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壹 ...
-
1935年，8月。
明枝东是这个班里最小的娃娃，但脾气犟，从来不让其他前辈们特殊关照他一丁点儿，虽然其他小伙子也没大到哪去便是了。
他们个个都看着营养不良所致的体型消瘦，即使这般，这群像野草一般生长的大小伙子们的眸子里还是迸发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芒。大抵是信任？大抵是相信。
对于小/日/本/的不要脸行径，他们真是恨得牙痒痒，也真是没办法。上面叫他们先回乡等候发令，他们便只得先回去。
回家，可祖国被侵略，身为军人却什么也办不成，每个兵都顶消沉，好似宁可死外面了也不想回家丢这个人似的。
...“啊呀！那里！班长，你看那边！有个小娃娃！”明枝东是个例外。他像个小太阳，总是朝气蓬勃地，老被大家揶揄是“年轻人的活力”。
“呦，娃娃，还能有比枝东小的娃娃嘞！？”像是为了鼓舞士气，老班长一边强撑着笑容，一边插科打趣道。
“是真有嘞...”说罢，明枝东就“噔噔噔”的跑了上去。
“这娃娃！慢点走，跟着大部队一起走呀！”老班长无奈，见周遭不像有危险的样子，就放他去了。
一个小男娃蹲在田里，衣袖上抹得全是灰土，蜷在一团，像是在哭。
“...诶，娃娃，娃娃，这个娃娃，哭什么嘞？家里大人去哪啦？咋留你一个小不点在这里...”明枝东缓缓蹲下了身子。
男孩抬起脑袋，是一双清澈明亮而不染污尘的眼睛。
“我跟家里头人走丢了，摔进田里嘞。...从，就从那上面滚下来的...”说着，男娃抬起一只蹭破了皮的胳膊，朝不远处的小山丘指了指。“我家也就在那边...但是晚上有鬼，我不敢，我不敢去...”还没等男娃说句完整的话，就又开始哭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哭到最后都哭哑了嗓子。
“那我送你回去嘛...我家也在那头嘞！”
明枝东素来有“热心肠”的称呼。不枉此号，他真把男娃送去了他家，但不完全是恩人的身份，是邻居。
...“快谢谢你枝东哥啊！这是你枝东哥哥，你忘了嘛？你四岁那会邻居上三年级的哥哥...”
“哎呀，姨，这不老久没见了嘛，我都没认出阿青，一下长这么大了...”明枝东青涩的脸庞上挂着憨态可掬的标志性小太阳笑容。
“谢谢枝东哥哥。”
“诶，阿青啊，别听张姨的，我是你阿东哥呀，还谢什么...”
“枝东这些年在外面也受苦了吧！快回去看看你爷爷奶奶，他们老跟我念叨你嘞..”
明枝东的爹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下他和爷爷奶奶跑去国外躲避战乱了，所以他从小都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老明总对几个老兄弟说自己孙子多么多么有出息，说自己孙子孝顺...所以，即使明枝东没有爹娘的宠爱，他还是在爷爷奶奶最质朴的爱里长大，长成一棵笔直的白杨，并且在十五岁时参了军。
恰逢国共特殊时期，村子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识字的、不识字的，凡是拎得清的，都会喊句“打倒□□，解放全中国”。因此，对于明枝东要参军，明爷明奶只是担心，却一点也不拦自己的孙子。
“我孙子真是我们家的骄傲...”
...从回忆中脱身出来，明枝东敲响了面前这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破旧小木门。
“阿奶，阿爷，枝东回来嘞...”他一边敲，一边喊着。
“阿奶...”
没等他再喊一遍，咯吱一声，门开了。
“你...你是、...小东...！小东啊，咋回来啦？战场上有人欺负你嘛...”明老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门来迎。明枝东忙不迭的去扶她。
“奶奶真是说笑嘞，战场上本来不就是人打人呢嘛，你孙子特别英勇的嘞...不谈这些，你和阿爷近些年好嘛？隔壁张姨说你们老念叨着我...”
“哎呦，好嘞...好吧，我们这没啥子事情，国军也还没来哩。倒是你，你可得多注意注意，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诡哩...”说着，老太太缓缓地拍了拍明枝东的手。“哎呦，老头子待会就回来了，娃娃，你快先进屋歇着...”
他们都绝口未提明枝东回来的原因。其实明枝东没打算瞒着老两口，只要他们问了他一定老老实实地答。毕竟也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但是现在吧，——阿奶又没问...
。
“娘...你说的英勇的小红军，就是枝东哥哥吧...？”才青手里捧着本外语的读物，却心不在焉道。
“是咧、是咧...你枝东哥哥是好人，你要拿他做榜样，知道不？”才母，或者说张姨，正一边在院里洗衣服一边说着。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的嘛...”才青有点急地说道。“阿东哥哥长得好高了呀...娘，我以后也能长那么高嘛？我也想像阿东哥一样去做红军，打反动派！...哎呦，你干嘛...”
