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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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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赵鸣筝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次日秦鹤洲再度醒来,记忆变得更加混乱,似乎回到了少年时,认不得赵鸣筝,只挣扎着想要起来,说要去武馆。
赵鸣筝行动不便,好在韦秋在场,将秦鹤洲按回了床榻,周桐很快去叫来了江玄。
秦鹤洲愤怒地看着身边的陌生人,不断挣扎着,像横冲直撞的困兽。
赵鸣筝坐在床前,心疼地开口:“师父你别急,师叔他……”想了想,为了让秦鹤洲相信自己,赵鸣筝改口直呼了师叔的名字:“李景明他知道你在这里,你受了重伤,需要好好修养。”
“师父?谁是你师父?”秦鹤洲用怒火掩盖着心底的慌乱,“你们到底是谁?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赵鸣筝知道自己此刻跨过了时空,面对的是十几岁的秦鹤洲,心底不合时宜地溢出了些许失落。不认识自己的秦鹤洲,也太过陌生。
但他清楚,秦鹤洲如果能选,不会忘记自己,也不会愿意忘记过去。秦鹤洲远比所有人想象得坚韧,在对某些事物的态度上,也比想象中更无所谓。
“濒临死亡对他的记忆造成了影响,需要先观察几天他的情况,然后我才能斟酌对策。”江玄说。
于是“少年”秦鹤洲被绑在了床上,其他人离开后,只得与半残废的赵鸣筝大眼瞪小眼。
“你刚刚叫我师父?你是我徒弟吗?”既已知晓自己暂时逃不出去,秦鹤洲倒是恢复了冷静,面无表情地开口询问道。
在已经长大后的赵鸣筝看来,十几岁的秦鹤洲比三十多岁的更活泼些,即便拼命在学着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也显得过于稚嫩,甚至有几分好笑。
但幼时的赵鸣筝完全看不出来这些,只觉得他冷漠可怕。
“对,我是你徒弟。”赵鸣筝笑了笑,故意想看小孩害怕似的,补充道,“不止如此,我还是你夫君。”
“啊?”秦鹤洲瞪大双眼,脸上的伪装一瞬间土崩瓦解。他本来是想顺着赵鸣筝的话问,让他承认是自己的徒弟,拿师父身份压制对方让他老老实实听自己的话,把绳子解开,没想到被赵鸣筝的话震得说不出来话。
“怎么,不相信吗?”赵鸣筝问。
秦鹤洲盯着赵鸣筝,脸上再度出现了警惕:“有什么证据吗?假设,真照你们所说,我失忆了,可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你又怎么证明我说的是假的呢?”赵鸣筝问。
秦鹤洲明知道自己一旦回答,就会被对方牵着走,但事到如今却没有别的办法,也顾不得伪装情绪,只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就是……不可能。我再禽兽,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弟子,呃……下手。”
看到秦鹤洲青涩的样子,赵鸣筝忍不住心头发热。秦鹤洲似乎无论何时都应该是沉默内敛的,眼前这个羞涩的“少年”,令赵鸣筝好奇,忍不住想要探究,秦鹤洲是怎么一点点变成记忆里熟悉的模样的。
现在的秦鹤洲,应该还没有杀过人吧?
十几岁的他,还不像他生父秦陌那样是江湖上有名的魔头。
他骄傲,青涩,一心想在江湖上混出名头,永远不要去过从前那样挨饿的日子。
挥剑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他应当坚信着对方是罪有应得。
他或许不够光明磊落,却坚定地走在他所信奉的路上,从不回头。
“你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秦鹤洲说。此刻他心里只觉得慌张,弄不清眼前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不是在欺骗自己,也不敢相信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但越慌张,他越要镇定,不敢让人瞧出他的恐惧。
“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太可爱,想亲一亲你。”赵鸣筝刻意逗他。
秦鹤洲果然再次慌了神色,所有的伪装土崩瓦解。
赵鸣筝转动轮椅,靠近秦鹤洲的床榻,吓得秦鹤洲拼命挣扎。韦秋绑的绳子并不太紧,但秦鹤洲孱弱的身体实在无力破坏。
赵鸣筝低头,身子前倾,逐渐靠近秦鹤洲。秦鹤洲吓得不敢再看,索性心一横,想着被亲一口也不过就一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干脆闭上了双眼。
只听“噗嗤”一声,赵鸣筝笑出了声,秦鹤洲再睁眼,赵鸣筝已经重新规规矩矩地坐在床前。
“你……”
“师父,你小时候,其实挺有意思的。”
“你刚刚一直在骗我?”秦鹤洲见赵鸣筝的态度,以为他在有意逗弄自己。
“那倒没有。”赵鸣筝说,“咱们孩子都生了。”
“天呐……孩子。”秦鹤洲同昨日一样,再度被迫接受了自己拥有了一个孩子的事实。
“可我连自己都要住在武馆,拿什么去养一个孩子?”秦鹤洲这次甚至没有质疑赵鸣筝所言的真实性,似乎接受了自己拥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的说法。
“师父,现在已经是二十年后了。”
“那我现在有钱吗?”秦鹤洲询问出口,随后立刻自己回答了,“一定很有钱吧!我一定已经名扬天下,成了纵横武林的大侠。”
赵鸣筝笑着说:“对,如今天下,谁人不识君。”虽然不是大侠,但足够闻名遐迩。从前单单是“秦鹤洲”这三个字,都已足够让一些人寝食难安。
秦鹤洲终于放开了情绪似的,得意一笑:“那是!也不看看我秦鹤洲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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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秦鹤洲的记忆再度发生了变化,索性这次认识了赵鸣筝,只是在他记忆里,赵鸣筝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
在意识到自己无法离开此处后,秦鹤洲只是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知赵鸣筝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你就这样在乎他?”赵鸣筝问。
秦鹤洲警惕看向赵鸣筝:“这跟你没有关系。”
赵鸣筝只是笑笑,像昨天一样,同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秦鹤洲闲聊,却有意没有再将自己的身份告知。
在相处了一天,赵鸣筝终于取得秦鹤洲些许信任后,秦鹤洲才坦言道:“那孩子也是可怜,除了我谁还能护他一二?”
