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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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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秦鹤洲没有再要离开的徽州的意思,两个人便在客栈暂住下来。
随着月份增加,秦鹤洲的行动也变得更加迟缓艰难,除去每日在周围走走外,几乎不再特意出门。
暑气难耐,秦鹤洲食欲变得不振,孕吐似乎再度卷土重来,吐得比头三个月时只重不轻,人也迅速消瘦下来,更衬得肚腹硕大。
赵鸣筝照应着他的饮食起居,却不再为他号脉,像是在逃避秦鹤洲身体日渐虚弱的事实。
一切正如钱青预言的那般,秦鹤洲的身体早已被掏空,即便能将孩子怀到足月,也几乎不可能平安生下来。
赵鸣筝觉得这孩子当初或许不该留下来,但自己在发觉秦鹤洲有孕时未能第一时间将孩子处理掉,拖到如今时候,再用药打下孩子和熬到足月生下孩子对秦鹤洲的身体而言已经几乎没有了区别。
或许一切都有些造化弄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最合适的时候到来,却毫无知觉地死在了关塞。而这第二个孩子到来时,自己同秦鹤洲再也回不到从前相处的模样,秦鹤洲的身体更是早已不适合孕育,可它却如同一颗坚强的种子,扎根在了秦鹤洲腹中。
赵鸣筝隔几日便会在秦鹤洲睡着时去见赵舞霓。
二十年来,赵鸣筝的一举一动皆是由秦鹤洲而起,赵舞霓的存在成为似乎增添了他的牵绊,也令他多了些生气。
但二十年太长,赵鸣筝和赵舞霓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生活在一起。
两个人对此心知肚明,不再像初见那夜谈论仇怨,反倒格外珍惜能彼此相伴的日子。
“这些年二姐有没有遇上喜欢的人?”赵鸣筝坐在廊下,替赵舞霓守着师叔炉上的药。
他感觉自己在与赵舞霓重逢后,心境变得与从前不一样。
从前只有他一个人,独自背负着那些仇怨,不敢忘却,不敢松懈分毫。
但赵舞霓的出现,似乎让赵鸣筝的痛苦得到了分担,有了可以一同进退的亲人,那些极端的爱憎仿佛也变得和缓。
能看到亲人幸福得活着,即便只剩下了一个亲人,心底的怨憎也似乎少了几分。
“喜欢的人?”赵舞霓冷着脸,想了又想,“有过吧,二十年太久了,曾经心动过,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人也不过就那样而已,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记得大哥当年订过婚来着?”药煮够了时辰,赵鸣筝端下药壶,接来赵舞霓递到面前的药碗。
赵舞霓娥眉略蹙:“这么久的事,亏你还记得。嫂子是个好姑娘,当年还来过咱家几趟,大哥也是当真喜欢她,可惜命薄,没能成亲便不在了,大哥也因此立誓终身不娶。”
赵鸣筝那时就四五岁的年纪,很多事知道得并不真切,没想到大哥与那未过门的嫂子还有这样的遗憾。
赵舞霓捧起药碗,推门进去的时候突然开口:“所以你要是真喜欢秦鹤洲……二姐也不拦你,只是不要忘了大哥他们。”
“我……没有。”赵鸣筝下意识否认,“我跟他,即便有了孩子,也不会在一起。我在他身边,只是为了报复。我要让他痛苦一生,然后长命百岁。”
赵舞霓没有反驳,只是心里想,没有人会想让仇人长命百岁,即便对方生不如死,也不会想要看到那人长久得活着。
赵鸣筝在想要留下秦鹤洲性命的那天起,对他的感情就已经不是恨意,或者说不再是单纯的恨意。
但赵舞霓并未点名赵鸣筝的自欺欺人,因为即便说了,赵鸣筝也不见得愿意明白。
崔云夜雨过后,他们都成了残缺的孤魂,抓着那抹虚无缥缈的执念,恨着一个甚至算不上罪魁祸首的仇人,摇摇欲坠地活了下来。
如果赵鸣筝觉得这样就好,自己何必非要逼他承认爱上了仇人?
赵鸣筝在赵舞霓那里留了一夜方回,隔着门便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咳声,推开门只见一地污秽,酸臭的呕吐物上还带了丝丝血迹。
赵鸣筝急着进去,将伏在床头的秦鹤洲扶起,拿出帕子为他擦拭嘴角。
秦鹤洲脸色苍白,神色僵硬地解释道:“刚刚醒来时想吐,一时没能下得去床。”
“没事的,我知道。怪我,一早出去转了转,没能守好你。”
赵鸣筝搀扶着秦鹤洲让他重新躺回床上,随后朝客栈小二要来了工具,清扫完地面后又去客栈后厨端了碗白粥,一勺勺喂给秦鹤洲吃。
“我今天想出门转转。”
“好。”赵鸣筝说,“等到了傍晚,日头不那么毒的时候,我们去河边走走。”
“不去河边,想去点热闹的地方。快到中元了,应该会有灯会。”
“康乐街那边是已经布置起来了,只是街道人多,你身子不好,万一被人撞到。”
秦鹤洲哂笑:“可若现在不出去,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
32
中元节是祭祀先祖告慰亡灵的大日子,当夜会有花车巡游,康乐街早早就已经开始布置。
街道两旁人来人往,秦鹤洲走了几步便觉得腰腹发沉,难以支撑,却还是坚持走到巷口才停住,跟赵鸣筝说:“我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是到了如今离死只差一步的时候,又总忍不住开始害怕。明年中元,若你愿意,劳烦帮我烧些香火。”
“你怕什么?”
