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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旧人 ...

  •   27
      秦鹤洲独自走进了荒废的武馆,让赵鸣筝守在门外不必进来。

      赵鸣筝见院子不大,便未坚持跟着进去,嘱咐他小心身体,有事叫自己。

      秦鹤洲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非要进来这一遭不可。大概是人快死了,开始怀念过去。

      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年少不知愁的时候,自小便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后来一心扬名立万,回忆起来,竟是在这武馆习武的时候,活得最轻松。

      秦鹤洲走进长满荒草的后院,叹了口气,这里曾经是孩子们的演武场,自己当时懵懵懂懂,照着偷学来的拳脚,当着所有人的面胡乱耍了一通,被李师傅笑哈哈地收进了武馆。

      方从回忆中抽离,秦鹤洲便听到身后传来细微动静,尚未来得及回头,便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谁在那里?”

      秦鹤洲转过身去,见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女子。

      对方年龄看起来与自己相仿,或许还要更加年长一些,眼尾眉梢略有些岁月纹路,为其平添了几分道不明的韵味。

      那女子看到秦鹤洲,先是一怔,随后杏目圆睁,身形抖动,似是受到极大冲击,随后利落抽出腰间佩剑,毫不犹疑朝秦鹤洲刺来。

      秦鹤洲护住腰间隆起,向一侧撤了半步,但忽然剧烈的行动还是惊扰了胎儿,秦鹤洲猛觉抽痛,身形踉跄,差点倒在地上。

      “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秦鹤洲故作镇定问道。他执掌羽春近二十载,杀人无数,仇家更是遍布江湖,眼前女子应当也是其中之一。

      女子垂眸看向秦鹤洲腹前圆隆之处,剑锋忽向下,直指秦鹤洲腰间,冷笑道:“你不记得我,我却认得你。二十年前,崔云山庄,赵氏满门,如今你该血债血偿了。”

      “崔云旧人?不知姑娘是哪一位?”赵氏满门二百七十四口,不止包含赵家人,还有崔云弟子、洒扫仆役。

      “果然是你,我找了你二十年,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女子叹了口气,“也罢,黄泉路上只管记得,手刃你为我满门报仇的,是我赵舞霓!”

      赵舞霓这个名字,秦鹤洲是第一次听说。但他想起赵鸣筝提过自己有个二姐,当年夜雨如瀑,来不及确认每个人的情况,留下一两个活口再正常不过。

      赵舞霓毫不留情地朝着秦鹤洲腰腹刺去,秦鹤洲向后撤身,调动内力,双指夹住剑刃,将长剑向上一挑,赵舞霓力气不及,手中长剑竟被生生夺过,丢在秦鹤洲身后的草丛之中。

      “崔云既行叛国之事,便必然会有为天下不容的一天。”秦鹤洲说,“我既灭崔云,也自想过会被寻仇的一天。只是,我腹中幼子无辜,待它出生,你自可取我性命。”

      赵舞霓冷哼一声,继而大笑:“幼子无辜?哈哈哈,你屠戮崔云那夜,怎不提幼子无辜?赵氏满门二百多口,也不是人人都参与叛国之事。我那幼弟死在你手里时,也不过八岁。你的孩子,既托生到了你腹中,便合该同你共同担着这血债。”

      秦鹤洲紧抓腰前衣衫,手臂死死挡在腰腹前,缓声道:“当年我接到的命令是灭崔云,那崔云上下便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崔云勾结外族,引发边乱之际,也该想到,自会有人来寻那万千无辜百姓和捐躯将士的血债。”

      赵舞霓眉心略蹙,并未开口,显然并未想到过秦鹤洲所说。

      或许人总是如此,眼前只看得到自己的仇怨,却下意识遗忘对旁人的伤害。

      “……但赵鸣筝还活着。”既已从话中确认赵舞霓身份,秦鹤洲便不再隐瞒。

      “你说什么?”赵舞霓瞪大双眼,二十年来,她从未想过还有亲人在世。

      那夜血雨,她带领崔云弟子,挡在后院月门前,生死一线,再度醒来已是天人永隔,未曾料想此生还有再见之日。眼前仇人叫得出弦儿的大名,必然与弦儿有所交集。

      “这是他的孩子。”秦鹤洲说,“你放我走,他自会来见你。待孩子出生,是否取我性命随你。”方才调动内力,已令腹中胎儿躁动不安,自己如今身体,不是赵舞霓对手,倒不如坦诚相待,或可保全孩儿一条性命。

      “你以为我会信你?你杀我全家,他不会……”

      “他如何做,如何想,自会亲口朝你解释。但你如今若伤了我腹中之子,他定会恨你。”秦鹤洲也说不好赵鸣筝心中所想,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意这个孩子,左右是缓军之计,便随口朝赵舞霓胡说了几句。

      赵舞霓有所动摇,却依旧心生疑虑,唯恐是秦鹤洲为了脱身找的借口:“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他乳名叫弦儿。”秦鹤洲说。

      这是赵家人才会唤的名字,只有极亲近的人知晓,一个杀手不会专门去了解所杀之人的乳名,并记了二十多年。这意味着,即便赵鸣筝并非秦鹤洲腹中孩子的父亲,两人关系也定不同寻常,至少可以证明赵鸣筝的确活着。

      赵鸣筝在武馆外等了许久,刚想进去找人,就见到秦鹤洲脸色惨白地走了出来。

      赵鸣筝刚迎上去,秦鹤洲便一头栽倒在了他身上。

      “怎么了?”赵鸣筝抱着秦鹤洲,只觉他腹中孩子闹得厉害,很不安稳,连自己隔着衣衫触碰到的时候都觉得惊心。

      秦鹤洲摇头,调整了几下呼吸,待腹中疼痛减轻后才道:“没什么,遇到了一个仇人,我同她定了约,今夜武馆院中一战。”

