旦相信,将会产生怎样的恶意!
 
 弟子恨毒了他,双眼爆出红血,咬牙道:“原来张献也不过是个心胸狭窄的伪君子,真想有朝一日让大家看看,他们捧出来的仙君,是怎样的人物?”
 
 困兽临终低吼,张献静静听他骂。
 
 “我追求她,用些手段又如何?是你横冲直撞,不小心中蛊,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末了,他忽然一笑:“我猜猜,是桑蕴让师兄不满意?”
 望着张献没有表情的脸,他恍然般长叹:
 “哎呀!那就是太满意——”
 
 张献眼神朝监牢顶部阵法看了一眼,霎时间光华流动,将那句“是她对你不满”活生生按进了惨叫中。
 
 “你以为,我不动手,其他人会让你活?”
 
 痛到视线都模糊的弟子,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远方遥遥飘来这样一句话。
 张献走了。
 他的心也彻底凉了下来。
 
 张献说得没错。他本就必死。
 
 他只是恨,难道,追求心中所爱也是错?苍天为什么会这样惩罚他?
 何至于此?
 就因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主峰弟子?若他若是仙君,定然不会有这样的局面。
 天下,竟从来没有公正。
 
 桑蕴因为伤人,被带去刑务堂问罪,路上经过了举办接风礼的广场。
 
 广场已经站了不少人,有工作的,有闲聊的,有整理仪容的。
 远处弟子正忙忙碌碌搭高台,上下搬座椅,挂灯笼,结彩带。
 欢欣热闹得好似过年。
 
 她停下探头看了眼。
 
 身旁的人催促了一声,话语里满是抱怨:“什么时候犯事不好,偏挑今天,头一回被挑中了能来主峰给张师兄接风,你别给我搅黄了。”
 
 桑蕴看过去,说话的是今天在刑务堂值班的一名师兄,她也觉得他运气不好,“抱歉了。”
 
 那人便没有再说话。
 
 桑蕴:“掌门经常给他办接风礼吗?”
 
 “嗯……细究起来也不经常。张师兄与其他仙君不同,他最年轻修为又最高,所以许多凶险任务都是交给他来做。应当是这次任务太过严苛,他完成得不算容易,掌门便疼惜他了吧。”
 
 “情况凶险,他受伤了?”
 “那我哪知道。”
 
 估计接风是假,去晦是真。桑蕴撇嘴。
 
 见她不服,押解弟子笑了下,很体恤地说:“你是东区弟子,不支持张师兄继任掌门很常见,不要有心理压力。”
 
 什么心理压力,桑蕴听他话里有话,问:“东区大家都支持谁?”
 
 “门派二把手,金长老的大弟子呀,金长老出身东区,没有他就没有现在东区的繁荣,你没听说过?”
 
 “没有。”
 她穿越过来不过三年,前面埋头无用功蹉跎两年,后来有山淞结伴,从来不和其他人来往,很少关心门内这些弯弯绕绕。
 
 “哎呀。”那人便仿佛醍醐灌顶一般,顿悟道,“那看来还是张师兄名气大些。”
 
 桑蕴正要鄙视他见风使舵,后边忽然有人追上来叫他们。
 
 “别去了别去了,周师兄醒了。”那名弟子穿着和他们不一样,一身短打灰衣,戴着帽子,制式说不出的标准,连袖子裤脚都规规矩矩地往上卷了一寸。
 
 身边师兄看起来知道底细,应了声:“是周家的院人。”
 
 听起来是家里的长工?打手?仆人?
 
 院人说:“周师兄说了,不和桑师妹追究,快别带她去刑务堂了,不然不好收场。”
 
 桑蕴听到身边人松了口气,似乎觉得被解放了:“太好了,那我正好去换衣服赴会。”
 
 “辛苦辛苦。”院人弯腰赔笑,流利地从袖间取出一枚令牌,塞进他手里,“我就告辞了。”
 
 见院人转过身对着她,桑蕴心中跳了一跳,以为他要找自己麻烦,结果对方只是行了个礼,什么都没说,看起来规规矩矩的,也不给人压力。
 
 “那我也走了。”押解师兄在令牌上抚了抚,一串数字光晕浮起,从桑蕴的角度看不清是多少,但他神情很满意,“你们东区真是有钱,一个没什么势力的富户,都能这么大方。”
 话里话外也不是太高看周家的意思。
 
 东区有没有钱她不知道,她是真穷。
 
 想到山淞今天的话,桑蕴有些发愁——开脉丹的钱,去哪筹?
 她倒是有几千点,但是想要开脉,这点哪够烧。
 而山淞上山才一年,纵然勤勉,又能有多少积蓄?
 
 她的脚步无意识跟着人群,被慢慢往宴会广场上挤。
 
 长长的□□长廊看起来永远走不到头,实际上两个人牵着手的话,很快就能走到底。
 终点是一块很大很厚的山石,看起来像座墙堵住出口。
 
 “石头后面是什么?”恋爱中的人会变得像孩童,对世界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当一个人对世界有好奇心,有探索欲,有热情,那一定是因为她正在感受美好,她有很多事情想知道,很多话想说。
 
 张献回答:“是墙。”
 
 “墙外呢?”
 “是天空。”
 
 天空外边是星星。
 有一颗星星是她的家。
 
 桑蕴变得惆怅:“天机阁说过几天有流星雨,我的家乡会不会掉下来?”
 
 张献牵着她,开始从长廊尽头往回走,又是很快,他们回到了入口。
 
 离开长廊遮挡的花叶藤蔓,太阳里的小雨细细地落下来,像天地间有人在用阳光穿针引线,仿佛万事万物和他们的影子,就是这样被缝起来的。
 可是世上人那么多,影子重重叠叠,会不会有被缝错的呢?
 就像他们,是不是被错误地缝在了一起。
 
 回忆里的雨有阳光,现实里的雨是阴森森的。
 天空好阴。
 似乎在筹备一场更糟糕的天气。
 
 在这样一个……好日子。
 
 高台上,张献穿着黑袍站在风里,猎猎得像一竖荒弃在古战场上瘦高的黑色战旗。
 
 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桑蕴觉得看见了冻土层下幽暗的冰封。很没生气。
 
 他在看我。桑蕴想。
 
 她站在广场密集的人群中,视力第一次这么好用,她看见张献两颊和脖子都清瘦下去,能看见淡青色的脉络,和凸出的骨节。
 他比前几天瘦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