“黄泉路上,踽踽独行,厉鬼索命。”秦鹤洲目光看向街道边跑过的孩童,缓声说道。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总是噩梦缠身,有时梦见雷雨交加中的崔云弟子,有时是带着蛊蛇的欢喜派门人,有时是风雪夜里周棋的一声叹息……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人,一遍遍,反反复复地入梦,总不得安稳。
赵鸣筝面色沉下,心想你也会怕?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血溅满面的时候不知道怕,剑下亡魂苦苦哀求的时候不知道怕,现在竟知道怕了?
可不知为何,赵鸣筝再不像从前那般坦然旁观着秦鹤洲的苦痛,更体会不到那股道不明的快意,只是心底有个要紧位置隐隐作痛起来。
“不要紧,有我在,不会让你黄泉路上一个人。”赵鸣筝靠近秦鹤洲,将他抱入怀中,让秦鹤洲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会活得很久,活到儿孙满堂的那天。”
嗅着赵鸣筝身上的气味,秦鹤洲莫名觉得安心,仿佛信了对方说的一定会做到。
他觉得自己实在看不懂眼前人,却又没有精力去弄清对方的想法。
“楼主?楼主!是你吗……楼主?”
一声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从巷中传来,紧接着跑过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少年。
少年看到秦鹤洲,满是污垢的面孔上仅剩了惊喜。
秦鹤洲端详着对方,觉得眼熟,对方称呼自己楼主,说明是羽春之人,但他却一时想不到对方到底是谁。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刚刚开始变声,沙哑中隐约听得到些许稚嫩。
见秦鹤洲未给出回应,少年急匆匆说道:“我是许澄,从前的四门主,是我师父。楼主你还记得我吗?”
“四门主?”
秦鹤洲到底还是想起了眼前少年的身份。
许澄便是自己失子半年后,四门主不知从何处带来的弟子。
这小孩一直跟着四门主学艺,四门主认定了他是自己的衣钵传承,一直都是尽力护着的,不知为何会衣衫褴褛流落徽州街头。
“不要再叫我楼主。”秦鹤洲说,“四门主如今在何处,为何会让你落得如此境地?”
提及此事,许澄想起种种委屈,顿时声泪俱下,道:“羽春楼数月前为人所灭,师父被捉拿进京,我侥幸逃脱,无处可去,颠沛流离亡命至此,未曾想今日还能遇到您。”
秦鹤洲失子过后,心肠渐软,如今有孕至今,更是对孩童有诸多怜悯,见许澄哭得伤心,不由心中难过,伸手替他擦拭脸上眼泪,问道:“莫要再哭,今日你遇见了我,我定会护你,不让你再吃苦头。只是我仍有一事不明,羽春势大,又有后盾,怎会一朝倾覆?”
许澄呜咽着摇头,也讲不清当中缘由。
赵鸣筝站在一旁看着,心说自己倒是清楚,但以周秦的身份却没法告诉秦鹤洲。
“你亡命至此,可有人追杀?”赵鸣筝问。
“未有。只是我无处可去,年龄又小,且尚未出师,没有糊口的本事,所以才沦落至此。”
赵鸣筝颔首,看来仪鸾司并未对羽春门人赶尽杀绝,想来对方还算听劝,也是知道没了羽春的旗帜,一群乌合之众再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还好没人追杀,否则你现在自身难保,若是收留对方,反而惹祸上身。”赵鸣筝低声对秦鹤洲耳语,解释自己方才为何有此一问。
秦鹤洲颔首,看起来并未生疑心。
两人将许澄带了回去,让客栈小二为许澄开了间房,备了热水与新衣。许澄清洗完毕,换好衣袍,怯生生地推开秦鹤洲的门。
“之后我能和你一起吗?”许澄问,“我会很听话,只希望能得到一个容身之所。”
秦鹤洲冲他微笑,用尽可能柔和的表情与语气回应道:“过些日子周秦会带你离开中原,你总会找到合适的容身之处,不要担心。”
知晓自己不必再流落街头,许澄安心地笑起来,后退了几步离开了房间。
许澄身影彻底消失后,赵鸣筝开口:“我觉得这个小孩,不像他表现得这样简单。”
“羽春长大的孩子,即便装得很像,也不可能真的单纯……我也是在亲身经历过后才明白的。”秦鹤洲注视着赵鸣筝,缓缓说道。
赵鸣筝心头一悸,脑海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全都知道了!
秦鹤洲认出自己了!
是什么时候?
与二姐重逢的那日?不对……应当更早。
可是,为什么?
他若当真认出自己,为何不挑明此事,为何默许自己的接触,为何没有逃跑的念头?
赵鸣筝一时间思绪百转,脑海里划过无数想法。
“但我觉得许澄姑且可以相信,你说呢?周秦。”秦鹤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