      28
      赵鸣筝将秦鹤洲抱回的客栈。

      秦鹤洲如今的身体已经受不起任何缠斗,在武馆与赵舞霓的一番试探耗尽了他全部精力,回到客栈后便腹痛不止。

      赵鸣筝端了药喂秦鹤洲服下,但服药见效缓慢,不如钱青扎针来得那样明显,秦鹤洲硬熬了一天,直到傍晚发硬的肚腹才渐渐柔软下去。

      “今晚我替你去吧。”赵鸣筝说。他没有细问秦鹤洲为何会在武馆遇到仇家。想来秦鹤洲在羽春这些年,多有仇怨,还在羽春时无人能来寻仇,如今入了江湖,冤亲债主迟早要找上门来。

      但赵鸣筝对此仍有些许疑虑,见了仇家为何当时不动手,反倒要约在夜里对决?又不是江湖比武,要天时地利,才算风雅。

      “也好。”秦鹤洲侧躺在榻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不必说前去应战。

      “对方是什么人?我打得过吗?”赵鸣筝半开玩笑地问道。

      “够呛。”秦鹤洲笑笑,“不过没关系,发现打不过就立刻回来。反正我也是要死之人,没必要死守着个江湖道义。”

      赵鸣筝蹙眉,依旧固执地纠正秦鹤洲的说辞,说他不会死。

      其实秦鹤洲的身体如何,赵鸣筝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清楚,才更不愿去面对。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秦鹤洲还能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地活很多年,这个孩子如同蛊虫,蚕食着秦鹤洲的生机,将他一步步拉入既定的深渊。

      赵鸣筝原以为自己会因为秦鹤洲死期将近高兴一些。秦鹤洲的死亡意味着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摆脱爱不彻底也很不彻底的困局,但真正目睹到的时候,却令他感到无比心慌。

      二十年间,爱与恨都是同一个人,若那个人某一日不在了,似乎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牵绊也消失干净。

      按照约定的时间,赵鸣筝来到白日里来过的武馆,武馆后院果然已站了一个女人。

      “秦鹤洲说的人,就是你吧?”赵鸣筝把玩着装了药粉的瓷瓶,准备伺机而动。

      他在羽春二十年,太清楚怎么杀人。

      杀人不需要有强弱之分,只需要比对手更狠。

      毒药比世上最锋利的利刃更加可怕。

      “对,是我。”赵舞霓转过身,企图从眼前人的面孔中分辨出一分熟稔,以确保秦鹤洲没有欺骗自己。

      但眼前的青年太过陌生,无论狠厉的神情还是朴素的容貌都与记忆中的幼弟截然不同。

      而赵鸣筝则是突然愣怔在了原地,眼泪比意识更先一步反应过来,流了满面。

      “二……二姐?”赵鸣筝开口,嘴唇抖动得却连声音都似乎无法连贯发出。

      二十年前赵舞霓十七岁,眼前人的模样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双亲兄姊的模样被赵鸣筝刻在心底,即便想忘也难以轻易忘掉。

      赵鸣筝慌张地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将瓶中的东西潦草涂在脸上,揭掉了□□,露出了原本精致的容貌。

      赵舞霓终于看到了记忆里的容貌,瞬间掉下眼泪,伸手将赵鸣筝抱入怀中:“小弦儿,阿姐终于见到你长大的模样了……”

      “二姐……你还活着。”赵鸣筝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的呀。”

      心中多年强韧的壁垒似乎轰然倒塌,他突然就像回到了八岁那年,双亲俱全,手足相依,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难事,也没有什么苦事。

      春风几度人依旧,世事纷扰未识愁。

      他那时已经开蒙,再过一年便能考童生,一心想要读书考功名,伯父摸着他的脑袋说,好呀,弦儿当了大官,以后赵家就不是江湖出身的泥腿子了。

      父亲也说念书好,自己当年也想考科举,不过家里太穷,出不起进京赶考的银子,后来有遇到了你爹,得替他守好崔云,守好赵家,也绝了这份念想。

      然而一夜血雨,淋漓不尽,什么都没了。

      “二姐,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赵鸣筝问。

      他太了解秦鹤洲,秦鹤洲出手,招招直击要害,不死也身受重伤,崔云山庄独立山间,与山下镇子相隔很远,那种情况下赵舞霓想从已沦为炼狱的崔云活着离开,几乎算得上痴人说梦。

      “是师叔救了我。”赵舞霓眉心紧蹙,显然那段记忆即便是单纯回忆都令她倍感煎熬。

      “那天师叔回崔云探望爹爹,却看见满山伏尸,只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我,将我带下山救治,数日后我醒来恳求他带我回崔云安葬亲人,却不想山庄已被大火湮灭……之后我便随他来了徽州。

      “师叔在这里开了间武馆,这十几年来,我随他一起教导孩子们习武,直到两年前师叔旧疾复发,我日日照料在侧也无力支撑,只能关了武馆……我今日回来替他来拿落在这里的东西,没想到在院中遇到了灭族仇人。”

      赵舞霓口中的师叔赵鸣筝并未见过,只隐隐记得似乎听大伯提起过,爹爹有个一同长大的师弟,两人从前很是亲近,为此父亲当年吃了不少飞醋,但后来因理念不合,那位师叔被祖父逐出崔云,从此再未踏入过崔云半步。

      如今看来,自己的师叔便是秦鹤洲口中的李师傅。

      而秦鹤洲,竟是用崔云的剑法,灭了赵氏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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