张姨给了他一个爆栗。“嘘嘘，嘘，啧，你去做红军干撒子...就你这小身板子，淋个雨都得发烧哩，去部队里添麻烦不？啊呀，你好好待着，大点了娘要找亲戚送你去外国读书哩...”
“你就老这么说我！”才青气得涨红了脸。“我不可以做文书记嘛！我，我也就是想去保家卫国...”他委屈得像是要哭了出来。
“去去去，把你那想法收回去！...哎呀，哪有文书记会哭的...”
...一夜祥和。
才青正提着一袋子苹果，仰着小脸站在门前看着才母。“昨天太晚了点，今天你去给你阿东哥家送点苹果哈！别给人家里添麻烦，你阿东哥要是忙的话你就自己回来哈...”
“那我去了，娘——”
“去吧去吧！早点回来昂！”才母叹了口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
她看着那孩子提着重重的苹果挪移到了邻居家门口，然后把苹果轻手轻脚地放到地上，扣了扣对门家的门。门开了，是老明开得，远远地听不清说了什么，然后老明就把才青请家里头，把门带上了。
她摇摇头，回了院子，把门关上。
。
“哎呦，你娘也是嘞，来玩就行哩，还带兜苹果...你这么小个娃也提不动嘞...”
“阿青，你阿东哥在屋子里看书嘞，你跟他一起玩去吧——”老明头笑呵呵地摸了摸才青娃的头，指了指侧对面的屋门。“小东！你邻居家张姨的阿青来咱家做客哩，你带他出去玩会——别出城昂！”
“爷爷，我，我会不会打扰阿东哥学习...要不然我等阿东哥有空了再来...”
老明头听了，咯咯的笑了起来。“哎呦，没有的事！你这娃娃拘谨呦。你阿东哥没啥事情，有啥子打扰滴...”
正巧，明枝东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已经换掉了昨天那身军服，上身穿着个米白的补丁短褂，黑麻布裤腿高高挽起，脚上还踩了一双灰蓝布鞋。
“欸——好嘞！呀，阿青起得这么早呢？今天也不是上课的日子，你娘也不叫你多睡会嘛？”明枝东一边朝才青和他阿爷走来，一边笑着揶揄道。
“不，我娘不叫我睡懒觉，从来不...而且我长大了要像阿东哥一样加入红军，——我才没必要睡多久！”小孩稚气未脱的面庞仰起，一脸正经的模样倒是十分讨喜。
“哎呦！——那好哦，阿东哥等你，好不嘞？”明枝东听了眉开眼笑，俯下身子低头对才青说着。
“好嘞，好嘞，你俩娃娃有啥事情路上头说吧，阿爷阿奶要下地干活嘞——中午你带阿青在城头买点吃食，喏，”老明头翻楞出口袋，翻了又翻，摸了又摸，摸出了四十文钱，放在了明枝东的手里。“带娃娃吃点好的。”
明枝东感觉到了爷爷手心的老茧，不禁鼻子一算。“好嘞阿爷...我肯定....你们去忙吧！我带阿青走了！”说罢，他急忙转过身子去，不去看老明头。
明枝东蹲下身子单手抱起了才青，然后背对着老明头挥了挥手，消失在了老明头的视线里。
“娃娃也长大了呦...”
。
踏出大门时，明枝东熟稔的弯下腰，顺手捡起了搁在台阶上的鸡毛毽子。
“阿青，还记不记得——你半大点的时候，阿东哥带你踢毽子？”明枝东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毽子，一边看着怀里的娃娃说道。
“记得...不记得。我记着哥哥带我玩过毽子，但是怎么玩我忘掉了。娘不让我玩，说影响学习——”
明枝东皱了皱眉。“呀...张姨还对你这么严格么...这才多大的娃娃，这是练兵呢...”说着，他宽厚的手掌搭上才青的脑袋轻轻揉了揉。“你娘现在不在，你想踢毽子不？哥哥带你去玩。”
才青使劲点了点头，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哈哈！好，那我们去村后的空地去！”明枝东又笑了。
枝东哥哥真的很爱笑，笑起来也很好看呢。小小的才青这么想着。他以后长大了，脱离他母亲的管控了，他也要做个爱笑的红军，像枝东哥哥一样。
。
明枝东把才青搁在空地上，朝他扬了扬下巴。“阿青，你看，踢毽子其实没啥难的...”
说着，他把毽子轻轻一抛，待到毽子快落下时精准且轻巧地抬脚踢了回去。毽子在空中挽了道花，又落了下来，明枝东一个转身，反身用后腿漂亮地把毽子踢了回去...
才青在旁边看得眼睛都快直了。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星星，每一次明枝东踢到毽子，他都在旁边欢呼一下，一点也没有先前那个冷着个脸的疏离早熟小孩的样子了。
娃娃就该这样子才好啊，明枝东想着。
但是这整得明枝东都快不好意思了。
“嘛...光是我踢了，阿青也来试一下嘞？”言罢，明枝东停了脚，反手接住了从空中自由落体的鸡毛毽子。
“我？我诶...我，我不行的吧...”