从前听到类似的话,赵鸣筝只觉得刺耳,心里会忍不住想,如果不是你一手造就,我怎么可能沦落到今天的地步,轮得到你来可怜我?
但如今再听,似乎突然理解了秦鹤洲的意思。
崔云山庄在叛国之时结局就已经注定,秦鹤洲说自己可怜,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做过,却不得不与赵氏满门一起承受代价。秦鹤洲一念之差,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某种程度上有恩于己,但依旧因亲手灭了崔云而对自己心存愧疚。
二十年来的怜惜与抚育,不是他欠自己的,但自己却一厢情愿认定了是他欠下了。
第四天,秦鹤洲的记忆似乎恢复到了中秋那天,记起了赵鸣筝,也记起了月娘。
而江玄也在这一天找到了医治后遗症的方法,他也在这一天,询问了秦鹤洲的意见。
“我会给你施针,固定下来你记忆,之后可能还是会偶尔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但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或许每隔几个月、或许是半年出现一次,之后还是会恢复如常。现在你可以选择,固定下来哪段记忆。”江玄说,“这是个机会,作为迟到三十多年的父亲,我愿意送给你一个忘记从前所有不如意的机会。过去的记忆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你可以好好想想,保留哪些,舍弃哪些。”
秦鹤洲并未多加考虑,只是抬头看向赵鸣筝,温和地询问他:“你觉得呢?”
赵鸣筝明白秦鹤洲的意有所指。他们现在拥有一个机会,可以回到从前。或许抚朔关那次重伤便是一个很好的节点,那时他们没有背叛,没有隔阂,甚至也拥有一个孩子。
但是……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赵鸣筝迟疑了。
他知道秦鹤洲不在乎所谓的“不如意”。或许对生来便要靠着别人施舍过活的秦鹤洲而言,生活本就从未如意过,即便站在羽春的最高处,他依旧如履薄冰。
甚至可以说,行走在人世间的近四十年,秦鹤洲从未拥有过哪怕一天的幸福。
“这是你的人生,我只希望你快乐。”赵鸣筝说。
秦鹤洲诧异看向他:“你好像……突然变得不太一样。”
“只是突然想通了。”赵鸣筝说,“从前的事,改变不了,也不想去想了。”崔云是罪有应得,他身为赵家人,已经为了报仇努力过,似乎有过成功的可能,但终究失败了。
他再也没有能力,没有勇气去为赵氏满门做些什么,而且看到二姐的时候,赵鸣筝扪心自问,不愿见到被仇恨遮蔽双眼的赵舞霓,推己及人,他想,如果亲人们地下有知,也不会想看到自己被折磨一生。
或许像宋悦那样,好好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秦鹤洲笑起来,说:“好。那我的记忆就维持现在这样就好。过去的人生,到底过去,没有什么痛苦到非要忘记不可的地方。如果我忘记了许多,对那些死在我剑下的人,也是一种亵渎。”
如果挥剑夺走他们性命的自己都忘记了那些罪有应得的人、那些被朝廷抹杀的人,那他们的死为天下带来的益处,还有谁能替他们看见?
江玄接受了秦鹤洲的选择,拿着银针坐到床头。
秦鹤洲依旧还无法起身,看着他苍老的手,忽然叫了一声父亲。
江玄颤了一下:“怎么这样突然?”话虽问着,但依旧因秦鹤洲突然认下自己难掩喜色。
“因为我也觉得,从前的事改变不了,都不重要了。以后才重要。”秦鹤洲说,“我现在,是不是总算有家了?”
“巫医谷永远是你的家。”进入巫医谷半月,赵鸣筝终于在江玄的脸上看见了笑容。
银针落下,秦鹤洲缓缓闭上眼睛。
有家了呀,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