“哎呀，试试呀，我看你也挺喜欢的，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嘞...谁不是从不会来的嘛？”
一边说着，明枝东绕到了才青的身后。
“很简单的——我扔毽子，然后你看准了，你用脚把它往上踢...我扔了喔。”
说着，明枝东把毽子轻轻一抛，才青的视线立刻紧张兮兮地盯紧了毽子底部，像是要严阵以待的对待什么敌人。
“嘿！”才青铆足了劲，用力一踢——踢空了，毽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娃娃的面庞马上覆上了一层浓浓的委屈。
“哎呦！没事儿昂——哥哥当年学毽子的时候连着十几个都没踢中，多试几下就好...”说着，明枝东蹲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毽子，递给了才青。
“要不你自己试试？”...
。
直到一颗汗珠划过明枝东俊秀的面庞，他才意识到时间真是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就没了。
“啊呀！阿青...现在不早了，快中午哩...”才青已不复早上没踢上第一下毽子那副颓废样，此刻他正兴高采烈地和明枝东踢得有来有回。即使这是明枝东故意放水的缘故——
“啊！是嘛、...阿东哥哥、要回去吗？”才青听了，面上显而易见的不开心，脚下又不动了。
“哎呦！你这娃娃傻了嘛？你忘嘞，阿爷叫我带你玩一天喏...”明枝东好像是被才青这幅样子逗笑了，他俯下身子捏了捏才青的脸蛋子。“我是说喔，我们该去吃饭了——”
“嗷嗷！那就好！嘿嘿...”这孩子立马就又高兴了，说罢，小才青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那走吧！我们得去城里买点吃食...”说着，明枝东又俯下身子想抱才青，只见这孩子涨红了脸，腮帮子鼓鼓地，闷闷地说着。
“我是大孩子了...我要自己走！”
“哎呦呦...好，好！我们阿青是大孩子喽...”明枝东笑得快直不起腰来了。这娃娃，莫名的...真是可爱咧...
“哥哥笑我！”
“好，不笑不笑...”
一大一小牵着手走在了田间的泥土小道上。炙热的阳光洒下来，映得小才青那双深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
“阿东哥...你们去战场上打仗，怕不怕呀？”
“怕呀，但是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去呀。”
“怕，为什么还要去嘞？”
“因为我们去了，用不很重的无数条命，说不定就能换来你们的和平生活...”
“才不对！阿东哥哥的命是最重的哩！而且，我、我才不会要用阿东哥的命换来的和平生活...”
眼见着这娃娃当了真，鼻头红红地，又像是要哭的样子，明枝东忙打住了话头。
“哎呀呀！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遇到什么事情都哭噢...你以后是要长大的，是要组建起自己的家庭的，你要保护妻子儿女的话，哭可不行...”
“那我不想长大！我、我就要跟阿东哥过一辈子...我才不要成家嘞！”才青赌气似的说了这句。母亲也老说他以后要成家，现在阿东哥也这么说...
“你长大了就懂了喔，你得找个好姑娘相互照映着后半生，阿东哥又不能陪你一辈子...”罕见的，明枝东没笑，只是叹了口气，说道。
“不要...”
“那不说这个了。阿青想吃点什么？哥哥给你买——”
“我也不知道哩..阿东哥买什么我都吃。”
“...好娃娃呀...”明枝东浅笑道。
。
他们在城门口时遇见个卖包子的老伯。明枝东知道才青这娃娃有什么想要的也不说，光看着，一声不吭。
他就知道了这孩子想吃肉包子。
...果真，小才青手里捧着两只肉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的时候，眼睛里亮亮地。
见他高兴，明枝东也打心里乐得紧。他攥了攥才青另一只牵着他的手，冲他笑笑。
明枝东自己又找了家路边的面馆子叫了碗十文钱的面。多庆幸明枝东的爹娘走的时候还有良心，知道俩老人带着一孩子生活不容易，给他们留了不少钱——再加上他们这些年省吃俭用，所以这次明枝东才能请才青吃顿好的。
即使不说，但乡里都知道才青家境不差。张姨有海外的亲戚，大家都猜过不了几年说不定他们都走了。
老明头不想自家被看不起。才青在家吃的什么，不说更好，他跟着他家枝东出来玩，总不能吃得更差。
这顿饭吃得默默无言，因为明枝东走神得厉害。
“阿东哥哥、阿东哥哥...我吃完了。”
等明枝东回过神来，面前的娃娃已经乖巧得坐着，早都清理好了自己。
“噢...噢！好，那我们走吧！...啊呀，阿青咧，怪不好意思的，刚才哥哥走神了...”
“没事嘛，我又不会怪哥哥...”
“我永远都不怪哥哥的呀。”
。
回去的路上，明枝东注意到了才青在偷瞄路边的糖葫芦。“可惜钱不够了...”明枝东暗暗把这娃娃的反应记在心里，决定下次再带才青出来时多带点钱，给他买个糖葫芦。
他觉着，他还挺想看——这孩子喜不自禁的面庞上、挂着高兴着上扬的唇角嘞。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壹